摘要:孔子和孟子是儒家法哲學(xué)的創(chuàng)立者和繼承者,荀子的法哲學(xué)則背離了儒家的正統(tǒng)??鬃雍兔献右猿灡倔w構(gòu)建道統(tǒng)解釋世界,認為人性本善,向內(nèi)開顯即可完善,生命的真諦是人生境界的升華,德行修為的具體方法是通過內(nèi)省開顯仁心。荀子立足經(jīng)驗認識和改造世界,認為人性本惡,需要外求向善,人生的意義在于認識真理,以真理指導(dǎo)生活,以禮法從外約束、完善德行。在社會制度的建構(gòu)上,孔子、孟子和荀子具有趨同性,均主張君主集權(quán)和文化一元主義。荀子法哲學(xué)與儒家法哲學(xué)、道家法哲學(xué)和法家法哲學(xué)有相似之處也有顯著差別,其內(nèi)容具有獨特性,自成一體。
孔子、孟子和荀子常常被人稱為儒家代表,但是,孔孟和荀子從理論起點就分道揚鑣了,開出的治世良方大異其趣,儒家法哲學(xué)陣營的分裂和爭論由此拉開了序幕。無論孔孟還是荀子,他們對傳統(tǒng)法文化、歷代典章、百姓日常的影響都極為深遠。這種影響貫穿了兩派法哲學(xué)的爭執(zhí),在法律思想史上,因立場站隊而產(chǎn)生的誤讀、誤解也不在少數(shù),倘若不能厘清儒家法哲學(xué)的基石和源流,就會被華麗包裝的理論所蒙蔽,從而在思想的爭論中迷失方向和辨別力。當然,試圖對儒家法哲學(xué)的裂變做出合理的評價,站在思想外面進行客觀觀察和梳理遠遠不夠,因為儒家法哲學(xué)的內(nèi)涵并不僅僅漂浮在文字表象上,其磅礴宏偉的氣勢、生動活潑的顯現(xiàn)、雋永如水的境界,需要閱讀者以內(nèi)在視角體驗和覺知。當觀察者轉(zhuǎn)化為體驗者,文字飽含的意蘊就會在體驗者的身心上開顯出來,如此方能參與到這場史詩級別的對話之中,而非作一個僅憑文字考據(jù)和冷眼旁觀便品頭論足的看客。
一、超驗與經(jīng)驗
討論儒家法哲學(xué)的正統(tǒng)與異端,要從儒家的至圣先師孔子開始,理解孔子的思想,則必須從他的天道觀入手。孔子為人們規(guī)劃了快樂、合理的生活藍圖,探索了現(xiàn)象世界的超驗價值和意義。他認為,人類存在的超驗依托是天,天是生命的本體,它毋需言語,“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天是人類智慧和德性的源泉,它不僅是純粹客觀的大自然,還具有人格化。天以道的方式成就了萬物,萬物遵循道統(tǒng)得以長存,貫之以道而獲得存在的價值?!叭四芎氲馈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人生境界可與天合一,生命得以升華。在孔子的世界里,人不是上天制造的器皿,而是飽含情感、記憶的個體生命,生命的主體性鋪滿了大地,每個人主動求道的歷史都書寫了人類文明的篇章。人生的至高境界在于體天悟道,人生的至高價值在于弘揚道統(tǒng),教化大眾,如此,短暫的生命才能迸射出永恒的火花。當然,以人弘道的路途不會平坦,成則感激上天,失則天命如此,所謂“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自然,孔子的天命觀不是悲觀的宿命論,他認為上天賦予自己以身弘道的神圣使命,這種使命感能激發(fā)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怨天,不憂人”(《論語·憲問》)的豪邁。即使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也能以“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的氣概,置生死于度外。他曾悲壯地感慨:“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可以說,孔子以人文情懷溝通超驗本體和經(jīng)驗世界,由此奠定了儒家法哲學(xué)的基調(diào)。
孟子被視為孔子法哲學(xué)的正宗傳人,后世稱其為亞圣。和孔子一樣,在孟子的眼里,天道是人類存在的超驗本體,也是人類的人格化依怙,對于經(jīng)驗世界的人來說,“事天”“盡道”是回歸精神家園的必由之路?!靶奁涮炀?,則人爵從之?!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献诱J為,君主的權(quán)力是“天與之”,怎么判斷天意?在現(xiàn)象界有可見的衡量標準,即老百姓是否接受。孟子說:“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焙我灾獣浴疤焓苤薄懊袷苤蹦??他說:“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孟子·萬章上》)因此,民的眼睛就是天的眼睛,民的耳朵就是天的耳朵??梢姡献訑U展了孔子之天的外延,孔子的天無形無象,玄虛遼闊,雖充塞時空,但沒有論及如何在現(xiàn)象界具體顯現(xiàn),常人自難研判。孟子則認為天在經(jīng)驗世界表現(xiàn)為民心,憑借民心可鑒別君主的行為是否符合天道,由此,孟子擴展了孔子道統(tǒng)的內(nèi)容。
孟子也認為君子的使命是弘道和守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孟子·盡心上》)。君子化上天之雨露澤潤大眾,若夫成功,則天也,若不成功,則命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盡心上》)。君子即使遭遇弘道的挫折,內(nèi)心仍然充盈大道光明和舍我其誰的信念,“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泛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孟子堅信“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馀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孟子·公孫丑下》)??梢?,和孔子比較,孟子在天道的顯示和推展上有新鮮內(nèi)容,但其精髓和孔子一脈相承,他們共同構(gòu)建了儒家法哲學(xué)充滿人文關(guān)懷、極乎天而蟠乎地、窮高極遠而意境深厚的本體論,圖景雄偉壯觀,氣象渾然天成。
荀子的法哲學(xué)是否屬于儒家,爭議甚大。荀子也以天來解釋人類的來源和存在的意義,但他的天不是超驗主義的本體之天,而是經(jīng)驗主義的自然之天。荀子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保ā盾髯印ぬ煺摗罚┨祜@現(xiàn)的客觀規(guī)律和真理就是“道”,“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荀子·解蔽》)?!把蓝毁E,則天不能禍”,“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保ā盾髯印ぬ煺摗罚┸髯拥乃悸泛芮逦?,他拒絕給天賦予玄虛的超驗色彩。他認為,本體之天是含糊的,經(jīng)不起推理,如果像孔孟一樣以天裹挾人來解釋世界,終究說不清楚,應(yīng)當剝離人為賦予天的超驗色彩,將其還原為經(jīng)驗之天、自然之天,才能把人從孔孟含糊的本體之天中解救出來,天與人各司其職,也相互配合,“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荀子·天論》)。荀子指出,雖然人是天的產(chǎn)物,但人和天是經(jīng)驗世界的主體和客體,天既沒有人格化的情感,也沒有人文的意蘊,天是可以決定和影響人存在的客觀實在,相對于有限的人來說,天是無限的,人不可能完全知曉天,故“唯圣人為不求知天”(《荀子·天論》)。
當然,在荀子看來,雖說人的形體、精神、情感都來源于自然之天的養(yǎng)育,但人可以“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yǎng),順其天政,養(yǎng)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荀子·天論》)。人不但可以通過主觀努力認識客觀之天,而且可以控制、改造和利用它?!按筇於贾肱c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荀子以“制天命而用之”滌蕩了孔孟之天的神圣性和人文性,人生的價值不再是孔子的“體天悟道”,也不再是孟子的“事天”“盡道”,而在于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合理安排經(jīng)驗世界,準確把握每一次機會,“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荀子·天論》)。如此,對天的敬畏之心也成了多余。因此,雖然荀子和孔孟一樣在談天論道,但他的天已經(jīng)失去了本體和超驗的色彩,與孔孟的天道觀背道而馳。在荀子的世界里,人類是經(jīng)驗世界的生存者和情器世界的利用者,對超越有限生命的渴望和超驗人生的追求沒有意義。
二、向內(nèi)與向外
性善還是性惡?這是儒家法哲學(xué)繞不過的話題,孔子沒有對此明確表態(tài)?!兑讉鳌は缔o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薄吧笔恰疤斓刂蟮隆?,“生”便有了道德價值和人文情感。人是天的產(chǎn)物,“天德”在人心中必有顯現(xiàn)。孔子提出“天生德于予”(《論語·述而》),上天將“天德”周流于人心成為“人德”,此“人德”便是仁??梢姡屡c仁都在人的內(nèi)心,體天悟道不假外求,下手處便在心上求仁,“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澳芙∑芍^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因此,“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若能日日用力于仁,便能“自誠無息”,“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禮記·中庸》),從而實現(xiàn)知天聞道的人生境界。
那么,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呢?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保ā墩撜Z·陽貨》)這是否意味著孔子認為性無善無惡呢?答案是否定的。按照孔子的思路,既然“生”就是天德,那么只要人活著,就沐浴了天德的雨露,“天生德予人”是無區(qū)別對待的,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德”和“仁”的根,只不過有些人精心護養(yǎng),根能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有些人懶于澆灌,根就枯死了,這都是習性使然。因此,從孔子的“性本論”能輕而易舉地推出性善論。由于性善,就要向內(nèi)用功,“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xué)而》)。如此開顯出人德,與天德合一,可見,性善論是孔子溝通天人之際必不可少的理念,是他構(gòu)建超驗世界的基石。
吳道子《先師孔子行教像》
不似孔子含蓄,孟子直接道破了人的本性——性善。他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崩頁?jù)何在?他說:“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順此而推,則“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所以,“惟心之謂與”,“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就論證而言,孟子對人性的論斷比孔子更直接,但其邏輯性沒有孔子“從天德推出人德”嚴密,孟子的立論比較武斷。
既然人性本善,為什么現(xiàn)實中有惡人呢?孟子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币虼?,人的不善良和他的內(nèi)在資質(zhì)無關(guān),“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可見,環(huán)境改變了人性,使其向惡。外在情勢何以能改變?nèi)诵阅??孟子認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馕锩杀问谷苏`入迷途,于是,孟子繼承了孔子向內(nèi)用功的方法,人性本善,在心上內(nèi)求即可,善不必外求,也無法靠外力培養(yǎng)。若能向內(nèi)用力,涵養(yǎng)善心,使其飽滿呈現(xiàn),就能從心所欲不逾矩,“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孟子將人性的墮落歸罪于和外物接觸,給外在的器物世界貼上負面標簽,既否定了孔子在經(jīng)驗世界顯現(xiàn)人文情懷的愿景,也有損于孔子超驗與經(jīng)驗一如的圓融。
在人性的善惡上,荀子和孔孟是對立的。荀子公開和孟子叫板,他說:“今之人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髯诱J為,人的本性天生就喜好私利,順著這種本性就會產(chǎn)生爭奪;人生來就有嫉妒仇恨的本性,順著這種本性就會產(chǎn)生殘害;人生來就有滿足感官享受的欲念,順著這種本性就會產(chǎn)生淫亂,所以,“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荀子·性惡》)??梢?,人的本性是邪惡的,通過內(nèi)求無法顯現(xiàn)善德,必須向外學(xué)習才能獲得,人為向外用功的過程是“偽”,故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p>
那么,平凡人如何獲得善呢?荀子認為,通過圣人外在的教化即可?!肮耪呤ネ跻匀酥詯?,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dǎo)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荀子·性惡》)當然,圣人的本性和大眾一樣,都是惡的,但圣人能化性起偽,學(xué)而能,事而成。如果常人能夠虛心接受圣人教化,“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荀子·性惡》)。既然圣人是常人通過學(xué)習積累而成,那么,人皆可得善,人皆可成圣。此外,荀子之所以選擇外求改造人性的道路,還與他對天的看法有關(guān)。和孔孟不同,荀子的天既不是超越的本體,也沒有道德性和人文性,天是經(jīng)驗世界的自然之天,人是自然之天的產(chǎn)物,人的本性就是自然屬性,即私欲。他認為,人的自性本無善,向內(nèi)求善無異于緣木求魚,常人必須克制性惡而外求,通過圣人對其教化提升善德,因此,在人性的修為上,由于對上天的看法不同,孔孟選擇了內(nèi)省,荀子選擇了外求。
三、境界與真理
人生境界是儒家法哲學(xué)的核心命題。人生境界涉及人們對有限生命的超越、對快樂的詮釋、對苦難的理解、對悲情的宣泄和對心靈的撫慰,孔孟荀三人對此都有濃筆重彩的論述??鬃?、孟子與荀子的理想人格都叫圣人,孟子對孔子的理想人格完全認同,但是,荀子的圣人與孔孟的圣人有明顯的區(qū)別。
孔子認為,圣人有高超的智慧,能體天悟道,知曉天地運行規(guī)律,通達人情世故,品行高尚,踐行仁義,泛愛大眾,嫻于六藝。他說,圣人“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圣人的智德圓滿,他的內(nèi)心處于寧靜、平和及喜樂中,時刻不違反仁義。孔子贊揚顏回,貧困不移其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圣人“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但是,為了捍衛(wèi)道德,“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顏回也描述過孔子出神入化的圣人形象,“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論語·子罕》)。當然,圣人不僅個人修為達到了極致境界,還傾力教化百姓,“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論語·子罕》)。這就是圣人在利眾上的功德圓滿。
無疑,在孔子看來,圣人是智慧的化身,智慧具有主體性,向內(nèi)用功方能獲得,即“攝所歸能,攝物歸心”,直至“天人合一”??鬃诱f:“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無知的“知”就是經(jīng)驗知識,“叩其兩端而竭焉”就是“問道”??湛杖缫?,是孔子得道后澄明的心境。可見,圣人境界不在于經(jīng)驗知識的多少,而在于“體天悟道”。對此,孔子和子貢有一段有趣的對話,“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論語·衛(wèi)靈公》)。這并不是說學(xué)識不重要,而強調(diào)“一以貫之”地修身悟道,智慧才能顯現(xiàn)。當然,智慧并不排斥知識,如果知識能夠成為體天悟道的梯子,就會被智慧所涵攝,從而實現(xiàn)“轉(zhuǎn)識成智”。因此,知識不能妨害智慧的提升,否則就屬于奇技淫巧了。
同樣,孟子也認同孔子的圣人境界。與孔子相比,孟子的豪邁風格更讓人蕩氣回腸。孟子認為,圣人境界和智慧是圓融一如的,如同射箭離不開技巧和力氣,“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孟子·萬章下》)。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圣人境界是同一的,“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圣人境界無法定義,只能用比擬的手法來形容,“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將“善”與“信”充實到有光輝,并能發(fā)揚光大,才是圣人,圣人的境界妙不可測便與神同一了。雖然圣人境界相同,但因各人的性情、習慣等不同,其顯現(xiàn)則各異,比如“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鬃?,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孟子·萬章下》)。清高、嚴肅、隨和、機智,是圣人性格差異的顯現(xiàn),其高光的人生境界是無分別的。
孟子認為,圣人境界含蓄、微妙而深厚,圣人內(nèi)心的圓滿與平衡在舉手投足間會流溢出生動的氣韻。在孔子“殺身成仁”的基礎(chǔ)上,孟子提出了“舍身取義”,演繹出圣人“不動心”的氣象,只要與道同在,對方“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如何才能不動心?平時要“養(yǎng)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孟子·公孫丑上》)心中有“浩然之氣”是大丈夫,大丈夫“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對圣人的刻畫躍然紙上。孟子眼中的圣人也要承擔教化大眾的重任。孟子說:“圣人,百世之師也。”(《孟子·盡心下》)比如,聽到伯夷的品德,貪者就會清廉,懦弱者就會堅強;聽到柳下惠的品德,刻薄者就能厚道,胸襟狹小者就會寬宏。雖然他們是百代之前的圣人,但是,“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孟子·盡心下》),如此無私熏陶、無我利他,圣人就實現(xiàn)了覺行圓滿、天德與人德合一的人生境界。
孟子畫像(浙江省圖書館藏)
荀子的著述里也充溢善德、圣人、君子、修身、天道、智慧、人倫、心性等字眼,孔孟荀幾乎用同樣的詞語論述人生修養(yǎng),但是,荀子不認同孔孟通過提升內(nèi)心修為感通本體之天的證悟之路。荀子認為,人生幸福的基礎(chǔ)在于正確認識客觀世界,但現(xiàn)實中,人們的認識常常是片面的,“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荀子·解蔽》)。那么,人們?nèi)绾伪幻杀文??“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荀子·解蔽》)由于萬事萬物都有差異,只強調(diào)一面,一定會被蒙蔽。但圣人內(nèi)心保持玄虛、專一、寧靜的清明狀態(tài),可以“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荀子·解蔽》)。遍察萬物,以中道判斷,就不會產(chǎn)生認識上的混亂。由此,做到心清明凈,五官靈敏,準確探究,則可以利用天地,“萬物役矣”,“夫是之謂知天”(《荀子·天論》)。
荀子認為,天有其運行規(guī)律,地有其運行法則,社會有其運行的規(guī)范,社會治理的混亂不是天地、時令造成的。圣人正確認識經(jīng)驗世界,悉知天地的奧秘,就能以智慧窮究萬物的一切變化,因此,人對客觀世界的正確認識就是“道”,也即真理??梢?,荀子秉持心物二元論,圣人“上察于天,下錯于地”(《荀子·王制》)?!奥勚薄耙娭薄靶兄薄懊髦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埂懊麑嵪喾保ā盾髯印ふ罚?。然后“應(yīng)變曲當,與時遷徙,與世偃仰,千變?nèi)f化”(《荀子·儒效》),順應(yīng)時代“法后王”(《荀子·不茍》),就能“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jīng)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荀子·解蔽》)。所以,認識客觀真理,以之指導(dǎo)生活,生命就能得以升華。顯然,在荀子看來,孔孟以主觀涵攝客觀、以心性會通天道的主客一元認識論是難以成立的,他堅信,世界上只有一種絕對的客觀真理,它和玄虛的本體之天沒有關(guān)系,而來自于人類對自然、社會的正確認識。另外,荀子認為,圣人教化百姓認識真理而非境界,教化方法是心物二元的經(jīng)驗主義認識論而非主客一元的智慧論,究其原因,真理是客觀的,境界是玄虛的;經(jīng)驗認識論是明晰的,智慧論是含糊的。
四、開顯與約束
理解儒家法哲學(xué),除了勾勒它的宗旨、趣向、境界之外,還必須追尋其實現(xiàn)人生境界的路徑。在提升德行修為的具體手段上,孔孟和荀子的立場大不相同。
孔子提升德行的方法是內(nèi)省。子曰:“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內(nèi)省即從心上下功夫。孔子認為,天德貫于人心就是“仁”,只要從內(nèi)心開顯出仁,就能通達天道,因此,“仁”是孔子的“登天梯”。那么什么是“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保ā墩撜Z·顏淵》)樊遲再次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論語·子路》)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薄罢垎栔??!痹唬骸肮?、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保ā墩撜Z·陽貨》)在《論語》中,“仁”被許多不同的事例描述出來??鬃诱f:“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論語·雍也》)可見,“仁”的用法,即使在孔子那里,也只能以身邊的事例來描述,由此推斷,“仁”不以《論語》所列為限,其含義超越了已知的事例之外,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易傳·系辭上》)。“仁”是德行的總目,“義禮智信皆仁也”。仁義禮智信從不同角度描述博愛利眾的德行,仁側(cè)重于內(nèi)心的大愛,禮側(cè)重于行為的恭敬,義是對做事分寸的把握,智是正確的判斷力,信是待人的誠實態(tài)度。
在孔子的法哲學(xué)中,仁義禮智信是重要的人倫大德,其中仁和禮是重中之重。仁是心靈充溢的博愛,它是每個人內(nèi)心固有的,君子時刻在心上用力,就能開顯出來??鬃臃Q贊顏回“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把心長久地安頓于仁,就“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從而達到“無惡”“無怨”的境界(《論語·里仁》《論語·述而》)。禮是仁在行為上的顯現(xiàn),當一個人內(nèi)心充塞仁義的時候,就可“從心所欲”,也“不逾矩”(《論語·為政》)。不逾矩就是不越禮,所以,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論語·八佾》)仁之不存,禮將焉附?當然,圣人的道德已達化境,言行舉止皆合乎仁與禮。對修為尚未純熟的平常人來說,既可通過涵養(yǎng)仁心使行為合乎禮,也可用禮約束自己的行為,孕育和滋養(yǎng)仁心令其飽滿。以禮顯仁,孔子對顏淵說:“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毙扌恼咭龅健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通過克己實現(xiàn)復(fù)禮,無論“克”還是“復(fù)”,都是主動追求,而非被動約束,因此,在孔子眼里,仁與禮均為內(nèi)在開顯,而非外在約束,仁重心靈,禮重事功。
不僅仁與禮由內(nèi)心開顯出來,義、智、信也是如此。對此,孔子提出:“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可見,仁義禮智信皆為開顯,不但圣人、君子可得,平民百姓也能實現(xiàn)。對此,孔子說:“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還認為,詩與樂也是開顯人生境界的方法,“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仁義禮智信的要義可以延伸到詩歌和音樂,以詩培養(yǎng)人們的審美情趣,以樂陶冶人們的高尚情操。當然,對于無可救藥的小人,開顯功夫皆失效用,才用“政令”和“刑罰”等外在手段矯正,但是,外在手段只是權(quán)宜之計,欲徹底拯救人心和社會,終究要靠開顯功夫來實現(xiàn),此所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
與孔子一樣,孟子的德行修為方法也從開顯入手。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救孩童既非因交情,也非美譽,更非名聲,是由于懷惻隱之心,據(jù)此,孟子作了大膽地推理:“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無疑,孟子的推論基于日常觀察,但是,從方法論上來說,觀察具有天然的不周延性,容易被人非議為以偏概全,所以,孟子的論證方式比不上孔子的超驗主義道路有說服力,孔子構(gòu)建了一個本體之天,從天德推出仁德,在邏輯上更順暢。當然,以內(nèi)顯作為德行修為的具體方法,孔孟的觀點是一致的。孟子認為,仁義禮智根于心,必須從內(nèi)開顯,外求無益,擴充仁義禮智的方法就是“反求諸己”(《孟子·公孫丑上》),“反身而誠”,盡心、知性,存心、養(yǎng)性,就能知天、事天、修身立命,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仁義禮智信既是“道”在人心的顯現(xiàn),也是心性在不同情境中的體驗。他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盡心下》),“仁,人之安宅也”(《孟子·離婁上》),“夫義,路也,禮,門也”(《孟子·萬章下》)。比如,“事親”為仁,“從兄”為義,懂得節(jié)制為禮,明白道理并能做到為智,從節(jié)制中獲得愉悅為樂(《孟子·離婁上》)。因此,“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德行修為的方法就是通過開顯“赤子之心”體天悟道。當然,不獨圣人,這也是平常人提升德行的必由之路,只不過“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孟子·告子上》)。在升華人生的道路上,“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孟子·萬章上》)。這是上天養(yǎng)育人類的目的。
與孔孟不同,荀子認為,人性本惡,世俗生活充滿了私欲和邪性,“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荀子·禮論》)。荀子站在經(jīng)驗主義的立場上,把人看作是追逐物欲的自然產(chǎn)物,人的內(nèi)心并無天然本具的善德,內(nèi)在開顯是一條虛無的道路,不但無法讓人成圣賢,反而會造就一批滿嘴仁義道德,背地里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因此,人生境界仰仗于以禮從外約束,達到修養(yǎng)心性的目的。無論圣人還是常人,完善德行的道路只此一條,別無他途。
荀子畫像(清殿藏本)
在荀子的理論中,禮并不根于心,它不是仁心在行為上的顯現(xiàn),而是由圣人發(fā)現(xiàn)的客觀真理,“天地生之,圣人成之”(《荀子·大略》)。禮通過調(diào)節(jié)和節(jié)制人們的情欲和物欲,可以“上事天,下事地,尊祖先而隆君師”(《荀子·禮論》)。從個人的角度看,無論“血氣、志意、知慮、食飲、衣服、居處、動靜、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遵循禮就會“治通、和節(jié)、雅”,違背了禮,就會“悖亂提僈、觸陷生疾、夷固僻違、野”(《荀子·修身》)??梢姡Y是治氣養(yǎng)心之術(shù),依禮方能正身安情、涵養(yǎng)仁愛。從國家的角度看,禮可以“尚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荀子·君子》)。禮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nóng)農(nóng)、士士、工工、商商一也”(《荀子·王制》)。所以,“禮之于國家也,如權(quán)衡之于輕重也,如繩墨之于曲直也。故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君臣不得不尊,父子不得不親,兄弟不得不順,夫婦不得不歡。少者以長,老者以養(yǎng)”(《荀子·大略》)??傊?,荀子認為,禮既能通過約束個人的行為提高道德修養(yǎng),也能為家國規(guī)制人倫次序,因此,“由禮入圣”,“以禮治國”是個人修為和治國方法的核心。
荀子指出,仁、義、樂都是禮的體現(xiàn)。仁要表現(xiàn)“親親、故故、庸庸、勞勞”的等級差別,義要體現(xiàn)“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的倫理,樂要把和諧的秩序表達出來。行為節(jié)制是禮,根據(jù)人倫愛人是仁,行事合理是義,快樂而不混亂、和諧有序是樂。仁、義、樂都要合乎禮,故“仁、義、禮、樂,其致一也”(《荀子·大略》)。一個人以禮行仁、義、樂,就有了“智”,將這些關(guān)系都融會貫通,就“得道”了。當然,在荀子看來,士人以上以禮樂節(jié)制行為可以成圣,“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shù)制之”(《荀子·富國》)。對屢教不改的作奸犯科之徒要用刑罰來懲處,“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征其未也”(《荀子·正論》)。那么,仁義禮樂和法度、刑罰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荀子說,“禮義生而制法度”(《荀子·性惡》),“禮者,法之大分”(《荀子·勸學(xué)》)。法度和刑罰都是禮義的延伸,法制的繁簡、賞罰的輕重均應(yīng)“明禮義而壹之”(《荀子·富國》)。只有符合禮義的法度,才是“義法”(《荀子·王霸》)。根據(jù)禮義,“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荀子·正論》)。“賞不欲僭,刑不欲濫。賞僭則利及小人,刑濫則害及君子。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害善,不若利淫。”(《荀子·致仕》)可見,刑罰的運用、賞罰的平衡均要一準于禮。在荀子的言論中,禮法常常不分開,對于道德水準平平的眾庶百姓來說,禮義擴及其身,就顯現(xiàn)為法律和刑罰對其行為的約束,依法而行,他們也有可能達到士人甚至君子的境界。因此,禮既適用于君子,也適用于常人,只要以禮約束自己的行為,人人便能理性處世,最終成為掌握真理的圣人。
顯然,荀子認為,仁義禮樂不是天生的,人性惡才是人類的真實寫照,只有通過禮法的外在約束,人們才能完成從行為到內(nèi)心的拯救,實現(xiàn)理性的人生,構(gòu)建有序和諧的社會。荀子否認孔孟通過內(nèi)省回歸圣人境界的開顯方法,其“從外到內(nèi)”的約束手段與孔孟的“從內(nèi)到外”的開顯方法形成了鮮明對照。以孔孟的視角來看,荀子的禮法只能培養(yǎng)出行為規(guī)矩的庸人,與德性的提升毫不相關(guān),完全偏離了通過內(nèi)省回歸天德的正途,是對人們修養(yǎng)心性的斷路之舉,屬于旁門左道??梢?,開顯還是約束令孔孟與荀子在德行修為方法上徹底分道揚鑣了。
五、背離與趨同
無論孔孟還是荀子,對人類的存在都給出了自以為合理的解釋,設(shè)計了超越人生局限使生命得以升華的具體方法,最后,他們將目光落到了如何在法哲學(xué)體系中建構(gòu)合理的社會制度。
孔子認為,天地間只有一個道,此道“一以貫之”于本體和現(xiàn)象(《論語·里仁》)。道雖貫穿于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但個體承受的稟賦有異,有“生而知之者”,有“學(xué)而知之者”,有“困而學(xué)之”,有“困而不學(xué)”(《論語·季氏》)。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論語·憲問》)。知天悟道,傳承道統(tǒng),正其身,然后正人,“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君子修德得道便是圣人,在孔子的理想中,圣人若有機緣成為君主就是仁君,可以實現(xiàn)仁政,君臣以禮相待,“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同時,孔子指出:“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凡不走正道鉆研異端邪說者,都是禍害?!皭鹤现畩Z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保ā墩撜Z·陽貨》)可見,孔子心儀的社會制度是由圣王或仁君治理的人治模式,倡導(dǎo)一元主義文化觀,只有符合儒家天道觀的法哲學(xué)才是正統(tǒng),禁止一切怪力亂神和異端邪說。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人治思路,他說,每個人的天賦不同,每一個社會有“勞心者”,有“勞力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君主治國,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如果實行仁政,減免刑罰,減輕稅賦,不擾民,百姓就能精耕細作,閑暇講求孝悌忠信,在家侍奉父兄,在社會上尊敬長者,這樣的國君可說是“仁者無敵”(《孟子·梁惠王上》)。與孔子相比,孟子更加強調(diào)民心的重要性。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這一主張被稱為“民貴君輕論”或者民本主義。孟子以民本限制君權(quán),他認為君臣關(guān)系是相對的,君主不是臣民的絕對主宰者,“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如果君主是殘暴的獨夫,視罪責輕重,可效仿“湯放桀”,“武王伐紂”或“誅一夫紂”(《孟子·梁惠王下》)。當然,流放君主者,應(yīng)當像尹伊一樣,待君主悔過后,再恢復(fù)他的王位,“無尹伊之志,則篡矣”(《孟子·盡心上》)。若君主有大過錯,貴戚之卿可以勸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廢棄君主,改立新君;對于異性之卿來說,“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當然,民本主義和尊重個體權(quán)利的民主思想有明顯的區(qū)別,民本僅僅是抽象的理念,缺乏對君權(quán)的制度性制約,孟子最終將國家的興盛和安危系于君主一身,他說:“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上》)可見,歸根結(jié)底,孟子是君主統(tǒng)治的維護者。
荀子認為,禮義是客觀真理在人間秩序的體現(xiàn),以禮義劃分等級、分配位階是治理社會最基本的準則?!澳軐儆诙Y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荀子·王制》)。等級次序和官職大小要根據(jù)德行的高低確定和授予,“使賢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萬物得其宜,事變得其應(yīng)”(《荀子·儒效》)。由誰主持分配呢?君主。他說:“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保ā盾髯印じ粐罚┮虼?,侍奉君主要順從、恭敬、忠誠,“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貴之者,是貴天下之本也”(《荀子·富國》)。當然,荀子認可的君主是仁君,他反對臣子對暴君的愚忠,對待暴君要“調(diào)而不流,柔而不屈,寬容而不亂,曉然以至道而無不調(diào)和也,而能化易,時關(guān)內(nèi)之”。對怙頑不悛的暴君,如果感化和關(guān)懷無法奏效,可以“從道不從君”,對于暴君獨夫皆可誅殺,“奪然后義,殺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貞,功參天地,澤被生民,夫是之謂權(quán)險之平”(《荀子·臣道》)。當然,只有像湯、武一樣懂得“權(quán)險之平”的圣王,才有資格誅殺暴君,否則,會造成社會動蕩。
荀子和孔孟在治理模式上都選擇了人治,孔孟理想中的君主是能體天悟道的圣君,荀子心儀的君主是能認識客觀真理的明君,但是,三人都是君主集權(quán)的支持者。在文化上,和孔孟一樣,荀子也走向了一元主義。荀子認為,客觀真理只有一個,對那些偏離正道、好辯惑眾、夸夸其談、自命不凡的“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誅也,然后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荀子·非相》)。對“孔子誅少正卯”,荀子津津樂道,深為贊許(《荀子·宥坐》)。他還將“小人之雄杰”歸納為六類十二人,子思、孟子也在其列,他說這些人粉飾邪說,美化奸言,擾亂天下,故“六說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親也”(《荀子·非十二子》)。荀子主張以客觀真理指導(dǎo)治國方略,規(guī)劃綱紀條款,統(tǒng)一人們的言行,止息邪說,就能一統(tǒng)天下,利用萬物,養(yǎng)育人民??梢姡谛男陨?,荀子是正統(tǒng)儒家的離經(jīng)叛道者,但在制度設(shè)計和文化觀念上,孔孟荀三者都選擇了君主集權(quán)和文化一元主義,因此,荀子在道統(tǒng)上是儒家的背離者,但在治世策略上他們又有趨同性。
結(jié)語
如果不能歸入儒家,那么,荀子的法哲學(xué)是否屬于別的學(xué)派?
在論及君主治世時,荀子說:“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肢之從心?!保ā盾髯印ぞ馈罚┻@些主張看起來與道家相似,但是,道家認為“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第二章》《老子·第六十章》)。君主在清凈無為中應(yīng)盡量避免干涉庶民的勞作和生活,使百姓自得其樂,各得其所。荀子的無為則強調(diào)以禮義規(guī)制諸侯、士大夫、官人百吏、庶人,使其各安其位,天子就可輕松理政了??梢姡髯印坝袨橹蟮臒o為”,與道家“得道之君”不蒙蔽于現(xiàn)象世界的“無為而治”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另外,荀子強調(diào)權(quán)勢和法律的重要性,他說:“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共故,故明君臨之以勢,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論,禁之以刑?!保ā盾髯印ふ罚淖置嫔峡?,這段話里法家的“法、術(shù)、勢”均在其中,但兩者差異很大。荀子確實承認法制在治世中的作用,但他認為治國最終依賴于君子,“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yīng)事之變,足以亂矣”(《荀子·君道》),“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荀子·王制》)。因此,荀子認為,法律的目的是通過懲罰和改造使庶人成為有道德的君子。但是,法家只關(guān)注治理手段而不關(guān)心人生境界,他們將所有官民一律視為君主統(tǒng)治的對象,商鞅說:“主操名利之并柄而能致功名者,數(shù)也”,“數(shù)者,臣主之術(shù),而國之要也”,“其國刑不可惡,而爵祿不足務(wù)也”(《商君書·算地》)??梢?,法家主張君主運用權(quán)術(shù)、刑賞、勢力等手段治理國家。對此,荀子指出,如果君主背離正道,徒有法、術(shù)、勢,“是其所以危也”(《荀子·仲尼》)。
總之,荀子的法哲學(xué)似儒家非儒家,似道家非道家,似法家非法家,也許這就是其精髓和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