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百合
摘自《夢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
賈璉偷娶了尤二姐后，饒舌的小廝興兒為了討新奶奶的好，在尤氏姐妹面前賣力地演繹賈府里各位主子的脾性：
李紈是“大菩薩”，迎春是“二木頭”，黛玉是“病西施”，這些都還好理解，說到探春是“玫瑰花”時，二尤不明白了，興兒進一步解釋：“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边@個比喻簡潔準確，把探春說活了。
三姑娘探春一登場，其美麗出眾就讓人眼前一亮，氣場強大更是令人過目難忘：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
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要風姿有風姿，林黛玉初進榮國府，與賈氏三姐妹初次見面，讀者借她的眼，便知道最出類拔萃要數(shù)探春。
果然，賈家姐妹數(shù)她文采最出眾，每每賽詩時迎春與惜春都躲得遠遠的，只有她敢上場；
有領袖氣質(zhì)，大觀園詩社就是她發(fā)起的，纖手一揮，應者云集；還是一位書法愛好者，案頭是“各種名人法帖，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樹林一般”，墻上掛的是價值連城的顏真卿和米芾，隨便玩玩，配置都高得讓人倒吸涼氣。
觀察一個人的心氣，除了看她的外貌衣著言談舉止，還要看她住的屋子。
素喜闊朗的探春，閨房里干脆不做隔斷，外屋、書房、臥室三間屋子一通到底，一掃尋常香閨的精致拘泥。屋里的家具擺設突出一個“大”：
寫字用的不是小書桌而是花梨大理石案子，焚香用的是大鼎，連插滿白菊花的汝窯花囊都是斗大的，另有一個大官窯大盤，這盤子有多大呢？里面裝著“幾十個嬌黃玲瓏的大佛手?！?/p>
瞧這氣派，諒誰見了她本人都不敢小覷吧？又融入了些許女兒家的小情小調(diào)，把配個小錘的白玉比目磬擺在洋漆架上，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紗帳懸在臥榻上，沖淡了屋里的兵氣。
整個秋爽齋顏色鮮麗疏朗有致，捯飭得有格調(diào)又包容。
眼光嚴苛的賈母挑剔黛玉的紗窗顏色不對，批評寶釵屋里太過寒素，唯獨到了探春這兒，只說院子里的梧桐樹細了點，沒挑出房里房外半點人為的毛病。
如果說這些還僅是個人的愛好素養(yǎng)，探春有別于其她姑娘的額外價值，是她對家國的貢獻。
脂硯齋曾批道：“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干者。”她興利除宿弊，實行體制改革，注重節(jié)支增收，雖只是個代理，照樣把家管得井井有條。
連鳳姐也佩服得緊：“好，好，好，好個三姑娘！”一連用了四個“好”。
又囑咐平兒：“她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p>
對探春，王熙鳳是除了服，還有怕。探春厲害，不好惹，時常說翻臉就翻臉。
不過翻臉不認人恰是當領導的必備素質(zhì)，老好人是進不了管理層的，即使僥幸進了，也難有什么大作為，李紈就是一例，她誰都不想得罪。
管家的時候，吳新登家的?；^不好好答話，探春皮笑肉不笑地提點她：你對鳳姐和我不要兩樣應付，看低了我。讓吳家的滿面通紅下不來臺。
她的親舅舅死了，母親趙姨娘一哭二鬧想讓她多賞二十兩銀子，李紈鳳姐都要做好人，她堅決不破規(guī)矩。
迎春的攢絲金鳳被奴才拿走，迎春都不著急，她卻先不依，一定要插手，通過平兒詰問鳳姐“事事都不在心上”，最后討回了金鳳。
最是抄檢大觀園那回，探春一戰(zhàn)成名。眾人挨個院子查，還沒到探春那里時，探春就讓丫頭們“秉燭開門而待”。房門大開，燈火通明，眾丫頭們手持蠟燭侍立兩列，探春板著臉端坐于內(nèi)，不怒自威霸氣側(cè)漏，凜然不可侵犯。原本兇神惡煞的婆子媳婦們一見這陣仗，先自怯了幾分。
后面的對話，總是鳳姐“笑道”，探春“冷笑，鳳姐“陪笑”。一段話里，這個“三笑”套裝一共集中進行了兩回，強勢氣怯對比鮮明。
事件的高潮處是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一個嘴巴子，眾人還得集體給她道歉都不罷休，鳳姐直待服侍她睡下，才敢離開。
玫瑰花的美麗有目共睹，玫瑰花的利刺也讓人敬而遠之，被扎過的人都心有余悸，再不敢造次。
玫瑰為什么長刺？
照植物學的解釋，是說“植物的枝或莖上長刺是其本身為適應生長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的一種生態(tài)反應。玫瑰為保護自己、警告動物，在進化過程中慢慢形成了尖、硬的多刺莖?！泵利惖拿倒迨菫榱吮Ｗo自己才長刺，表面強悍者多是有不得不強悍的苦衷。
對探春，平日里大家都尊崇有加，但是夸完她好，后面都要加句“可惜”：“可惜不是太太養(yǎng)的”，“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里?！?/p>
出身是探春的短板，她再出眾，背上都貼著一張寫著“庶出”的標簽，到哪都撕不下來。鳳姐給平兒解釋庶出對探春的人生影響有多大：“將來攀親時，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庶出就庶出，偏親娘還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兩府里人人看不起的糊涂人。趨利避害，向往有尊嚴的生活是人的天性。
是甩開趙姨娘的手獨自飛翔，飛向溫暖光明之處；還是像賈環(huán)一樣，與她捆綁在一起一塊下墜，忍受別人的冷眼踐踏？
探春選擇了前者，豪門大族的規(guī)矩給她提供了有力的道德支撐：她是主子，趙姨娘是奴才，她可以不理她。
她自強不息，努力打造著自己無可指摘的主子形象。
老曹稱她為“敏探春”，這個“敏”字用在探春身上棒極了，它包含了好幾個意思：目光敏銳、反應敏捷、頭腦聰敏，還有一個：內(nèi)心敏感。
她不辭辛苦給寶玉做鞋，趙姨娘抱怨了幾句“正經(jīng)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得見”，她聽說了，登時沉下臉：“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p>
又說：“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誰和我好，我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這話簡直是此地無銀，越說自己不在乎就表明越在乎。
只要有一點侵犯她尊嚴的事，她全身的毛就要豎起來，不依不饒甚至大發(fā)雷霆，時刻提醒周圍的人自己是主子。
王善保家的敢對她不敬，正因為認定她“是庶出，他敢怎么”，被她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在摑臉上，理由光明正大：“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強調(diào)自己的主子身份；
最可恨的是拜高踩低的刁奴們，“眼紅心癢骨頭輕”，一不留神，她們就會給失勢的主子出各種難題，甚而明目張膽地戲弄，芳官就敢拿著茉莉粉糊弄賈環(huán)說是薔薇硝。
自己形象不樹立得硬氣點，在關系復雜的豪門大族可能就站不住腳，只能任勢利小人欺辱。探春這種得理不饒人的個性，大概與玫瑰長刺的植物學理論類似。
讓探春最有安全感的人是寶玉，在他面前，她會自動卸下鎧甲，那一刻的她是那樣嬌俏動人，如同去掉尖刺的玫瑰，芬芳柔軟。
第二十七回，在園子里看到寶玉，探春頭句話就是“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毙∶妹瞄_始對哥哥撒嬌，口氣天真親昵，毫不遮掩的依賴令人酥倒，乍一聽會誤以為說這話的是湘云。
她還花心思給寶玉下過帖子，“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zhuǎn)，猶徘徊于桐檻之下……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扒逖胖?，熱切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一定要挑她的毛病，那就是她對母親趙姨娘的態(tài)度。趙姨娘叫她拉扯拉扯，她居然回答：“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旁人聽著都不舒服，難免會側(cè)目：如此勢利，不顧念一點母女之情。
這個問題的實質(zhì)是雙方?jīng)]達成共識，她想讓對方收聲省心，但對方總想借由她加強一點自我存在感，一激動就跳出來提醒大家她“是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每過兩三個月就要找點理由，故意叫嚷一番這件事。
趙姨娘越想貼上來，探春就越憎惡，畢竟是親娘，憎惡到了某個程度就轉(zhuǎn)化成了辛酸與悲涼，她的淚就汩汩而下。
對其處境又不忍真不管不問，一面恨鐵不成鋼氣對方“心內(nèi)沒成算”，一面派人去查問是誰在后面攛掇她出丑。
這世上所有的母女關系并不都是與生俱來的一團和氣，摻雜上種種主觀客觀的現(xiàn)實因素，會變成令人無語的局面，雙方都一肚子委屈，卻無法像對待外人一樣愿意退一步海闊天空，越是至親越易較真。她們的關系走到了死胡同，無法回旋。
也許，要等到多年以后，探春也做了母親，才能夠明白為人母的心情，意識到自己對母親的過分，在心底愿意與母親達成和解。
然而想跟母親道一聲歉是不可能了，人已遠嫁重洋，再難重逢。
“一帆風雨路三千，將骨肉加國齊來拋閃?！碧酱菏羌薜胶Ｍ馊チ耍^不可能是高鶚偽續(xù)里寫的那樣，嫁給了一個駐守海疆的統(tǒng)制家，最后還光彩照人地回了趟娘家，這樣寫結(jié)局違背原著，削弱了深沉的悲劇性。
掣花簽時，探春掣的是“瑤池仙品”杏花，上寫“必得貴婿”大家都說：“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可見必不是嫁給普通官宦人家，是嫁了天潢貴胄。
關于她的歸宿書里有諸多暗示：她的院子里種著梧桐，梧桐是鳳凰棲息之所；她放風箏放的就是一只鳳凰，后來和不知哪家的另一只鳳凰和一掛喜鞭糾纏在一起，最后裹挾而去，暗示鳳求凰式的婚配，什么樣的人才配稱為鳳凰？必是頂級高貴。
她的遠嫁是為和親，一種說法是小國求親，一種說是起了戰(zhàn)事，需要用聯(lián)姻來安撫。
反正不管哪種原因，皇帝王爺都不舍得自己的女兒遠嫁，便從貴族家中選定探春，讓她李代桃僵，從此漂泊海外客死異鄉(xiāng)，終生再也沒有回來。
“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探春的詞中早有對自己命運的預言，說她為國家犧牲了個人也真不為過。
對于探春的離去，脂硯齋這樣批：“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p>
脂硯齋篤信能擔當有男兒氣概的探春，在危難時刻必定會憑借超人的勇氣和智慧，拼盡全力從命運手中奪回一線生機，凝聚守護住家族的血脈，休養(yǎng)生息，從頭再來。
做出這種假設，是因為探春除了能力，更有一副愛家護家的赤子熱腸。
通篇看下來，年輕一代主子中，男女都算上，也只有她對這個家最上心。
理家就不說了，如果不是有主人翁意識，何必那么大刀闊斧蠲這個蠲那個招人怨？
抄檢大觀園，只有她的反應最激烈，她以一個女政治家的直覺，敏銳地看到了家族內(nèi)部的危險，才流淚予以痛斥：“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愛之深才責之切?？上П娙私宰硭毿?，再替這個家著急，也是獨木難支。
她愛自己的親人，禮數(shù)周到無懈可擊。都是伶牙俐齒的人，黛玉和湘云就會拌嘴，可這種事從未發(fā)生在探春身上。她抓大放小，無關原則的事從不計較，只會去盡力保護迎春那樣的弱者。
她懂得以大局為重，善于維護家族內(nèi)部團結(jié)。
老太太因為賈赦要討鴛鴦而大怒，連王夫人也算在內(nèi)一起罵。連最得寵的寶玉、鳳姐都不敢吭聲，探春在窗外聽見，沒有躲開而是挺身而出，陪笑替太太辯解，化解了一場婆媳僵局。就憑這一點，王夫人沒理由不喜歡她。
猜測探春遠嫁后的真實處境，去國懷鄉(xiāng)心中孤苦自是難免，言語不通環(huán)境不適也需苦捱，馬上就認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是有點難度。
但有她的如花美貌襯底，才華能耐相輔，外加豐富有層次的性情，就算剛開始有點不太順，日子一長想不得寵受尊敬都難，也活得差不到哪兒去。
臺灣女作家金韻蓉曾在自己的女性心靈成長書里這樣贊美玫瑰的美：
她勇敢地用濃烈的色彩來沖破陰霾的天空，用絕對的香氣來喚醒沉淪的氣氛，她敢于以婉約的姿態(tài)來展現(xiàn)自己，也敢于以舍我其誰的勇氣來爭取權(quán)利。
她真正要贊的，大概就是如探春這樣，勇敢清醒與才華婉約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玫瑰女生，她們的一腔赤子柔情往往會被表象上的犀利果決掩蓋，如同玫瑰的良苦用心被利刺掩蓋，非用心體會難以察覺。
本書是一本個性解讀紅樓夢的評論集。作者百合用心理學職業(yè)人特有的縝密敏銳，打破思維定勢，從曹雪芹原著殘本中為人忽視的蛛絲馬跡中查找證據(jù)，縝密推理，大膽提出許多新觀點新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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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野祥《Miss my home》陳力《分骨肉》
-作者-
百合，十點讀書簽約作者。文史類專欄作家，著有紅學評論集《夢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該書被媒體評為“年度最不能錯過的十大紅學書之一”，入選2017年五月全國文藝聯(lián)合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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