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科長談過話，留廠就業(yè)已成定局。之前對于自己的前途的設想均為幻想。這期間收到母親來信云，她老人家每天都在計算著我還有多少天可以出來。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重獲自由的企盼。但是作為當事人的我，早已失去對于即將刑滿，重獲自由的憧憬。早有先例，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從這個犯人住的小院搬到就業(yè)人員的那個小院去?。旱骄蜆I(yè)人員的食堂吃飯；每月34元工資；到了星期日，公休日經(jīng)請假可以外出。如此而已。
距刑滿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所在的車間是生產(chǎn)木鋸條和園盤鋸的。我從事的是園鋸片和木鋸條的開齒工作。這一時期基本上都是夜班。晚七點上班，凌晨三點下班。由于即將刑滿，馬隊長對我也就十分放松，上班時帶我至車間，等下班時間到了就來領我回宿舍，而且整個車間只有我一人做夜班，往往一個若大的車間在夜間只有我一人在干活。終于等到了64年1月20日那一天，按貫例，凡是到日子的，都是在當天上午即叫出去辦理手續(xù)。當日凌晨三點下了夜班，回去睡覺，直至中午白班的人收工回來，見我還在這里。十分意外。說：你是不是記錯日子了。趕快把判決書拿出來看一下，核對一下。還有人為我著急：“馬隊長就在外面，你快去問問呀”。我不語。拿出飯盆，打來我那份兩個窩頭，一碗菜湯的午餐。慢慢地吃下去。此時心中一點也沒有急切的心情。對于我來講，早一時晚一時，甚至早一天晚一天似乎都無所謂。午飯后，白班都出工了，宿舍里又只剩下我一人。脫了衣服，拉開被子，接著睡覺。
“我還當你忘了呢。......你真能沉得住氣。這是你的糧食定量。每月40斤，自己去食堂辦一個飯卡。這一張是你的工資，我替你送到會計那里吧，你的工資是39.8元?！?/div>
說完，令在場的孝文奎一同去宿舍幫我搬東西。（孝文奎是我們車間的統(tǒng)計。雖也是就業(yè)人員，但參與車間的管理工作。也是就業(yè)人員中唯一腦力勞動者。）他和我一同走出辦公室。
我邊走邊問孝文奎：“剛才我沒有聽清楚。我的工資怎么是39.8元？”
“對，沒錯。是二級工。39.8元”
完全出乎意外。因為，在我之前，我們這個車間早有十多人先后就業(yè)，都是清一色的一級工，月工資34元。連孝文奎也不例外。我成了這個車間的就業(yè)人員中工資唯一最多的。至今我都沒有弄明白當年是根據(jù)什么標準定的。
就這樣我正式成了一名“就業(yè)人員”。首先要出去照一張照片。就業(yè)人員是沒有工作證的。通縣小五金廠是勞改隊，是監(jiān)獄。門衛(wèi)森嚴。出入廠門要有出入證。要出去照一張照片貼在出入證上。
上世紀六十年代，人造纖維還很少，買布要布票。而犯人是不發(fā)布票的。經(jīng)歷了六年的勞改，原有的衣服早已破破爛爛。父母、家人遠在千里之外，無法接濟?，F(xiàn)在身上穿的一件棉衣還是勞改隊發(fā)的。打著補丁不說，有的地方還露出棉花。而且油漬斑斑。穿這樣的衣服照像，實在有損形像。張振邦（也是就業(yè)人員）個頭和我差不多。脫下他的棉上衣：“穿我的去照像吧?！边€問我有沒有錢。不需要。我有。于是又拿出一斤糧票給我：“頭一次上街，到飯館吃飯吧。三年困難時期結束了，饑荒過去了。現(xiàn)在到飯館可以點菜了。”并且告訴我通縣最好的飯店是哪個，在哪里。
走出廠門，時隔六年，又走在大街上。內(nèi)心卻感受不到輕松喜悅之情。照完像，找到東頤飯店。進入，坐定。服務員拿來菜譜，站在一旁面帶微笑耐心地等著。60年代，都是官商。干多干少一個樣，能有這樣的服務態(tài)度十分罕見。鳳毛麟角。我在翻看菜譜時，腦海中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一篇記實文學。描寫二戰(zhàn)時盟軍解放了納粹集中營，集中營中的人由于長期饑餓，腸胃功能下降。結果出現(xiàn)了被撐死的悲劇。我肯定不會被撐死，但是油膩過多的話，腸胃肯定消受不了。于是要了一個紅燒鯉魚。還想點一蔬菜，正值冬季，品種很少。（那時還沒有蔬菜大棚）服務員介紹有茄子。（那時冬季能吃到茄子也不容易）于是要一素炒茄子，另加一蛋湯。問喝什么酒。我本不能喝酒。今天更不想給腸胃增加剌激。免了。不知是因為味覺神經(jīng)退化，還是其烹調(diào)水平不行，或者是本人情緒使然。這頓飯沒有吃出什么好的滋味。對那條紅燒魚的感覺只有一個字：咸。鹽太多。而那盤炒茄子的感覺也是一個字：膩。油太多。
成了就業(yè)人員，崗位沒有變。上班時還是在原來的車間。還是操作那臺機器。車間里還是那些人（有就業(yè)人員，也有犯人）仍然是馬隊長管理生產(chǎn)。只是晚上政治學習時，就業(yè)人員和犯人是分開的。
那年我二十七歲。在整個車間的就業(yè)人員中是最年輕的。單身一人，沒有負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工資卻是最多的。每月有40元的收入。要知道那時每月買食堂的飯菜票僅需12元就夠了。是整個車間中的就業(yè)人員中的富裕戶。其他人年齡比我大，都有家庭負擔，34元的工資要養(yǎng)家糊口，自然十分拮據(jù)。幾乎是每到周末，就有人來借錢。包括孝文奎在內(nèi)。借的也不多，三元、二元，最多不超過五元。而且領到下月工資都是立即歸還。下次接著再借。這樣終究對我有影響。首先我無法拒絕，有幾次甚至把錢全部借出去了，弄的我自己都沒有錢花了。讓人十分無奈。這種狀況直到我調(diào)出這個車間才改變。
王寧2013年3月13日于東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