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背景
“國寶級”學者周汝昌有一個夢想就是“恢復曹雪芹的真筆原文”。他一生追隨曹雪芹，書房叫雪情軒；癡迷于《紅樓夢》，睡覺要“溫石”。除了身軀不能回到曹雪芹時代，周先生的精神已曹雪芹化。日前，匯校十余種古鈔本，梳理核定數(shù)千條脂硯齋朱筆批語，正訛錯，補脫落，以及周先生畢生研究《紅樓夢》的心得的《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將翻開紅樓夢研究史上全新的一頁。
一生之心血，歸于這皇皇百萬字，想像不出這位九秩老人，3年間口述盲寫，是怎樣的艱辛。在責任編輯劉文莉眼里，“周先生每一項工作都是專心致志、集中精力而不旁涉其他”，求真近偏執(zhí)，不喜歡高鶚續(xù)寫的40回，點評本絕不遷就。周先生學貫中西，通透寬博。因為眼盲耳閉，雖然生活不便，倒是不受世間瑣細惱人，著一個清凈，無干擾之憂，人也超逸若仙。
91歲開始又一輪沖刺
問：周汝昌先生數(shù)十年來考芹解夢相依相輔、并軌而行，著作等身。何以“校訂批點本”總管一生？
劉文莉(以下稱“劉”)：評點本體例是“中國特色”，緊跟小說正文觸處涉筆而發(fā)，短小精悍，文字靈活，可以寫入多年積累的感想、臨時觸發(fā)的啟悟，可獨白、對話(指與作者、與讀者諸君、與小說人物角色的對面晤談)，四面機鋒、左右逢源、妙趣橫生?！叭裟軐懙梦牟娠L流，生香活色，則大有助于讀小說的興會與交流?！彼嗄甑男脑福浅霭嬉徊吭u點本。
問：對于“校訂批點本”來說，版本就是“地基”。關于《紅樓夢》的研究，圍繞版本之爭是歷來焦點，比如周老就不滿意高鶚的續(xù)寫。周老的“校訂”要“恢復曹雪芹的真筆原文”怎么解決版本這個問題？
劉：新書正文以《石頭記會真》為底本，逐字逐句重新細加校訂，核正達四次之多。高鶚的續(xù)寫沒有理會。本書還匯集各抄本所有脂評，在文句上作出識辨和梳理，加上周先生一生心得感悟，真是一浩大繁復而無比艱辛的工程。一般的學者，會在老年開始搜集整理一生的學問，為自己的一生做一個總結(jié)。而他，竟在91歲開始了又一輪的沖刺。
問：周老都提出了怎樣的新觀點？
劉：很多。他認為，下世為人的有真假兩個神瑛侍者(即甄寶玉和賈寶玉)，真的是江南的甄寶玉，而賈寶玉不過是夾帶于中，下世為人的大荒山頑石。世人都以為，這木石姻緣是指寶玉與黛玉的愛情，周先生認為是指寶玉與湘云。黛玉是絳珠仙子無疑，但寶玉卻不是她要還淚的神瑛侍者，是絳珠仙子還淚還錯對象了。
問：這基本顛覆了人們對《紅樓夢》的基本認識。
劉：說黛玉還錯淚，是他考證出曹雪芹的爺爺曹寅的續(xù)弦姓李，即《石頭記》中賈母。湘云的原型是李家的姑娘，那李字可不就是桃李的李嗎？帶了一個木字，所以絳珠仙子應該是湘云。再如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周先生批按：“金玉姻緣有真假二局，湘為真，釵為假。此金玉實指金麟與通靈玉佩，已與寶釵之金鎖無涉。金麟乃湘云自幼所佩，今復出一清虛觀新得雄麟，故云‘又寫一金麒麟’，是指追加一麟，為金玉生新彩，是為間色之法?！?/span>
問：如此新論，讓人大開眼界。
劉：是的。再如大荒山，人皆以為是荒唐言而已，實則也有來歷。一是遼東之北部從古即有大荒之稱，見于遼志。有人見過古地圖，在鐵嶺與撫順之間即有一大荒鎮(zhèn)。二是晉代石崇的愛妾綠珠，原籍古越郡，其地即有山，名曰大荒。其地產(chǎn)珠，生美女，多以珠為名。而石頭記中之絳珠，其取名原即是暗與綠珠相為對仗的一個重要標記。因為書中賈家后來由于政局的變化勢敗慘遭禍變，而石崇家之破敗恰亦政局禍變之所致，其愛妾綠珠正是不愿為仇家所得，墜樓而亡。這對了解石頭記后來的大結(jié)局異常之重要。林黛玉題大觀園詩，已然暗用了石崇金谷園的典故。富察明義在題紅樓夢詩中又特別強調(diào)了石頭記與石崇的某種關聯(lián)：“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彼运J為，大荒山產(chǎn)珠，生女多以珠為名，石崇之妾綠珠與《紅樓夢》中黛玉原型絳珠之紅綠對仗，且黛玉在大觀園詩中“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處提到石崇的金谷園，再加上明義詩有“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以這些理由來證明，黛玉之死，絕對與綠珠之死有相似之處，是政敵迫害致死，且綠珠因強權豪奪，為報知己墜樓而死。黛玉亦可能淪入某個王府，最后赴水自殺。
尊重習慣又提供新知
問：周老的評點讓人浮想聯(lián)翩，關于校訂匡謬，遵循的原則是什么？
劉：尊重習慣，又提供新知。無論是石頭記之正文還是脂硯之評語，內(nèi)中雖發(fā)生的文字訛錯問題很多，由于作者手稿書寫和傳世清鈔過錄間的致誤，但從中可窺見曹雪芹亦是位書法家，對真草隸篆無所不能。
由于各本所用文字不統(tǒng)一，而古體字中一個字有四五種寫法數(shù)見不鮮，各種本子的抄手也有著各自鮮明的個性特點。盡量尊重著書人曹雪芹的文筆和書寫特點，只要不傷害不改變原來的含義，哪怕明知是創(chuàng)稿的筆誤，也不主張改正。
問：比如呢？ 劉：因行草致訛之例便有許多，如孔梅溪訛為孔樓溪、如詩書訛為討書、如汝窯訛為海窯；把“訴”抄成“近”；“悲”“想”二字相混、“如”“為”二字相混等等，稍通書法之人或一望可知或略加思索也就恍然。脂評中也可見到十分有趣的例證：寫到寶玉第一次見到小紅時，因別人不在屋，獨她進來伺候，于此處有“白寫”之語?！鞍讓憽边@是什么話？實在難解。從書法的角度來尋求解答，終于悟到所謂“白寫”乃“自薦”二字之抄誤，這全是由于草書的外形相近似而造成的有趣而可笑的訛錯。 問：這是從書寫的角度看，在文意的把握，何以規(guī)范？ 劉：還是上面講到的原則。如果校訂一味偏重于按照現(xiàn)行辦法來規(guī)范化，必然就會把石頭記真本原貌的特殊字法句法都拉向了一般化。周先生不停地思索改進，并勇于承認自己當年思慮不周的地方。比如，七十六回妙玉續(xù)黛玉和湘云的聯(lián)句中有“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一句。之前他?！胺肌弊譃椤翱唷保舜涡Ｓ喼校f：讀紅樓詩須留意呼應一義。即如本回聯(lián)句“香椽鎖金鼎”正與蘆雪廠聯(lián)句“麝煤融寶鼎”呼應。又如，脂冰膩玉盆正與桃花行中侍女金盆進水來呼應，舉一反三，閱者必有自得之樂。妙姑續(xù)成完篇，中有“苦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一聯(lián)?！翱唷弊质俏以缒陼姹舅?。今日思之，《離騷》曰“茍余情其信芳”之語，然則妙玉豈暗用屈原之名句乎。若然，當改從他本作芳情為是矣。 問：揣度古意，仁者見仁。會不會造成閱讀的新障礙？ 劉：一如論語開頭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睙o人不曉這個“說”是“悅”的古寫通用字，所以誰也不會主張再版論語新本就干脆改作“不亦悅乎”?？傊Ｍx者能理解本書的用意及求真的苦心，舉一反三，而不把這些當作失誤，實為幸甚。 長年和石頭同床共枕 問：九秩老人，行動尚難。聽說周老視力已然壞到極點，寫出來的評點稿已經(jīng)不能辨認，他怎么工作呢？ 劉：周先生多年的寫作習慣是自己書寫后，由女兒錄入成文字，再念給他聽，這就算是一套工作的流程了。但近年來，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寫出來的字幾乎再也無法辨認。只能以口述為主，錄音后錄成文字再念給他聽。有時候他聽不明白還要反復念很多次才能定下來。《校訂批點本》是豎排繁體三色套印，正文是黑色，脂批是朱紅色雙行，夾于正文之間，周先生批注是綠色雙行，也夾于正文之間。批語與批語之間空半格。在稿子三校之后，開始定色。一旦顏色改定后，版就不能再動，否則會造成換行之前的所有文字錯亂。周先生實在是一個腦筋太活躍的人，總在思考，總會往里加東西，一加文字就要動版，一動版式就是天下大亂。加過無數(shù)次，后期制作，繁雜傷神。其間，排版公司編排這本書的女孩辭職了，令人崩潰。待到工作終于完成，周先生把我叫到身邊認真道歉，“小劉，這書的意義就不說了，你放心，我心里是記著你的辛苦的”，令人感動落淚。 問：一生追隨曹雪芹，周老的生活曹雪芹化的程度有多高？ 劉：他太愛曹雪芹。有個笑話說周先生一次在成都街上閑步，看到個“蒼蠅”館子，館子匾額赫然寫著：瀟湘館。先生大怒之下沖進飯館，勒令老板立刻把匾額摘下來，否則就要砸招牌。所謂蒼蠅館子，四川話里不是說臟，而是言其小。一般不會超過四張小桌子，顧客是行腳夫、小商販。這樣一個小飯館，怎能用黛玉居所來命名。但這只是傳說，周先生是溫和儒雅的謙謙君子，是不會干這樣的事。 周先生對石頭的喜愛簡直就是讓人稱奇，他的床上，長年放著一些硯臺，玉石這類的東西，睡覺的時候摸著玩。長年的摸索，有些石頭都給他摸得圓熟光亮，跟活了一樣靈動可愛。周先生還有一塊玉石的枕頭，多年來一直就枕著它，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冬天的時候最多在上面放塊枕巾。想著那石頭多涼啊，但周先生說這樣能讓他腦子更清醒。 問：據(jù)說周老生病不信醫(yī)生？ 劉：可不是，自己按照《紅樓夢》里的方子抓藥來吃。說到養(yǎng)生，他常年很有規(guī)律的一些活動對身體是絕對有好處的。比方他一個人獨坐時，手絕不閑著，會用左手的大拇指用力按右手的掌心，雙手交替。想來應該是幫助手部的血液循環(huán)。長年用手的人，這樣應該能使手更加靈活。周先生喜歡晚起，一般是九、十點后，最遲到十二點起床。別看他沒牙了，還喜歡吃油條，把油條浸到豆?jié){里，泡一泡吃得很有味兒。他飲食極簡單，只要把肉和菜燉得軟軟爛爛就行。不愛吃味重的東西，想來是深知中華養(yǎng)生的關鍵的了。 問：當下，紅樓別樣紅。例如紅樓選秀，新拍紅樓夢等事，周老怎么看？ 劉：世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新版電視劇，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的。大家都不敢跟他講，電視也不敢開，報紙也不念給他聽。我們告訴他說，電視劇不拍了，騙他就是為了不讓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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