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鵬 肖鵬 |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現(xiàn)場勘查與歷史鉤沉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現(xiàn)場勘查與歷史鉤沉摘 要: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作于江西贛江邊上深山環(huán)抱的造口驛。該詞先從來時的郁孤臺寫起,再順江而下,寫到造口所處的深山。從郁孤臺下到萬安縣造口的贛江江段,原有十八個險灘。詞中“行人淚”,既是過往行人普遍感受的贛江難行、人生行路難的辛酸淚,也有詞人時不我待的傷心淚,更含隆祐太后帶著六宮百司逃難而死傷無數(shù)的國恥淚。創(chuàng)作現(xiàn)場關(guān)聯(lián)的每一種歷史掌故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都給文本提供了不同的意義指向,豐富充實著文本的多層意蘊,郁孤臺的改名和赴任地點襄陽的歷史人事,都影響著詞人的寫作思路。古典詩詞的現(xiàn)場勘查,要注意四個結(jié)合:點線面結(jié)合,實地勘查與文獻考證結(jié)合,客觀的現(xiàn)場勘查與主觀的情感體驗結(jié)合,文本細讀與現(xiàn)代技術(shù)結(jié)合。關(guān)鍵詞 :宋詞;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現(xiàn)場勘查文學作品總是產(chǎn)生于特定的時空并表現(xiàn)特定的時空。我們將產(chǎn)生作品的時空稱為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將作品所表現(xiàn)的時空稱為表現(xiàn)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和表現(xiàn)現(xiàn)場有時是同一的,有時是分離的。如歐陽修《醉翁亭記》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和表現(xiàn)現(xiàn)場都在滁州,是同一的;而范仲淹《岳陽樓記》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是鄧州,表現(xiàn)現(xiàn)場是岳州,二者是分離的。無論是創(chuàng)作現(xiàn)場還是表現(xiàn)現(xiàn)場,時間上可分為兩個維度,一是過去時態(tài)的歷史現(xiàn)場,一是現(xiàn)在時態(tài)的當下現(xiàn)場。歷史現(xiàn)場與當下現(xiàn)場,有的沒有太大變化,有的則是滄桑巨變。當下現(xiàn)場,需要到現(xiàn)場進行實地勘查才能了解其真實樣貌;歷史現(xiàn)場,則需通過文獻勾沉來“復原”其舊貌。空間上,現(xiàn)場可分為點線面三個維度:點是平面的空間位置,主要了解其所屬行政區(qū)劃及經(jīng)緯度;面是立體的地形地貌和人文環(huán)境,了解其地形地貌和人文環(huán)境的特點及變化;線指交通路線,主要了解某個地點或某個路線的交通狀況。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雖然也考察作品的創(chuàng)作地點,但往往只是作為一種知識、史實來處理,而且只停留在弄清地點所屬的行政區(qū)劃,沒有注意創(chuàng)作地的地形地貌、交通狀況,更沒有進一步追問和探討特定的地形地貌、交通狀況對作者生活、心態(tài)的影響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本文以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詞為例,對其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和表現(xiàn)現(xiàn)場進行實地勘查,切實弄清現(xiàn)場的地形地貌,探討交通路線和交通狀況對詞人情感心態(tài)的影響及其在詞作中的表現(xiàn),鉤沉其詞作背后隱含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以透徹理解文本多重的審美空間和豐富的情思意蘊。一、寫作現(xiàn)場的空間定位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詞的寫作現(xiàn)場,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在贛州郁孤臺所作,辛棄疾離贛州北上赴襄陽任職之前,特意登臨郁孤臺,俯看臺下江水滔滔,有感而作《菩薩蠻》,后經(jīng)造口,把此詞題寫在造口的墻壁上;另一種理解是,離贛州北上路過造口時所作,并將其題寫在墻壁上。《菩薩蠻》是在郁孤臺作還是寫于造口,似乎是個小問題,但涉及對詞作地理空間的定位和對詞作意蘊的理解。就像一張照片,要了解它的機位在哪里、是從哪個角度拍攝的,不同的機位、不同的角度,拍攝出的場景是不同的。所以,有必要考查清楚《菩薩蠻》的創(chuàng)作地點。單純從作品文本和文獻記載出發(fā),創(chuàng)作地點有時難以確定,因為作品文本和文獻記載的信息有限,我們必須到作品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去一探究竟。就像偵破刑事案件一樣,不到案發(fā)現(xiàn)場進行實地考察,就很難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和證據(jù)。王夫之《姜齋詩話》曾說,詩歌中的情景,無論大景小景,都是詩人親歷親見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出乎?”我們要真切地理解詩人的詩心、詩境,就必須親歷其地其境,見其所見,聞其所聞。辛棄疾《菩薩蠻》詞中涉及的現(xiàn)場有兩處:一是題中的造口,一是首句的郁孤臺。表現(xiàn)現(xiàn)場環(huán)境有“清江水”“無數(shù)山”“山深”和“鷓鴣”啼。郁孤臺,位于贛州城區(qū)的賀蘭山頂。從城中看去,賀蘭山只是一座低矮的土岡,海拔131米。由于它的周圍都是江邊平地,唯獨這座山岡郁然孤立,故得名郁孤臺。南宋祝穆《方輿勝覽》卷二十有記載:“郁孤臺,在麗譙。坤維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shù)丈,冠冕一郡之形勢,而襟帶千里之江山。”郁孤臺下不遠,是章水和貢水的匯合處。登上郁孤臺,可以俯看發(fā)源于武夷山山脈的貢水從東邊流來,發(fā)源于南嶺山脈的章水從西邊流來,兩條河流在郁孤臺前面的龜角尾匯合成贛江,向北流向鄱陽湖,最后匯入長江。登上郁孤臺,能否看到詞中描寫的“無數(shù)山”和“深山”?我們先查看衛(wèi)星地圖(圖1),▲圖1 郁孤臺與贛江流域地形圖,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地圖顯示,贛州地處三江平原,地勢非常開闊。站在郁孤臺上舉目四望,正北面,是贛江的河谷,到造口的直線距離是五十一公里,河道距離是七十公里。西北面最近的山峰,直線距離為十公里。東北面最近的山峰,直線距離為九公里。西面的山峰距離最遠,直線距離有三十公里。東南面的山峰,盡管與辛棄疾的眺望視線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直線距離也有十五公里。東面數(shù)公里之外,有一座小小的馬祖巖。宋人也把它稱為馬祖峰,是八境之一。它的相對高度只有128米,也就是一片低矮的小山岡而已。郁孤臺與它之間的距離為3 700米,用三角函數(shù)計算看山的仰視夾角,α值只有1.98度,站在郁孤臺上看去,幾乎完全是平視。郁孤臺上西北方向所見,除了章江對岸的低矮山崗,極遠處可見依稀青山,卻看不到“可憐無數(shù)山”的景象。正北方向和東北方向因喬木遮蔽,已經(jīng)無法遠眺。而贛州八境臺,位于郁孤臺北面820米兩江匯合處的龜角尾。原建筑為石樓,北宋嘉祐年間知州孔宗翰建造。重建的八境臺視野開闊,前無遮擋,視點高度與郁孤臺相當,是郁孤臺的替代觀察原點。登上八境臺,從西北方向遙望,遠處青山依稀,是辛棄疾“西北望長安”的原始景象,但不符合“可憐無數(shù)山”“山深聞鷓鴣”的場景描述;東北方向望去,但見遠山隱隱,看不到“無數(shù)山”,更感受不到“山深”;正北方向所見,是贛江北去情景,沿江而下七十公里處即是造口;正東方向,也看不到“無數(shù)山”的景象。總之,站在郁孤臺和八境臺上放眼眺望,視野都非常開闊。盡管西北和東北方向的極遠處依稀可見青山,但四周水天空闊,毫無山巒遮擋。用元人薩都剌《念奴嬌》的詞句來形容,是“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吟詠、回味辛棄疾的詞句,站在郁孤臺上,即使可以想象遠處的“無數(shù)山”,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聞聽到深山鷓鴣聲的。也就是說,“山深聞鷓鴣”,與郁孤臺周圍的環(huán)境不符合,此詞不可能是在郁孤臺上所作。郁孤臺附近沒有深山,無法聽到山中傳來的鷓鴣聲,會不會是詞人的虛擬想象之辭?不會!因為,全詞句句是寫實,結(jié)拍不可能虛構(gòu)出深山的環(huán)境和鷓鴣的叫聲來。趙翼《甌北詩話》說:“凡詩必須切定題位,方為合作?!痹~作亦然。如果沒有深山、沒有鷓鴣,辛棄疾杜撰“山深聞鷓鴣”,那就不“切題定位”,算不上是合乎法度的理想之作。此詞的寫作現(xiàn)場,應(yīng)該是在深山里。而題目中的造口,是在深山嗎?能聽到鷓鴣的啼叫嗎?且看造口的位置。辛棄疾詞題中的造口,在贛州北面的贛江邊上,與郁孤臺的直線距離五十一公里,宋代屬吉州,今屬吉安市萬安縣。據(jù)《萬安縣志》記載,造口在萬安縣西南六十里。查閱古代地方志中的地圖和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那里原來有一條不長的河流,叫造口河,有的方志稱為皂口江、皂口溪,河水自西向東流入贛江。它流經(jīng)的地方,有上造、下造。上造村保留至今,下造村現(xiàn)改名為夏造鎮(zhèn)。流入贛江的河口附近,就是造口所在地。造口,又名皂口。宋元明清各代的造口,地理位置都在贛江邊。但史書記載名稱稍有不同,有的說是鎮(zhèn),有的說是村,有的說是驛,也有的說是渡。據(jù)清代著名地理學家顧祖禹考證,元代在贛州至吉安沿贛江的附近設(shè)置有攸鎮(zhèn)站、造口站、水西站等,明代洪武年間改為驛,設(shè)水西驛、攸鎮(zhèn)驛、皂口驛等,并設(shè)置遞運所、巡檢司。而宋代的造口,曾經(jīng)是有兵駐守的砦,有渡口,還有驛站,是贛江水路和贛州陸路的轉(zhuǎn)接點。造口驛站,有楊萬里的詩為證。淳熙七年(1180)正月,楊萬里從家鄉(xiāng)吉州赴廣州任提舉廣東常平,乘船沿贛江逆流而上,過太和、萬安、贛州、南康,越過大庾嶺,取道南雄、韶州、英州,最后抵達廣州。途經(jīng)造口時寫有四首詩紀游,其中《宿皂口驛》《晚過皂口嶺》二詩寫道:倦投破驛歇征驂,喜見山光正蔚藍。不奈東風無撿束,亂吹花片點春衫。夜渡驚灘有底忙?曉攀絕磴更禁當。周遭碧嶂無人跡,圍入青天小冊方。半世功名一雞肋,平生道路幾羊腸?何時上到梅花嶺,北望螺峰半點蒼。楊萬里過造口,在辛棄疾離贛州后四年,可謂前腳跟后腳。楊萬里所稱地名為皂口,可見當時已經(jīng)是造口、皂口混用。楊萬里前詩說,皂口驛,條件非常差,屋舍破舊不堪。后詩表明:這里有一處渡口,由水路轉(zhuǎn)陸路,“夜渡”贛江“驚灘”,天明后走陸路,翻越造口山嶺,前往贛州;山嶺的驛道很陡峭,需要攀登陡峭的石階“絕蹬”;驛道彎曲如九羊腸。明代鄧云霄也有《皂口問渡》和《烏兜夜雨》詩說:“高灘問渡處,何異斗邊槎。”“問津才皂口,旅宿又烏兜。落葉迷官路,流云鎖驛樓?!惫G臣《午過皂口驛》也有“肩輿度危嶺,雨歇眾峰青”云云,可見明代延續(xù)宋代設(shè)置,造口既是津渡,也是水路陸路轉(zhuǎn)接的驛站。我們用Google 地球?qū)崪y,造口嶺山道最高處海拔210米,贛江江面海拔89米,水淹約30米,故宋代當年造口嶺的相對高度為210-89+30=151米(參圖2)。而Google 衛(wèi)星圖顯示的造口嶺上的道路(應(yīng)是當年的古驛道)確如九回羊腸,蜿蜒曲折(參圖3)。▲圖2 宋代萬安造口驛渡推測位置衛(wèi)星圖,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造口村所在山嶺,應(yīng)是楊萬里所說“造口嶺”。▲圖3 造口嶺和造口古驛道,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再看造口的空間環(huán)境。造口,在深山之中。從楊萬里詩的描述來看,造口山高地狹,抬頭仰望,只能見很小的一片天。上引楊萬里《晚過皂口嶺》說造口“周遭碧嶂無人跡,圍入青天小冊方”,很生動地告訴我們,造口周圍都是莽莽蒼蒼的山峰巖嶂,跟范仲淹《漁家傲》詞所說的“千嶂里”差不多。所謂“冊方”,是形容一小片地方,楊萬里《西齋睡起》的“開門山色都爭入,只放青蒼一冊方”,也說到睡起開門,但見遠處一片蒼青山色撲面而來。站在皂口驛仰望藍天,只能看到一片小小的青天,四周都被山峰擋住,據(jù)此可以想象造口深山之深。查看衛(wèi)星地貌圖(圖4—5),更能清楚看到造口前后左右都是高山,而且近在咫尺,相連的贛江,四周也都是險峻的高山。▲圖4 造口附近地形地貌衛(wèi)星圖,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圖5 造口附近地形地貌衛(wèi)星圖,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我們實地考察的結(jié)果,造口也是在深山里。2020年8月26日,我們專程去郁孤臺和造口實地考察,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吳中勝教授、井岡山大學文學院龔奎林教授和萬安縣副縣長李桂平陪同并作向?qū)?。李副縣長1985年起在造口一帶工作多年,又是鄉(xiāng)土作家,對本地人文地理和歷史掌故相當熟悉。他特地安排一只游船,從萬安水庫(又名萬安湖)大壩出發(fā),從水上去造口村考察。船行水上,可見水庫四周的青山多被淹至半山腰,已經(jīng)看不到山高、山深的景象。但可以想象,如果是在水庫建成之前乘小船行走在現(xiàn)在水面30米以下的贛江,江面狹窄,仰看兩岸青山,應(yīng)該是很高峻的。船行一小時左右,來到造口村。李副縣長告訴我們,20世紀90年代修建的萬安水庫,已將造口村大部分淹沒,只有幾戶人家還住水邊。原古渡口和驛站遺址也淹沒在水下數(shù)十米。由于水面寬闊,現(xiàn)在的造口村,已難見到辛棄疾當時所親歷的山深之景。但造口四周是綿延起伏的山巒,如果穿越回到未建萬安水庫的30年前或更遠的年代,完全可以想象和感受造口村深處群山之中的情景。清初著名詩人王士禎《皂口雨泊》詩可為佐證:“急雨孤篷濕,高峰四面同。茫茫送灘水,颯颯會江風。山鬼幽篁里,楓人苦霧中?!痹炜诟浇桓呗柕纳椒逅鼑?,不能放眼遠眺。他所描寫的現(xiàn)場景象,與辛棄疾筆下的深山相同,也與今天造口的地貌特點吻合。總之,從歷史記載、衛(wèi)星圖像和實地現(xiàn)場感受來看,往昔的造口是在深山環(huán)抱之中。接著的問題是,造口此地能聽到鷓鴣啼叫嗎?李桂平副縣長說,當年他在造口時經(jīng)??梢月牭晋p鴣叫。我們還可以舉清初詩人的描寫作為現(xiàn)場耳聞目擊的旁證。清代詩人施閏章《從制府江行》詩寫道:“棹入雙江路,云迷皂口西。昨宵愁不寐,恰有鷓鴣啼。”造口附近的深山里,到處聽得見鷓鴣啼鳴。清任又班夜泊十八灘時,見“夾岸陰巖暗薜蘿,鷓鴣拍拍拂船過”,可以想見造口一帶鷓鴣甚多,有時隨船飛逐。還有一疑問:依據(jù)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鷓鴣往往是春天啼鳴,而辛棄疾此詞是秋天所作,秋天的鷓鴣也啼鳴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有唐宋元明人的詩歌為證。唐李群玉《九子坡聞鷓鴣》的“落照蒼茫秋草明,鷓鴣啼處遠人行”,即明說秋日聽見鷓鴣啼。北宋李彭《重游草堂》詩寫道:“今年森木掛秋暑,鷓鴣鉤辀向我啼。”也是寫秋暑時鷓鴣“向我啼”。宋末元初艾性夫《古驛》說:“舊時鄰曲各東西,野蔓荒藤壓樹低。過盡路牌無客影,一岡秋雨鷓鴣啼。”元人劉敬《賦得瀟湘曲送復上人之湖南》有“鷓鴣啼雨蒼梧秋,渺渺吳云天盡頭”之句,明人史杰《竹石圖》也寫到秋天在瀟湘聽到鷓鴣啼:“記得推篷湘水曲,滿林秋色鷓鴣啼?!泵B齡《聞鷓鴣》同樣寫有“倦客未歸秋又盡,鷓鴣啼破隔江煙”的情景。如果說,上面這些詩句,只是表明秋天可聞鷓鴣啼鳴,但不能據(jù)此推論造口的秋天也可以聽到鷓鴣啼鳴,那么,明代詩人烏斯道的《過十八灘》,描寫的正是贛江兩岸的秋景:“鷓鴣又復啼秋雨,便合重題蜀道難?!笨梢娫炜谝粠锾齑_實是可以聽到鷓鴣啼鳴的。清彭孫貽《儲潭》詩也同樣寫到秋天在造口聽鷓鴣的啼唱:“離家三月到虔南,又見吳霜落曉簪。聽盡鷓鴣行不得,傷心秋色滿儲潭?!彬希蹿M州;儲潭,在贛州城北二十里的贛江中。造口與深山、鷓鴣,是同一現(xiàn)場的景象。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詞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就是在造口驛。也就是說,詞是在造口驛創(chuàng)作,并題寫在驛壁上。詞一路寫來,先從來時的郁孤臺寫起,再順江而下,寫到造口所處的深山。二、“清江水”的變化與“復原”
“中間多少行人淚”的“多少”,意為許多,既是說過往行人多,也是說行人眼淚多。“清江”,即贛江。贛江上往來的行人多,容易理解;為什么說贛江上的行人都會淚多?換個問法,“行人”經(jīng)過贛江“中間”,為什么都會流淚?這就需要了解贛江贛州段的地貌特點和交通狀況。江山道路,古今多有變化。我們既要了解現(xiàn)在的山川道路,也要了解歷史上的交通狀況,體悟古代詩人詞家創(chuàng)作時的“現(xiàn)場感”。從贛州郁孤臺下到萬安縣造口的贛江江段,原來有十八個險灘。文天祥《過零丁洋》詩中“惶恐灘頭說惶恐”的惶恐灘,就是十八灘之一。在實地考察中,我們乘船從萬安水庫大壩到造口,由于水面寬闊,已經(jīng)感受不到行船、行路的艱難。但李桂平副縣長告訴我們,我們的船,其實就是行進在十八灘之上,如今的十八灘,已淹沒在30米深的水下。我們忽然領(lǐng)悟,“中間多少行人淚”,一定跟十八灘有關(guān)。假如我們現(xiàn)在是乘著木船行進在修建萬安水庫之前的十八灘上,就能真切感受到行船行路的艱難。歷史現(xiàn)場已經(jīng)改變,那讓我們通過文獻的梳理,回歸到當年的十八灘現(xiàn)場,看看1990年代修建水庫以前唐宋元明清文人詩客筆下的贛江十八灘,是怎樣的情形。十八灘,起于贛州城區(qū)郁孤臺下章、貢二水合流之后的贛江,止于萬安縣境內(nèi)。十八灘的名稱,古籍記載不一,明人唐文鳳寫有《考滿舟經(jīng)十八灘因分各灘名賦詩》組詩,一灘一詩,詩中所題十八灘名稱為:鱉灘、古鏡灘、天柱灘、小湖灘、狗跡灘、石人灘、貉獺灘、銅盤灘、清洲灘、梁灘、昆侖灘、曉灘、鐵索濰、小蓼灘、大蓼灘、錦津灘、漂神灘、惶恐灘。林則徐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赴廣東,途經(jīng)贛州十八灘。他在日記中詳細考證了十八灘的來歷與名稱,記載了舟行十八灘的行程和日期。他引《萬安縣志》說,贛州“一百里至萬安,其間灘有十八,舊皆屬虔州,宋熙寧中割地立縣,自贛城下二十里曰儲,曰鱉,曰橫弦,曰天柱,曰小湖,曰銅盆,曰陰,曰陽,曰會神,以上九灘,屬贛;自青洲以下至梁口,乃萬安縣地,其灘曰金,曰昆侖,曰曉,曰武朔,曰小蓼,曰大蓼,曰綿,曰漂神,曰黃公。灘水湍急,惟黃公為甚”?!摆w清獻守虔州,嘗疏鑿十八灘,以殺水勢,蓋十八灘為尤險?!薄敖裰疄┟c志載多有參差?!?/span>十八灘全程,古人號稱有三百里,實際空間距離只有七十多公里。宋莊季?!峨u肋編》說:“貢水在東、章水在西,夾城北流一里許,合流為贛江。江中巨石森聳如筍,水湍激,歷十八灘,凡三百里,始入吉州萬安縣界為安流。”最早書寫十八灘的孟浩然《下贛石》詩寫道:“贛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間?!焙笕苏f十八灘延綿三百里,或是源于孟浩然的感受。十八灘,遇春夏漲水,順流而下(由南至北,贛州到吉州方向),船行飛快,一日可達。南宋徐鹿卿有詩說:“聞道春江瀲滟時,灘平如掌棹如飛?!薄氨眮砜祉樢桓蓠?,南去間關(guān)百丈牽?!薄皟μ冻醢l(fā)未朝餐,一日經(jīng)行十八灘?!比绻悄嫠希ㄗ员敝聊?,由吉州到贛州方向),則船行緩慢,有時一天才過一灘,有時半日過一灘:“半日過一灘,一灘數(shù)驚喘。況有十八灘,灘灘皆驚險。”有時半日可過五灘:“半日過五灘,灘灘各殊狀。”林則徐兩天走完十八灘,他正月十三日庚戌(2月26日)從萬安縣惶恐灘出發(fā),行舟五十里,過五灘,到皂口司;當日過九灘,行程一百一十里。次日,舟行一百一十五里,到贛州。十八灘,因怪石林立,江水迂回曲折,形成眾多漩渦,故行船艱難而驚險。前人詩中描述最多的,是亂石叢生,浪高濤急,時有船毀人亡的恐懼。明張?zhí)熨x《歇皂口驛》詩說:“十八灘頭亂石多,舟穿石罅似拋梳。”船在石縫中穿行,怪石槎牙如列戟像是在梳中穿梭。羅亨信《癸巳謫交趾過十八灘》就寫到怪石形成的漩渦急流:“湍流迅急似傾盤?!痹谶@種急流漩渦中行船,艱險可知。故李之世《即事》詩說:“十八灘頭灘浪高,雨聲滴滴水嘈嘈。萬丈巉崖挽不上,漩渦一拄沒長篙。舟人相顧戒舟楫,小港洄波沖舟入?!鄙杂胁簧?,船身觸到巖石,就會船毀人亡。清初彭孫貽詩說:“飛湍直下三百尺,十八灘溜殷其雷。怪石如鬼出水底,矗者虎牙伏者虺。輕舟一葉觸即粉,江魚鼓腹不我哀”。晚清金武祥《十八灘》也感嘆:“章貢此合流,一束驚奔湍。大石踞江面,似欲相遮攔。小石礪鋒刃,波底排巑岏。深潭訝莫測,下有蛟龍蟠。捩舵石罅中,手刺群篙攢。遲速倘失勢,倏忽性命拌?!?/span>乘船者既倍感艱險,纖夫也十分辛苦。清施閏章《百丈行》詩說:“十八灘頭石齒齒,百丈青繩可憐子。赤腳短衣半在腰,飯顆寒吞掬江水。北來鐵騎盡乘船,灘峻船從石窟穿……沿江沙石多崩峭,引臂如猿爭叫嘯。秋冬水澀春漲湍,渚穴蛟龍岸虎豹。伐鼓鳴鐃畫艦飛,陽侯起立江娥笑。不辭辛苦為君行,梃促鞭驅(qū)半死生。君看死者仆江側(cè),火伴何人敢哭聲!”凡是乘船經(jīng)過十八灘的行人,都會切身感受到船行的艱難,進而體悟整個人生的行路難。南宋徐鹿卿《之官過贛灘》其二就說:“灘聲嘈雜怒轟雷,頑石參差撥不開。行客盡言灘路險,誰教君向險中來?!泵髁壕S棟《過十八灘》也說:“陸路崎嶇不易行,波流湍激倍心驚。世途傾險都如此,那得停橈舟不橫。”金武祥過十八灘時,聞“灘師偶絕叫,心膽?yīng)q為寒”,同樣“嘆息行路難”。贛江十八灘的艱難險阻,足以讓“行人”步步驚心而落淚。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中間多少行人淚”了。而“中間多少行人淚”,既是書寫過江“行人”的普遍感受,也包含詞人自我的獨特感受。辛棄疾從北方濟南投奔南宋,本是“江南游子”。如今宦游,從京城臨安來到贛州,又由贛州北上去襄陽,四處奔波,居無定所。數(shù)年前在建康登賞心亭,想起“江南游子”的飄泊,請纓無路,壯懷難以實現(xiàn),不免英雄淚滿襟,發(fā)出“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的浩嘆。如今壯懷理想,依舊遙遙無期,而歲月流逝,又作“行人”更遠行,時不我待的焦慮更會催落人生行路難的傷心淚。除了“行人”“游子”的現(xiàn)實身份,辛棄疾還有一重“歸正人”的歷史身份。當時從北方金人占領(lǐng)區(qū)投誠歸順回到南宋的人,被稱為歸正人。南宋前期,有些歸正人從北方帶些情報回到南宋,領(lǐng)取一些獎賞之后,又重返北方,首鼠兩端,導致南宋朝野對歸正人不很信任。盡管辛棄疾有堅定的愛國之心、遠大的恢復之志,但受歸正人的身份拖累,不大受朝廷信任,屢遭猜疑,本來就深感人生行路難。而且他從臨安到贛州,或先沿運河北上至揚州,轉(zhuǎn)入長江西行,經(jīng)鄱陽湖入贛江,或由浙江過衢州,陸行入江西玉山,越鉛山,經(jīng)撫州、吉州入贛江,都要經(jīng)過十八灘,親歷了十八灘的艱險,對人生行路難的體驗會更加深刻。他在《鷓鴣天·送人》詞中曾感嘆:“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痹谛翖壖残闹校^風波再險惡,也比不上人間的行路難。念及過往行人的傷心淚、拉船纖夫的辛酸淚,聯(lián)想起自身歸來江南十幾年光陰逝去,卻功業(yè)未就、理想未成,種種人生況味襲上心頭,禁不住潸然淚下。所以,這“行人淚”,既是他人之淚,也是自我之淚;不僅為江頭行船之艱險而落淚,也為人生行路之難而下淚!三、寫作現(xiàn)場的歷史掌故與文本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
古代紀實性的詩詞作品,不僅要描寫創(chuàng)作現(xiàn)場、表現(xiàn)現(xiàn)場的地景實景,還要含融當?shù)靥赜械臍v史掌故、人物、事件,以突顯地域性,強化歷史感。辛棄疾寫詞,非常注意結(jié)合創(chuàng)作地的山川景象和歷史故事來抒情寫景。歌建康賞心亭,賦滁州奠枕樓,詠南劍州雙溪樓,無不融匯當?shù)靥赜械淖匀痪坝^和歷史掌故于一爐。這首《菩薩蠻》也不例外。表面上看,此詞全是寫現(xiàn)實的所見所感,實則包含有三度空間的歷史掌故:郁孤臺的改名,造口見證的國難,赴任地點襄陽的人事。不了解詞中隱含的這三度空間的歷史信息,就無法透切而深入地理解詞作的豐富蘊含和詞人的寫作思路。“郁孤臺下清江水”,開篇確立全詞的抒情方向和情思脈絡(luò),以下即分別由“郁孤臺”和“清江水”展開。第二句“中間多少行人淚”承“清江水”而來。第三句“西北望長安”,承“郁孤臺”而來,寫在郁孤臺上向西北遙望。第二句是在郁孤臺上俯視所感,第三句是在臺上仰望所思。然則,長安,無論是代指北宋都城汴京還是南宋都城臨安,在郁孤臺上都是無法望見的。詞人為什么會“望長安”?知曉郁孤臺曾改名為望闕臺的掌故,就很容易理解詞人的創(chuàng)作思路。據(jù)祝穆《方輿勝覽》卷20載:“唐李勉為虔州刺史,登臨北望,慨然曰:'余雖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闕一也。郁孤豈令名乎?’改為望闕?!彬?,南宋初改名為贛州。唐代李勉任刺史時,曾登郁孤臺北望,嘆息說,我雖然比不上戰(zhàn)國時的魏公子牟,但也像他一樣,身在江湖,心存朝廷。郁孤,不是好名稱,于是將郁孤臺改名為望闕臺。辛棄疾詞的“西北望”三字,來源于李勉的“北望”;而“望長安”,則是跟李勉一樣望闕、望都城、望朝廷。他是從臨安來贛州任江西提刑平定茶商賴文政之亂的。他期待能以平叛之功回到朝廷受重用,不料新的任命卻是讓他到襄陽任京西路轉(zhuǎn)運判官,又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心中不免失落悵惘。所以,“西北望長安”一句,是巧妙運用李勉盼望回歸朝廷、憂念朝廷的典故;而“可憐無數(shù)山”則是表現(xiàn)回臨安而不可得的失落悵惘,有如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但辛棄疾的失落情緒更深藏不露。知道了郁孤臺曾經(jīng)改名望闕臺,則“西北望長安”句中隱含的詞人盼望回歸朝廷得到重用之意,就豁然明白。這與北宋詩人楊億所說的“子牟江海心應(yīng)在,頻上高樓望帝京”意思差不多。同時,辛棄疾又跟范仲淹一樣,有“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之意。郁孤臺,有李勉望闕憂君的故事。造口,又有什么故事?最令辛棄疾這位愛國者傷心的,莫過于隆祐太后帶著六宮逃難到造口的國恥。建炎三年(1129)秋八月,高宗趙構(gòu)行朝駐蹕建康。因防秋迫近,高宗將朝廷一分為二,自己統(tǒng)領(lǐng)部分朝官往江浙避敵;隆祐太后則率領(lǐng)六宮、百司前往南昌,以避免整個朝廷被金兵覆滅。《宋史·后妃傳》說:會防秋迫,命劉寧止制置江、浙,衛(wèi)太后往洪州,百司非預(yù)軍事者悉從。仍命滕康、劉玨權(quán)知三省樞密院事從行,凡四方奏讞、吏部差注、舉辟、功賞之類,皆隸焉。復命四廂都指揮使楊惟忠,將兵萬人衛(wèi)從。帝慮敵人來侵,密諭康、玨緩急取太后旨,便宜以行。建炎己酉秋,高宗自金陵將幸浙西避狄,先請隆祐皇太后奉祖宗神主、神御往南昌,六宮百司皆從。時庶事草創(chuàng),六宮洎先朝舊人通不滿四百:皇太后殿五十二人……總?cè)侔耸恕?/span>建炎己酉秋七月,車駕在金陵。初一日下詔,奉隆祐太后六宮,外洎六曹百司,皆之南昌。命簽書樞密院事滕康、資政殿學士劉玨同知從衛(wèi)。三省、樞密院治常程有格法。細務(wù)及從官郎吏,皆分其半從行。八月十六日,隆祐登舟,百司辭于內(nèi)東門。隆祐太后此行,不是個人行為,而是負有續(xù)江山、存社稷的使命。她攜帶的神主是祭祀用的祖宗牌位、御容是皇帝的畫像。這些都是皇權(quán)的象征與物證。一旦金兵攻陷江浙,高宗有不測,太后就可藉此“便宜行事”,號令天下,再續(xù)南宋王朝命脈。這就是《宋史·后妃傳》里所說“帝慮敵人來侵,密諭康、玨緩急取太后旨,便宜以行”的用意。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同樣說“隆祐皇太后登舟發(fā)建康。百官辭于內(nèi)東門,上猶慮金人侵犯,密諭滕康、劉玨令緩急取太后圣旨,便宜以行”。隆祐太后一行,有一萬多人,僅扈衛(wèi)的將兵就有一“萬人”,六宮有三百八十人,其他負責“四方奏讞、吏部差注、舉辟、功賞之類”的各行政部門,即“百司”的官員也會有成百上千人??梢哉f,隆祐太后率領(lǐng)著一半朝廷、朝官往南昌避難。隆祐太后一行,八月十六日從建康出發(fā),沿長江西上,過鄱陽湖,入贛江,抵南昌。一路顛沛流離,死傷無數(shù)。先是過南康落星寺,舟船傾覆,溺死宮女數(shù)十人。十一月九日,金兵進逼,太后匆忙離開南昌往南逃避,先次吉州,因金兵急追,乘舟夜行,至太和縣,從行的兩位大臣滕康、劉玨扔下太后,各自逃離;扈衛(wèi)楊惟忠及部下士兵也紛紛潰散。太后及潘妃由農(nóng)夫抬轎而行。十一月二十三日,金兵追至太和縣,太后乘船急行至萬安縣。太和至萬安,水路五十多公里。因是枯水季節(jié),贛江灘多,船行艱難,到了皂口,就舍舟陸行,翻越造口嶺直趨贛州?!度泵藭帯份d:隆祐皇太后離吉州至生米市,有人見金人已到市中者,乃解維夜行。質(zhì)明,至太和縣,又進至萬安縣。兵衛(wèi)不滿百人。滕康、劉玨、楊惟忠皆竄山谷中。惟有中官何漸、使臣王公濟、快行張明而已。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皂口,舍舟而陸,遂幸虔州。隆祐太后到達贛州(即虔州)時,一萬多人的六宮、百司、扈衛(wèi),不是死亡就是散失,最終剩下的不到一百人。楊萬里淳熙七年正月,從吉州到贛州行走的路線,跟隆祐太后完全相同,都是乘船經(jīng)太和、萬安到皂口后,舍舟登陸,翻越造口嶺而至贛州。辛棄疾沿贛江北上的路線,正好與隆祐太后自南昌南行的路線相同而方向相反。辛棄疾離開贛州時,也是秋冬間,贛江已進入枯水季節(jié)。辛棄疾應(yīng)該是從贛州出發(fā),先陸行過造口嶺,到造口后再乘船沿贛江順流而下,過萬安、太和、吉州北上,入長江,渡漢水,然后到達襄陽(參圖6)。▲圖6 辛棄疾北上襄陽路線圖,依據(jù)國家地理信息公共服務(wù)平臺“天地圖”制圖,底圖未作修改。熟悉本朝歷史的辛棄疾,青年時代曾在建康任職多年,應(yīng)該了解或者聽說過隆祐太后離開金陵到南昌、贛州避難的故事。來到贛州任提刑,贛州正是當年隆祐太后駐蹕的地方,城里的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有可能向他講述這段歷史,郁孤臺上也能夠直接看到隆祐太后當年駐蹕的王城。而這次親身經(jīng)歷隆祐太后當年逃難的路線,即使他不主動去了解,途中轎夫、船夫,也會跟他講隆祐太后的傳說故事。特別是造口那么小,而隆祐太后的事件那么大,辛棄疾不可能不知道。這段歷史,是傷心史,是國難史,更是“國恥”。具有強烈愛國情懷的辛棄疾,不能不被這段國難史而深深刺痛著。劉子翚《隆祐太后挽歌辭》其三曾說“傷心南渡日,一棹贛江船”。辛棄疾身在造口,對隆祐太后的遭遇,豈能無感慨?南宋羅大經(jīng)早就注意及此,說“虜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辛棄疾《菩薩蠻》詞“因此起興”。所以,“行人淚”中,除了贛江難行、感嘆人生行路難的辛酸淚,一定包含著隆祐太后帶著六宮百司逃難而死傷無數(shù)的國難淚、國恥淚。造口地方雖小,卻是從江西進入廣東的必經(jīng)之路,乘船沿贛江經(jīng)吉州、太和、萬安,必須經(jīng)過造口,才能至贛州,然后由章水南下,過南康和南安軍(今江西大余),再陸路翻越大庾嶺,進入廣東南雄。淳熙七年楊萬里進入廣州走的是這條路線,紹圣年間蘇軾貶謫惠州,走的也是這條路線。蘇軾經(jīng)過造口時,寫有《木蘭花令·宿造口聞夜雨寄子由才叔》詞: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夜涼枕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 糁袣v歷來時路,猶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問君人,為道別來心與緒。蘇軾夜宿造口,再次證明造口有供行人歇宿的驛站。蘇軾是仲秋八月途經(jīng)并夜宿造口,或者也是在此舍舟登陸,越造口嶺至贛州。到造口之前,蘇軾過萬安縣贛江上的惶恐灘時,寫有《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自注:蜀道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guān)上),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扶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比辛棄疾年少30歲的徐鹿卿過十八灘時,想起蘇軾此詩,不禁毛骨悚然:“玉局詩中惶恐灘,聞之已為骨毛寒?!憋栕x詩書又熟悉蘇軾詩詞的辛棄疾,來到造口,他記憶的海洋里自然會回蕩起蘇軾這兩首詩詞。所以,“行人淚”中,也包含蘇軾這類“孤臣”的泣淚。“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似是寫眼前景,其實這兩句跟辛棄疾此行北上的目的地襄陽有關(guān)系。初唐詩人崔湜有《襄城即事》詩說:“子牟懷魏闕,元凱滯襄城……為問東流水,何時到玉京?”滯留在襄陽城的元凱,即西晉著名的軍事家杜預(yù)。他長期駐守襄陽,繕甲兵,耀威武,后來大破東吳,是辛棄疾景仰的人物。辛詞中“東流去”三字,即來源于崔湜的《襄城即事》詩。弄清了“東流去”的語源,就可明白,辛棄疾是隱含著像杜預(yù)那樣回“到玉京”的念想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關(guān)聯(lián)的每一種歷史掌故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都給文本提供了不同的意義指向,豐富充實著文本的多層意蘊,與文本形成一種共生性審美效應(yīng)。完成此詞的現(xiàn)場勘查和歷史鉤沉后,我們體會到,古典詩詞的現(xiàn)場勘查,要注意四個結(jié)合。一是點線面結(jié)合,即創(chuàng)作地點與地形地貌、交通路線相結(jié)合。確定地點的具體位置,才能了解其地及其周邊的地形地貌。弄清作者在什么地點活動和創(chuàng)作,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才能了解他行走的交通路線和交通狀況,也才能進一步了解他的情感體驗因何而生、作品中表現(xiàn)的情景從何而來。知道了辛棄疾是從臨安來贛州,在北上去襄陽的途中,經(jīng)造口寫作《菩薩蠻》,詞作的創(chuàng)作思路、深層意蘊乃至典故語源,都可弄得清楚明白。二是實地勘查與文獻考證結(jié)合。無論是確認歷史現(xiàn)場,還是考查當下現(xiàn)場的變化,復原歷史現(xiàn)場的原貌,都需要歷史文獻的佐證?,F(xiàn)場勘查不能替代文獻考訂、歷史鉤沉。當?shù)氐臍v史掌故、文脈與作品文本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需要細心探究與體察。三是客觀的現(xiàn)場勘查與主觀的情感體驗結(jié)合。文學的現(xiàn)場勘查,與社會學的田野調(diào)查、考古學的現(xiàn)場發(fā)掘不同,勘查者需要現(xiàn)場的情感體驗,沉吟體會作者的處境,想其所想,感其所感,才能真切感悟文本中的幽微要妙。我們乘船行進在贛江的十八灘之上,受現(xiàn)場環(huán)境的激發(fā),才領(lǐng)悟到“中間多少行人淚”的內(nèi)在意蘊。四是文本細讀與現(xiàn)代技術(shù)結(jié)合。既要文本細讀,剖析文本深層、隱含的意蘊,也要利用現(xiàn)代技術(shù)手段,如衛(wèi)星地圖、GPS定位、無人機航拍等,輔助我們進行空間定位,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地形地貌和交通路線,增進對作品現(xiàn)場的深度了解。責任編輯:張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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