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花”給人的柔弱嫵媚之感,歷史上對詠花詞的研究多于詠花詩,蘇軾的詠花詞也受到諸多關注和評論。蘇軾在詠花詞中所表現(xiàn)的性情情思與人格特質美,帶著一種開拓創(chuàng)新的美,不僅隨物賦形,更是形神兼具。
本文從蘇軾所寫的詩詞中,具體分析蘇軾在詠花詞中所展現(xiàn)的有情念遠、樂觀曠達和閑適敦厚的生命情思!
蘇軾的詠花詩既直賦其物,又能夠有情感寄托,超然于外。蘇軾在政治上所經(jīng)歷的浮沉失意與生命中的崎嶇不平,使他幾乎時刻都身處于一個充滿壓力的環(huán)境下。通常在官場上的生活壓力,往往會造成文人心理上負面的情緒和負擔,但是蘇軾卻能夠以豁達的態(tài)度轉換情緒,在詠花詩作中展現(xiàn)對生命神韻的深情。
農(nóng)歷三四月間是杜鵑花如火如荼開放的時候,盛放之時,一片紅艷,遠遠看去,燦如云霞,映得漫山紅遍,光彩奪目。據(jù)《本草綱目》記載“山躑躅”:“一名紅躑躅、一名山石榴、一名映山紅、一名杜鵑花”,歷來文人常常將杜鵑花看作思鄉(xiāng)的象征,蘇軾也在詩中借杜鵑花表現(xiàn)思歸懷鄉(xiāng)之情,如《菩提寺南漪堂杜鵑花》:
南漪杜鵑天下無,披香殿上紅氍毹。
鶴林兵火真一夢,不歸閬苑歸西湖。
借寫杜鵑花之燦爛紅艷,來寄托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又有《跋王進叔所藏畫五首·躑躅》:
楓林翠壁楚江邊,躑躅千層不忍看。
開卷便知歸路近,劍南樵叟為施丹。
詩中借說不忍看到紅杜鵑繽紛燦爛的盛開景象,來表達思鄉(xiāng)而不可歸的悵惘。
蘇軾詩中還有借西蜀桐花來表達思鄉(xiāng)之情的,如在神宗元豐二年,在湖州軍州事任的時候所作的《次韻李公擇梅花》,其中有:“感時念羈旅,此意吾儕共。故山亦何有,桐花集幺鳳。”
蘇軾在詠花詩中這種寄情于花的方式具有“不即不離”的特點。這一特點是趙仁硅在《論宋六家詞》中對蘇軾《水龍吟》的評價,拿到其詠花詩中,也可分析出同樣的特點,現(xiàn)將趙先生的評價記錄如下:
詠物詞最主要的特點歸結為“不離不即”的話,那么蘇軾詠物的基本特點是在“即”的基礎上更注重“離”,“實”的基礎上更注重“虛”。也就是說,蘇軾詠物詞在不排斥形似的前提上更重神似描寫和托物言志。同運用到對蘇軾詠花詩的分析會發(fā)現(xiàn),蘇軾不僅詠杜鵑花,更珍惜杜鵑花背后被寄寓的情感。面對漫山盛放的杜鵑花,蘇軾將其人格化的思緒深刻刻畫,展現(xiàn)出杜鵑花的獨特性,并且開拓出更深一層的情感意蘊,將內心的感情自然流露出來。
當歸家的愿望苦苦縈繞于心頭卻又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蘇軾便將老莊輕視有限時間和物質環(huán)境的超脫態(tài)度與禪宗的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有機地結合起來,以排解和超越思鄉(xiāng)的哀愁。因此,他的詠花詩能夠達到常人無法企及的曠達灑脫的境界。佛道思想以超脫塵世羈絆的自由指引著他,尤其是道家關注個體生命的意識。所以蘇軾真正能夠達到隨緣自適的人生境界,做到“出本無心歸亦好,白云還似望鄉(xiāng)人”。
蘇軾在正值壯年、奮發(fā)有為的時候首次遇難,在元豐二年,他以“指斥乘輿”“包藏禍心”的罪名,在湖州任上突然被捕,立刻下獄。在監(jiān)獄中經(jīng)歷了數(shù)月的折磨,才僥幸被免死釋放,貶謫黃州。在四年的貶謫生活中,他幅巾芒履,親自開荒東坡,閑暇時游賞于溪谷間,在貶謫寓居的歲月里依然詩意盎然。在剛出獄之際,他就有“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似如神”同的感慨,吐露他對于對酒吟詩的興致。在觀賞山花海棠中,有《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其中的“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蓖?,反映他日常生活的逍遙。但實際上的貶謫生活真如他所寫的這般閑適逍遙、自得其樂嗎?貶謫的生活當然是充滿艱辛的,在《答秦太虛七首》之第四首中,他有談到當時真正的情況:
初到黃,廩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過百五十??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jīng)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可見他當時收入斷絕,生活相當困窘,而他在面對這種困境時,胸中依然毫無芥蒂,對一切困難都泰然處之。在蘇軾與其弟蘇轍的詠花詩中,都能明顯體會到蘇軾的曠達。蘇轍將貶謫的寓所院中的一株月季花予人砍伐,第二年經(jīng)過秋雨的滋潤,原來的枝干上又萌生出新芽,于是寫道:
客背有芳蘗,開花不遺月。
何人縱尋斧,害意肯留卉。
蘇轍在這首詩中歌頌了月季花強韌的生命力。月季花能夠不畏艱辛地與惡劣環(huán)境作抵抗,這樣的精神正是蘇轍本人的寫照。
蘇軾對于弟弟蘇轍的這首詠月季花詩寫了一首次韻詩,即《次韻子由月季花再生》,同蘇軾用月季花的宿根深厚,來比擬蘇轍的英拔之姿,并表達了對蘇轍才華的器重和贊賞。詩中表現(xiàn)蘇轍如幽芳長春,堅韌無比,根本不會被小人的迫害所侵蝕。即使身處困境,身居陋室,也能夠怡然自得,不改其樂,這種胸襟和氣度是蘇軾所敬佩的,也是蘇軾所具有的。只有具備這種氣質,才能夠“一萌動”便是“萬木活”,始終都朝氣蓬勃,這樣就能抵抗任何摧殘。
兄弟兩人的唱和詩在精神層次上是超塵絕倫的,借著唱和詩,二人共勵共勉,創(chuàng)造了多樣又豐富的詩歌內容,兩人都心靈明凈,境界超凡。正如蘇軾在《獨覺》中所說:“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shù)心花發(fā)桃李。悠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厥紫騺硎捝帲矡o風雨也無晴。”蘇轍的《次韻子瞻獨覺》也回應道:“此身南北付天工,竹杖芒鞋即行李。夜長卻對一燈明,上池溢流微有聲?;弥蟹腔萌瞬灰?,本來日月無陰晴?!眱扇说某凸餐囗懼鴷邕_精神的頌歌,給人鼓舞和力量。
丁曉、沈松勤在《北宋黨爭與蘇軾的陶淵明情節(jié)》中說:對于蘇軾來說,元豐年間的烏臺詩案正是這樣一個現(xiàn)實“觸媒”,猛然激活了他對陶淵明這一精神資源的歷史記憶。而元禧年間的蜀洛黨爭和紹圣以后的“紹述”黨錮,則又不斷促使這一記憶進一步深化。外在環(huán)境的刺激并沒有打擊到蘇軾內在的性,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閑適敦厚的生活態(tài)度,并且在烏臺詩案以后更加鮮明。劉熙載在《詞概》中說:“昔人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痹谔K軾的詠花詩中就能夠見到隱然在詠花背后的生活態(tài)度和面對困境的心理模式。
元豐三年二月,蘇軾攜子蘇邁赴黃州貶所,由于條件的限制,只能寓居在定惠院,《黃州安國寺記》有對當時環(huán)境的記錄:
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力。
蘇軾當時是處于閉門自省的狀態(tài)下,間一二日前往安國寺上香。在閑居的日子里,他會以讀佛經(jīng)為消遣。
到了黃州不久,蘇軾便寫下《次韻前篇定惠院月夜偶出》,開頭便有:“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蓖瑢懺谛熘萑紊现畷r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又接著寫:“今年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沒想到一年前還在徐州任上的自己,一年后就被貶到了黃州,但是即使在黃州,蘇軾也像在徐州一樣有賞花的心情,他認為:“萬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瀉。”對于未知的前途,蘇軾抱著一種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不論身在何時何地,他都要過著詩酒花的閑適安然的生活,“任爾風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并且還會自我調侃“穿花踏月飲村酒,免使醉歸官長罵”,這樣能夠苦中作樂,是源于蘇軾骨子里的敦厚和樂觀。
在《與李方叔書》中,蘇軾形容自己在黃州的生活是:“得罪以來,深白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自喜漸不為人識?!蓖徽撆c何種人相處,蘇軾都沒有情緒上大的苦悶和埋怨,而只是慶性自己終于漸漸被人們遺忘了,表現(xiàn)出他敦厚的性格。這種性格就如在《東坡》詩中: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這樣一幅具有生活氣息的畫面,將敦厚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完全融人人生哲理和詩趣之中,使詩的題目與意象緊密結合,創(chuàng)造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力量,令人在審美愉悅的同時,得到人生的透徹感悟。當蘇軾被貶到更加荒蠻的嶺南,還創(chuàng)作了《東欄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在《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shù)論此,今斯言乃驗,其二》中形容自己“此生念念隨泡影”,聞生命中經(jīng)歷了太多的波瀾,年少時有的奮世勵志之心,在命運的連番折磨下,到垂暮投荒之年,已是“人生看得幾清明”,當繁華盡褪,所有的風光都已散去,蘇軾的心依然保持最初的純璞。真隋歸依,立身持守,蘇軾的詠花詩中展現(xiàn)著他的真隋、真性和真心。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云:“情有所感,不能無所寄。意有所郁,不能無所泄?!庇帧霸娫~所以寄感,非所以恂情也。不得旨歸而徒騁才力,復何足重?!闭窃伝ㄔ娭谢ǖ钠沸耘c詩人的生活態(tài)度和處世風格相通,才由此出發(fā)進行創(chuàng)作,進而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才能使讀者在讀其詠花詩作時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的內心世界。
詩貴“真”,即貴有“真感情”,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說:“詩詞者,物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碧K軾也是在生命的不平之處,借詠花來表達內心的真情,寄寓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和開闊的胸懷在不同環(huán)境下,花的形象會傳達詩人內心的不同情感和心境。蘇軾的《紅梅》詩中有云:“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p>
詩中說的“梅格”實際上是蘇軾自己人格的寫照,“孤瘦雪霜姿”也是詩人對自己的精神面貌的描繪。詩中不僅強調了紅梅的高格,更是道出了蘇軾超然閑適之韻?!熬茣灍o端上玉肌?!闭f自己是白玉般的肌膚,實際是自己精神品質的寫照。這是蘇軾以紅梅寄寓自己不隨波逐流、自由俯仰于人世問的生活態(tài)度。在詩人帶有“移情”色彩的關照中,梅花被賦予了擬人化的形象,深刻呈現(xiàn)出詩人的意蘊情感。
蘇軾在患難、憂愁之中堅持自己立身的品德和操守,在詠花詩中得到生命的融通與調和。生命中的不如意反而增添了蘇軾詠花詩的廣度和深度,使其中蘊含著蘇軾的生命意境和深刻的情感底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以蕭統(tǒng)評陶淵明詩的評價來點評蘇軾的詞,用在對蘇軾詠花詩的評價上也十分恰當,其中說到:“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辈⒄f其“形有神,聲傳情”,言其意在言表的情感蘊含。
蘇軾在詠花詩之中抒寫著自我的生命情思,傳達著宋人獨特的理性沉思。雖在生活上過著簞食瓢飲的生活,詩人卻能夠在對花的吟詠之中找到心靈的歸依,尋求到安身立命之道。蘇軾熔鑄生命的苦難,把人生的悲苦升華為花的精神,在花身上投射自己對人生的洞徹和負載,在詠花的同時更直面內心的悲痛,飽含對自我的反省與期許,探尋出獨特的生命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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