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西先生是當代中國畫畫壇上的名家,黃土高原上中國畫藝術(shù)的一道亮麗霞光,“新長安畫派”的一座藝術(shù)重鎮(zhèn)。研究“長安畫派”,特別是研究“新長安畫派”,他是無法繞行的。他的中國人物畫,樸素、厚實、精準、原汁原味,其造型能力,在中國當代繪畫史上是除徐悲鴻、蔣兆和之外最有能力的一個。當然,對劉文西先生來說,這個造型能力,其成份多半是指其人物的相像程度,造型的準確程度,實際上也就是“像”與“不像”的度,并非其它。在一定意義上,這屬技巧的范疇。藝術(shù)確實離不開造型和技巧,藝術(shù)的道理也必須從技巧和造型開始,但并不等于一定就是藝術(shù),更不一定就是美。真正的藝術(shù),是建立在技巧與造型基礎(chǔ)上的一種升華,并與時代、環(huán)境、個人閱歷和修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
劉文西的人物肖像畫也不亞于蔣兆和,只不過內(nèi)涵大大遜色些罷了,但絕對比李琦高。李琦的人物肖像畫,僅僅停留在普通層面,后來他專門畫名人、偉人肖像,我覺得那是誤入歧途。名人、偉人肖像有什么可畫,偶爾畫畫到也無妨,專門從事并作為研究方向,未免也太過于游離藝術(shù)了一點,屬于純粹的牽強附會,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刻意和擦邊,沒什么意思,也毫無意義。當然,李琦也許是有苦衷的,但起碼我認為那純屬無聊之舉,是一種低級趣味。這一點,劉文西比李琦高明。他即使畫名人、偉人肖像,也是偶爾的事,或者是把名人、偉人肖像處理在群體人物之中和大的場景之下充當亮點。當然,就劉文西的性格也不會做那樣的蠢事,性格在那里。但是,劉文西有一點在中國當代繪畫史上無人能及,那就是:他的畫,十三億人都看過。他把偉人肖像畫到了極致——人民幣上。作為一個國家的通用卷、法定貨幣,能用劉文西的偉人肖像畫,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就是有一萬個李琦也無法相媲美的。試想想,一個活著的人物畫家,有這樣一個繪畫背景,何等了得。也就是說,他的畫觀眾最多,流傳最廣,影響自然也最深。
陳傳席先生曾說:劉文西、李琦、蔣兆和,年齡越大,畫得越差,并列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我覺得不無道理。他說李琦三十二歲時畫的《毛主席走遍全國》,那張畫畫得相當?shù)暮?,但三十二歲以后,他的畫一天比一天差。劉文西的《祖孫四代》是三十歲畫的,《支書和老貧農(nóng)》是三十二歲畫的,他的水平到頂了。后來水平就下降,問題在于他從小畫素描,不太讀書??芍^雖不英雄而所見略同。我一九九六年在香港辦畫展,有個旅居香港的大陸名家,邀請我及四川美院、魯迅美院的幾個畫家去他的寓所作客。一進門讓我大吃一驚。這位高產(chǎn)畫家,其作品之多,讓我始料未及。家里堆的、墻上掛的,全是他自己的大作,而且篇幅很大。聽完他的談話,更讓我吃驚不小。他說他每天要工作十一個小時,并樂此不疲。他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想說明他在中國畫上的勤奮程度。在他看來,中國畫畫得越多就越好,就越有成就。也就是說,要想在中國畫上有所成就,必須不停地畫,必須投入大量的時間。這種愿望是好的。但畫中國畫,并不是像他所說的這么回事。他這樣是畫匠的作為,不是畫家的舉措,更談不上大家風范了。那樣叫畫死畫、死畫畫。他后來的發(fā)展軌跡,也說明了我當時的預料是正確的。這位畫家至今還執(zhí)迷不悟,盡管有些名望,皆中國特色社會所致,其作品絕對是超低水平的,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中國畫。畫中國畫不光光是勤奮,是各方面的綜合所致,勤奮固然沒錯,而過之往往就適得其反,也一定是這樣的。佛是修出來的,不是念出來的。
劉文西的中國畫是受徐(悲鴻)蔣(兆和)一系影響下的“素描國畫”。他的中國畫肖像畫,與李琦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就劉文西“素描式”中國畫的成就而已,確實不算太高。這種素描式中國畫,我在寫徐悲鴻時已經(jīng)講到,只適合徐悲鴻這樣天資的人,別人或者說天資稍次的人,尤其是畫死畫的人,如果要走這條路,那是死路一條。因此,徐悲鴻推行“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shù)的基礎(chǔ)”其本意是正確的。但是,站在中國畫藝術(shù)教育的角度來說,這種思路又是錯誤的,在全國推廣應用則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正因為如此,我國出現(xiàn)了不少像劉文西、李琦等這樣的素描式的中國畫家,以至于全國各大畫派存在著一大批這樣的人。如嶺南畫派的楊之光,浙江畫派的李震堅,海上畫派的方增先,京津畫派的姚有多等。尤其以浙江畫派和長安畫派為最。這大概是徐悲鴻所沒有想到的,也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誤,也因此成了現(xiàn)在一些貶低他的人最有說服力的實打?qū)嵉囊罁?jù)。
劉文西準確的造型(外形)能力,既成就了他,也斷送了他,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為什么呢?因為他對“造型”的理解,僅僅停留在表面的“形”上,根本沒有領(lǐng)略到內(nèi)在的“形”的存在。外“形”固然重要,但內(nèi)“形”更為關(guān)鍵。外“形”是淺層的,內(nèi)“形”是深層面的?;梢娖渖慈蓊?,是外在的;草則見其態(tài),即神韻,是內(nèi)在的。在進行人物畫創(chuàng)作時,尤其是中國畫肖像畫創(chuàng)作時,內(nèi)“形”往往是大于外“形”。而這個內(nèi)“形”的捕捉又是生活、學識、天賦和境界等諸多方面因素的結(jié)果,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紅樓夢》中作者所描寫的人物之所以精彩,就是內(nèi)“形”的刻畫和洗煉。其中人物的描寫,大都能夠?qū)⒐P觸延伸到人物靈魂的深處。曹雪芹總是深入其處境和心理,使這些人物形象,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并以“味在酸咸之外”,為讀者欣賞創(chuàng)造性地提供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中國畫也是如此,起碼要外“形”與內(nèi)“形”的融合,絕對不能僅僅停留在外“形”上。當然,在外“形”的把握上,劉文西的確到達了“精”與“準”的程度,并且也達到了“熟”的程度。這種“熟”,還是由“生”而“熟”的,甚至可以說“熟”過了,以至于無法超越到——“生”。就像炒菜一樣,燒得過熟(爛),其營養(yǎng)卻蕩然無存了。
中國畫自古就有個“生”與“熟”的問題。從學習中國畫到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再到成名成家,也是一個由“生”到“熟”的過程,而且必須是這樣一個過程,并循序漸進,不能顛倒。由“生”到“熟”是一個初學中國畫者成為一個畫家的必經(jīng)階段;而由“熟”到“生”(熟后生)又是一個中國畫家成為一個中國畫名家的必經(jīng)之路;如果再能在這個“生”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升華到另一層面“熟”,那他就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了(大師)。而且這種由“生”到“熟”、由“熟”再“生” 的“必然王國”,還要是“熟”不見“生”,“生”不見“熟”才恰如其分。如果是“熟”中還能見“生”,那就是未“熟”,“生”中還能見“熟”,那就是未“生”。不僅如此,還必須是“生”后“熟”、“熟”后“生”,不可“生”而不“熟”、“熟”而不“生”,這是中國畫的大忌。劉文西中國畫,僅僅完成了第一個必經(jīng)階段——由“生”到“熟”的階段,而且到了相當?shù)摹笆臁保ㄟ^了)。因此,他的作品最大的問題就是太“熟”了,以至于無法在此基礎(chǔ)上再“生”,也沒有這個能力。當然,不“熟”也不行,太“熟”也不行。不“熟”是一種不及,太“熟”是“過之”。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不及”與“過之”是同一層面,孔子就是這么認為的。無論是中國書法還是中國畫也或是其他姊妹藝術(shù)。不“熟”的東西就“淺”,太“熟”的東西就“俗”。因此,他的作品“淺”“俗”的東西多了些,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體悟的東西少了點。
但盡管如此,就劉文西而言,就他的這個時代而已,能到這個層面,就已經(jīng)是了不起了。有些同時期的名家,連這個層面也沒有到達。
劉文西,早年師從潘天壽先生。他的主要中國畫作品有《毛主席牧羊人》《祖孫四代》《轉(zhuǎn)戰(zhàn)陜北》《知心話》《溝里人》《山姑娘》《解放區(qū)的天》《黃土情》等。近幾年又創(chuàng)作了《東方》《灣灣黃河灘》《毛澤東在抗日年代》《老百娃》《與人民同在》等大型作品,都是有一定影響的大作。他從事美術(shù)教育三十余載,以陜北黃土高原為生活基地,并力求描寫陜北人民那種特有的個性氣質(zhì)及革命老區(qū)的歷史題材,風土人情,確實到了一種程度,乃“長安畫派”的中堅畫家。
劉文西的人物畫,屬形象質(zhì)樸,形式樸實,生活氣息濃厚,情節(jié)感人,生動純正,情真意切的藝術(shù)作品。這是他的優(yōu)點,也是別的中國人物畫家所不具備的。在他的作品中,力求創(chuàng)造一種“雅”的成分,一種“土”的本色,但求雅中未能免俗,“玩”土反失其妙。這是他的不足。他作畫筆干似枯藤,色焦如黃土。這雖然也是中國畫傳統(tǒng)中的美學法則中來,但是,這種東西要恰到好處,否則就很容易南轅北轍,弄巧成拙。平心而論,他的“土”,他的用筆,他的用色,包括他的厚重和皆屬“過之”。厚重的已類乎笨拙,寫實的近乎刻板,不是屬于藝術(shù)之理想境界。
除此之外,劉文西書法也不太理想。他寫字與他畫畫一樣非常認真,但是,他越是認真卻越是寫不好。寫字當然不能馬虎不用功,但寫字要輕松,要自如,要灑脫,要是一種享受。練字練一輩子,實際是練一種精神,一種思想,一種境界。境界,才是一切藝術(shù)做大做強的“通法則”。劉文西寫字就是太認真,他越認真,腕間就越硬,筆尖就越拙,寫字就是要腕的相對靈活才能寫好字,不靈活與太靈活都是一種不足。他似乎不太懂這個道理。天下事,有知而不能做到,沒有不知而能做到的來得厲害。莊子說:“既雕既琢,復歸于樸”。開始要“雕”與“琢”,但最后要沒有雕琢。如果沒有“既雕既琢”的過程,那就不會有太深的功力和體驗。功力就在“既雕既琢”中一步一步加深的。功力相當了,接下來就是追求一種境界,甚至是在追求功力的同時,兼顧精神和思想境界的追求的過程。這是必須的過程。要不然就容易著眼細小之處,過于重外“形”,也就容易做表面文章。表面文章做多了,就極易步入“淺”和“俗”,甚至游離藝術(shù)之外去。長此以往就會死板,以至于不能脫身,無法超越。
劉文西先生,思想上是保守的,文化上是傳統(tǒng)的,藝術(shù)上是刻苦勤奮的。他繼承的多,開拓的少;刻意的多,靈動的少;實踐的多,體悟的少。在當今這個出不了大師的時代,劉文西已經(jīng)是出類拔萃了,也相當了不起了。站在當代的角度,尤其是站在這個時代的角度,他是出色的,也是偉大的。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研究劉文西的中國畫,不僅僅是他的中國畫藝術(shù)本身,通過劉文西的中國畫的歷程,完全可以折射出一個特殊的時代,進而折射出一個時代對藝術(shù)的影響。
二O一一年三月于北京
(本文摘自:徐文景《中國畫品評》當代卷 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