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版面有限,本文刊登在《服飾導報》第1013期略有刪減,此為全文。
穿過古典長廊,茂密的樹木如同虛掩的門一樣讓不遠處的建筑若隱若現(xiàn)。在這園林般的江蘇省國畫院,一步一景。走到門口,就能聽到周京新非常洪亮的嗓音。周京新的辦公室很簡單,靠門口是書柜,靠窗是書桌,滿滿當當?shù)娜菚?,當他坐在桌前打電話時,有一種簡直要被埋在書堆里的感覺。
周京新頭銜太多,江蘇省國畫院院長……不久前他又當選了江蘇省美協(xié)新一屆主席。當然,搬出頭銜來介紹人物只是為了客觀表述社會地位,對于畫家來說,他的畫作應該更具有說服力,既傳統(tǒng)又創(chuàng)新。他不吝嗇自己的繪畫技巧,寫生的視頻可見于網(wǎng)絡;他也直言自己在工具使用上的小竅門僅是還堅持自己磨墨而已,有時觸景生情、突發(fā)奇想用雨水磨墨,能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在采訪中,他常常用一些非常有趣味的比喻來說明專業(yè)問題,這種語言上的樂趣或許與他繪畫中人物造型的樂趣相得益彰,但同時不乏大膽與辛辣的言論。
在課本上亂涂亂畫,周京新小時候也干過這事。以往我們常常聽周京新說專業(yè)、評藝術,這次,特意請他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并且難得開腔談論自己與夫人陳飛教授的幸福故事。
記者:說說您早年怎么開始學畫畫的吧?
周京新:我在家中排行老小,中間三個姐姐,畫畫是受到家中老大我哥哥的影響。哥哥上初中的時候喜歡畫毛主席像,畫得非常像,他還畫過徐悲鴻的馬。我那時候上小學,也很喜歡畫畫,但是到處亂畫,下課后會偷兩根老師的碎粉筆在地上畫。其實當時對畫畫沒有概念,只是在課本、書籍所有空白的地方畫。大概在上初中的時候我開始接觸中國畫,那時候畫畫的條件是非常艱苦的,沒有老師教,教材也非常少,宣紙和墨都是稀罕物。當時我還沒有條件用宣紙來畫,因為我根本沒有宣紙,甚至沒見過宣紙,有一次朋友施舍了半張皮紙給我,我就當寶貝一樣,覺得是很不得了的東西。起初,我試著把鉛畫紙打濕了以后再畫,以模仿印刷品上國畫作品的水墨效果,對宣紙是什么感覺幾乎沒有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有任何可以學習、參考的有關國畫方面的書籍,完全靠自己摸索。我臨摹的第一張畫,用的就是朋友送我的那半張皮紙,臨的是我們江蘇省國畫院第二任院長錢松喦先生的山水畫?,F(xiàn)在想想真是一種機緣。周京新:我現(xiàn)在的繪畫語言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整整十年的修煉,才逐漸成型。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的繪畫語言進入了一個自我革命的轉型期。開始的時候,我迫不得已還是從畫古人入手,之后轉向少數(shù)民族,藏族、苗族、傣族、彝族、維吾爾族都畫,為的就是先從筆墨感覺容易落腳的題材入手,逐步打破自己心里既定的程式,向眼前最常見的生活人物過渡。中國畫筆墨有一個“嗜好”,比較喜歡蒼茫的東西,比如老樹干、老石頭、老頭、老太、老古董,這些東西比較容易找到筆墨感覺,但也養(yǎng)成了中國畫筆墨的一個毛?。河龅焦怩r豐潤的東西就抓瞎。我就想改變這一點,所以迎難而上,特意去畫那些光鮮靚麗的現(xiàn)代大美女,畫綢緞、畫皮革、畫緊繃繃的牛仔褲。強行讓自己從寬袍大袖的古代人轉向時尚潮流的現(xiàn)代人;從釘頭鼠尾、鐵線描轉向線面融合、渾然一體的“水墨雕塑”。那時候我常常積極主動地去買服裝雜志,比如《ELLE》,每期我都買,買回來就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參考質(zhì)量。后來電視上播時裝發(fā)布會我也看,還錄下來,對著錄像畫速寫,這些服裝雜志、錄像帶陳老師上課也能用。
為了構建我的“水墨雕塑”語言,打破各種各樣的禁區(qū),我刻意去面對自己原來比較怕的東西,比如在畫的過程中,有許多潛伏在腦子里、血液里的習慣會不斷冒出來,影響新的思路和探索,我都要盡力用新的想法、新的方法去改造它們,讓它們加入到我的“水墨雕塑”里來。這個過程雖然很艱難,但我熬過來了。
通過畫光鮮靚麗的現(xiàn)代大美女,我的“水墨雕塑”語言逐步得以構建,逐步清晰完善起來,創(chuàng)作的適應面也越來越寬。現(xiàn)在,我見到什么都可以畫,不再害怕什么了。這當然只是我創(chuàng)作的階段性目標,階段性的目標只代表一個階段,只是過程,我的“水墨雕塑”的目標很高很高,也許永遠也難以達到,但有了這個很高很高的目標我就可以一直往前走,不斷接近目標的過程正是不斷提升的過程,不斷作為的過程。
蘇州寫生系列 90x60cm 2014年
記者:您曾表示過,畫家與市場應該保持一定距離。但現(xiàn)實是,許多藝術家的地位往往與他的作品的市場價格有極大關系,普通大眾甚至專業(yè)人士對藝術家的認知常常將其作品的市場價格作為主要判斷因素,對此,您怎么看?
周京新:首先我覺得,如果市場對藝術家的推介記錄是正常的、真實的;如果藝術家關注度的提升,與市場的關系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那沒問題。但是有時候市場所反映的結果不是正常、不是真實的,帶有很強的“操作”性,我比較厭惡這個?,F(xiàn)在的書畫市場人為炒作的因素很大,帶有極大的誤導性,說得嚴重一點就是欺詐成風。這種情況會產(chǎn)生兩個惡果:一是刻意誤導市場,希望別人買東西就故意說它很好,甚至還會雇“托兒”來配合,有些所謂的專業(yè)評價也帶有不可告人的利益捆綁,很多“再創(chuàng)新高”的拍賣結果都是這么“操作”出來的,不少水平一般般的畫家的作品拍賣價格超過了黃賓虹,超過了八大山人。我根本不相信,但是很多搞不清楚的人還在相信,中國畫藝術的價值被各種各樣的市場騙局不斷綁架,總有一天大家都不信。第二點,商家這么做,是不齒的行為,不過我們似乎還是能理解的啊。而畫家們也趨之若鶩地參與其中,不僅很不對,他的心境、他的狀態(tài)、他的職業(yè)良知就完全變異了,淪落到了一種唯利是圖的立場上,藝術感覺還能純凈么?藝術創(chuàng)作還能干凈么?當一個畫家一手拿著畫筆在搞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另一只手卻在打算盤,還是在做假賬,在參與制造市場紅火、泡沫式的騙局,他還能算是藝術家么?所以我一直認為,藝術家與市場應該保持距離,甚至應該保持盡可能大的距離,我自己一直是這樣堅持的。我覺得,這是我的一種自我約束,更是自我保護,是堅守本分、好自為之的自尊、自潔、自愛?;蛟S有人覺得自己白天出去騙人,晚上回來畫畫,是沒有問題的,但他的畫里面肯定會有“騙”字躲在那兒,這個心里的劣跡肯定會纏住他不放的。都說畫如其人,不是說畫跟人的外表長得一樣,而是指心境,是指你的善惡修為,你的好惡品味。畫家的德行必將不以他自己的意志為轉移地在他的畫里原形畢露,所以,要潔身自好,喝干凈的水,呼吸干凈的空氣,才不會影響自己的身心健康。
記者:以前我們常常說中國畫,后來用水墨畫這個詞更多,中國畫和水墨畫有區(qū)別嗎?
周京新:目前來看,我認為這兩種說法有兩層概念:一個概念是沒有區(qū)別,兩個詞兒其實是一回事兒,換換名字而已。另一個概念,則是想要中國畫與水墨畫變成兩回事兒,但又不舍得徹底斷開彼此間的干系,猶猶豫豫、扭扭捏捏的,這是一種糾結的心態(tài)。水墨畫就是中國畫,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想要有突破,想要去創(chuàng)新,擺脫以前舊的東西,怎么辦呢?換個帽子,讓人聽上去不一樣,這種帽子障眼法,效果并不好。原來的帽子叫中國畫,不夠新鮮了,就不想要這個名字了,改叫水墨,但是畫里面的東西新不新呢?這只是一個包裝,能不能貨真價實要看里面的質(zhì)量。今天賣燒餅,明天還賣燒餅,為了搞出點新意,就加一層外包裝,寫幾個字:披薩,這不可笑嗎?至于那些用與中國畫不相干的、別的材料做出來的畫,完全可以不叫中國畫,也完全可以不叫水墨畫。明明已經(jīng)是披薩了,就叫披薩不好嗎?非要抓著燒餅這頂帽子不放,何苦呢?我認為無論是中國畫還是水墨畫,帽子新不新沒有太大的關系,關鍵在于里面的貨色,就是內(nèi)在的品質(zhì)如何,是不是真的有很好的創(chuàng)建,是不是真的超越前人了,帽子不管用。
蘇州寫生系列 90x60cm 2014年
記者:傳統(tǒng)中國畫發(fā)展到今天有很大變化,現(xiàn)在很多畫家畫的中國畫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中國畫有較大差別,那么中國畫是否有界限?
周京新:中國畫的確立是一個歷史遺留的經(jīng)典工程,它一直在繼續(xù),并不是已經(jīng)做完了可以停止了,這項工程在確立的時候,就有了一種非常了不起的生命體征,它的作為可以不斷拓展,它的邊界可以不斷開拓,它的生命力可以不斷延續(xù)。我一直覺得,中國畫的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有兩個抓手:一要追求經(jīng)典,二要科學創(chuàng)新。我們的所作所為要體現(xiàn)中國畫的經(jīng)典精神,要符合中國畫學之道。掠奪性的發(fā)展和破壞性的發(fā)展不是真的發(fā)展。中國畫的邊界不是被規(guī)定死的,是可以不斷拓展的,那些前輩們的拓展,過去可以有,現(xiàn)在可以有,將來也可以有。
現(xiàn)在有些人沒有學過中國畫,沒有受過中國畫的正規(guī)教育,沒有在這個行當當中通過深入的研究、體驗、嘗試,去取得一定成果,沒有這種積累去畫某種感覺然后認為自己是中國畫,我比較質(zhì)疑。我質(zhì)疑中國畫的邊界不需要任何手續(xù),不需要任何的界定、標準就可以突破了,不是這樣的。
記者:那么中國畫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之間的尺度如何拿捏?
周京新:傳統(tǒng)之所以好,是因為它有經(jīng)典的東西值得我們借鑒,我們?yōu)槭裁匆ソ梃b呢?這就是因為要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延續(xù)發(fā)展經(jīng)典。那么我憑什么去創(chuàng)新呢?一是因為時代在發(fā)展變化,二是因為傳統(tǒng)不是什么都好。傳統(tǒng)中有很多不足,也有很多余地,還有很多未及開發(fā)的地方,有不斷拓展的空間。傳統(tǒng)經(jīng)典其實沒多少,大部分是經(jīng)典外圍的東西,所以我們在借鑒的時候要挑剔一些,眼界盡量高一些。
記者:您畫過《水滸》、《西游記》、《三國》等中國傳統(tǒng)故事中的經(jīng)典形象,為什么會熱衷于此?
周京新:我從小就喜歡這些有趣的傳統(tǒng)故事,它們能打動我,一直打動我。我曾精讀過《水滸》、《三國》,把里面所有故事、所有人物都做了分類,相關描寫都做了摘錄,把前前后后的細節(jié)讀了很多遍,書都翻爛了。我并不是為了記住這些東西才這么做,是為了理解他們,當然還是興趣使然。我對這類傳統(tǒng)人物故事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結,他們各有特點,詼諧的英雄,可愛的壞人,形象豐富閃光。
我讀《水滸》的時候剛念初中,沒想到本科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就畫了《水滸》。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來詮釋這些人物故事,我的方式就是夸張地畫。當時畫《水滸》的時候還有老師說,這是傳統(tǒng)題材,很多人畫過的,很難畫得好,你應該搞現(xiàn)代題材。但我還是堅持畫了《水滸》。
蘇州寫生系列 90x60cm 2014年
記者:繪畫對您來說是什么?
周京新: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的人生態(tài)度,是我的信念追求,體現(xiàn)我的好惡取舍。畫畫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工作,更多的是體現(xiàn)我的生命狀態(tài)和價值。我不奢望在我的畫里產(chǎn)生偉大的理念、精神、思想或者某種主義什么的,不奢望靠它去教化別人。我認為畫家不需要這么好高騖遠,有時候我覺得畫家就是手藝人,如果真的熱愛它,就真心誠意地去做好它,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滿足感的同時,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此外,我從來不期望我的繪畫風格被所有的人喜歡,歷史告訴我,好畫家很可能是不被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所謂的曲高和寡。聯(lián)系到前面說的關于市場的問題,讓大部分人喜歡的東西,需要有喜聞樂見的親和力,我一向不追求這個,我不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別人喜歡的模樣,我就是我自己,為了討更多的人喜歡而失去真實的自己,這樣的代價對于我的藝術追求來說不值得。
記者:現(xiàn)在有許多商業(yè)品牌與藝術家進行跨界合作,您怎么看?
周京新:我并不反感,但我不會參與。也曾經(jīng)有朋友問過我可否參與,我很肯定地拒絕了。我唯一參與過的跨界合作是郵票設計,那是在1986年,我應邀設計了一套《中國古代體育》,同時,也體驗了各種非專業(yè)的指手畫腳的味道,我不喜歡被要求怎么畫,所以再也不干這種事兒了。
羽花蝶之二 240cmx52cm 2011
有位同學叫李小山
周京新和李小山是大學同班同學,不知道這段歷史的或許會非常驚訝,因為一位是國畫界的“大佬”,一位是嚴厲抨擊國畫的批評界的“刺頭”。周京新說他與李小山同宿舍,兩人床挨床,“他睡覺非得用腳對著我的頭,我也只好用腳對著他,所以我倆腳對腳”。之前記者采訪李小山后所寫的專訪周京新表示也看過,一聊到李小山,他“接招”接得很坦率。
記者:李小山曾撰文評論中國畫已經(jīng)窮途末路,當時畫壇相當震驚。您作為著名的中國畫家,對李小山當年的大膽言論有何看法?
周京新:他這么說有他的道理和作用,當時包括現(xiàn)在中國畫壇有很多弊端,比如內(nèi)容雷同,形式抄襲,拿了別人的東西當自己的東西。他這么說對中國畫、對大家都有好處,有警醒的作用。當時也有回罵聲,與他反唇相譏,這其中包括在認識上與他有不同意見,可能也觸犯了一些既得利益?,F(xiàn)在我還是覺得,首先應該肯定他的出發(fā)點是積極的。另一方面,當時他的“全面否定”,可能是他自己一邊思考、一邊往前走的狀態(tài)使然,在大家附和或反對的時候,他就被推著往前走了,思緒會被放大,難免有些較勁了。應該冷靜地把李小山這么說的背景與初衷結合起來看,否則會自己誤導自己。大學時,我和李小山都是學中國畫的,我越學越愛中國畫,他越學越厭惡中國畫,這我能感覺出來。但我相信,他當時這么“刺頭兒”是真誠的,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大家而已。
記者:我之前采訪李小山時,他說“我們用五年的眼光來看,你覺得每個人都優(yōu)秀,當你用五十年的眼光來看,你用五年眼光看的那些優(yōu)秀的人基本只剩下極少數(shù),當你用一百年的的眼光來看的時候,你用五年眼光看的優(yōu)秀的人基本一個不剩”,您同意這樣的想法嗎?
周京新:我同意。如果一個畫家不把自己擺在歷史的層面,你的視野、你的立足點就一定是低層次的。我們現(xiàn)在的PK,是一種現(xiàn)代生活中非常典型的PK,是小舞臺的PK ,小范圍的PK,低級別的PK。在幾年、幾十年的時間里稱王稱霸,還是過眼煙云,在小土坡上樹旗桿,那是小孩“玩家家”。對于現(xiàn)在那些急不可待的自我定位,我也是不以為然的,定位是歷史的事兒,自己有非分之想,再怎么著急忙活,都沒有用的。中國畫從古到今,就算兩千多年吧,夠得上經(jīng)典級別的畫家有多少?如果請客吃飯的話,我估計擺兩三桌就夠了,歷史的定位就這么苛刻,好好干活,別瞎操心。 羽花蝶之八 240cmx52cm 2011文/本報記者 劉米娜 圖片提供/周京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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