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王鐸生活在明清之交那個社會劇烈動蕩、江山易幟的特殊時代,他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他充滿矛盾而苦難深重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又激發(fā)了他強烈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日前,由浙江美術(shù)館主辦的『健筆蟠龍—王鐸作品展』得到了多家博物館的通力支持,展覽共展出王鐸的書畫作品五十多件,共分三個板塊:一是王鐸的臨作,有軸、卷、扇面形制;二是王鐸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上涵蓋了自作詩、他人詩、手札;三是其繪畫,有山水、花卉等題材。展覽一經(jīng)展出,便引起了學界和書壇廣泛的關(guān)注,并將『王鐸熱』推向新的熱度。展覽的名字『健筆蟠龍』,萃自吳昌碩跋文之『眼前突兀山險巇,文安健筆蟠蛟螭』句;林散之亦評價王鐸是『自唐懷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輩所能抗手』。本期在相關(guān)單位及有關(guān)專家的大力支持下,《中國書畫》雜志特推出王鐸書法專題,通過鮮見的圖版和新近研究成果,向讀者深度挖掘王鐸的書藝書學,展示王鐸并不廣為人知的一些交往。
[清]王鐸 行書自作詩
173cm×52.4cm 絹本 1646年 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 亂后真難見,尋思損性靈。舊山猿與狎,真誥鬼來聽。日月無停轡,金戈各老齡。綿田不得耨,云肆悵青青。念擢秀年丈、漱六社友,葆光張老鄉(xiāng)翁正之。難下落為字。丙戌十二月,洪洞王鐸。
鈐?。和蹊I之印(白) 煙潭漁叟(白)
去年浙江美術(shù)館舉辦“真山難老——傅山作品展”時,總有人問傅山與王鐸的關(guān)系。兩人都是明末清初的書法大家,都是中國書法史上不可逾越的人物。傅山是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生于山西太原陽曲縣,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政府攻下臺灣,明朝最后的疆域也喪失了,明朝徹底滅亡。1684年2月,傅山唯一的兒子傅眉去世,這一年,傅山78歲,傅眉年僅57歲。傅眉去世三個月后,傅山也耗盡心力,溘然辭世,下葬時,仍穿著一身朱衣。
一般都說,王鐸是明萬歷二十年(1592)生于河南孟津雙槐里,現(xiàn)有資料考證,王鐸其實是生于1593年1月12日。明弘光元年(1645),也就是清順治二年,5月15日豫親王多鐸進入南京,王鐸和禮部尚書錢謙益等文武數(shù)百員出城受降。清順治九年(1652),王鐸病逝于鄉(xiāng)里,死前“遺命用布素殮,壟上無得封樹”。
王鐸年長傅山14歲,王鐸卒后傅山又活了32年,兩人同處一個時代,在審美境界和藝術(shù)探索上當然是有所借鑒。兩人皆以行草最為著名,平生最好臨帖,在張芝、“二王”的基礎(chǔ)上又都深習顏真卿、柳公權(quán)、褚遂良、米芾等,晚年精研漢碑,對趙孟頫、董其昌一路“巧、媚、秀、潤”的風格持批判態(tài)度,共同開創(chuàng)了晚明書法縱橫跌宕、雄奇變化、真力彌漫、氣勢開張的風格。傅山以奇人義士著稱,生性放蕩不羈,他沒有明說學過王鐸,但其草書顯然受王鐸影響極大。王鐸降清后身負“貳臣”之名,政治上無欲無求,全部精力都花在書法上,藝術(shù)已臻化境,對后世影響深遠。浙江大學白謙慎教授在評價傅山和王鐸書法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時說:“第一,傅山的觀念是‘作字先做人’。第二,王鐸在書法技法上比較成熟,作品數(shù)量比傅山多。第三,王鐸既有技術(shù)又有學術(shù),更像文藝型的書法家。傅山有玩世不恭的個性,精品和非精品的差別非常大,傅山好的作品跟王鐸有一拼,一般的作品王鐸更成熟?!?/span>
今年,浙江美術(shù)館又推出“健筆蟠龍—王鐸作品展”,再次聚焦晚明書法高峰,較全面地展現(xiàn)王鐸的書法成就和藝術(shù)思想。吳昌碩對王鐸推崇備至,曾贊譽:“眼前突兀山險巇,文安健筆蟠蛟螭。波磔一一見真相,直追篆籀通其微。有明書法推第一,屈指匹敵空坤維?!蓖蹊I的確對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和成熟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清]王鐸(款)行書自作詩峨嵋山記游
24.8cm×237.6cm 絹本 1649年 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菊潭纂《峨嵋山紀》,覽之作十首,夜書無墨之嘉。未可測奇奧,鐵牌風雨愁。乘時休離佛,不夜吼高秋。巴岳天根老,邛崍月魄稠。釀花求發(fā)綠,世外灝悠悠。第六首誤書第一首多病荒??梢园l(fā)噱。其一。三峨稱絕險,大略勢孤生。南極星辰細,中華水平木。仙飆空外起,海鶴夜間聲。何日幽棲遂,山潮與結(jié)盟。其二。即此披圖記,峨樓遠卜居。學佛身將老,為儒夢已虛。獅坪收雪嶺,龍馬共蘧蘧。其三。長安猶滯跡,羲洞欲思玄。外國分峨頂,玆山有木蓮。塵心因寺息,神水向天懸。白首犍為上,繩繩萬古煙。其四。奇象何能繪,瑠璃(亭名)迥未移。陽坡榮異蕊,缺竅現(xiàn)山魑。岷水臺前沒,天河檻外卑。笑容應(yīng)自得,祝腎返無知。其五。攀踐在幽岑,人間一古林。盤陀窺太始,蔥嶺割重陰。白雪吹香籟,蒼龍隱窟心。沖夷深煉藥,渺渺下空音。其六。已書前。其七。瓦屋山無盡,諸番限此疆。七天通氣冷,三殿引光長。枳木資僧業(yè),煙云厚客裝。攜君觀邃古,廣樂遠鏗鏘。其八。寶塔木瓢掛,無為養(yǎng)谷神。探河偕老衲,借枕遇遺薪。邛管山形變,平羌江影春。分憂非我事,覆載一閑人。其九。梅子坡前路,天門處處殊。勛華皆點綴,情性亦虛無。大地諸靈宅,閑云一病軀。木羊與黑虎,洵美伴山夫。其十。龍池千萬劫,迸水貫虛空。路束氤氳半,磬飛杳靄中。高深鄰蟒徑,通寒佞獼叢。儻得長生秘,休忘造化功。己丑十月。瘧新瘥,頭眩暈,體猶作楚。過三弟大隱齋一更濡墨書此。無善筆,炬下瞇瞢,亦覺不惡。三弟知書畫大意,不肯用力時習,然能知勝于不知者,遠若徑庭,不可混而不辨也。書學當少年時,恒易言之。迨五十彌喻其難,蓋書,古之跡易學,晉之神,瞠乎其后,逾寫逾望洋,始覺少年氣浮心粗,不臻其室,故往往輕為發(fā)議焉耳。精要難窺,外藩易涉。登五岳然后知山,浮海澳然后知海。詩、舉業(yè)、文、畫皆然。嗚呼!索解人安得日日遇之哉。王鐸書于大隱齋,時年五十有六。
鈐印:王鐸之?。ò祝?/span>
一
王鐸,字覺斯,又字覺之,號嵩樵、石樵、十樵、癡樵、雪山。明代的書畫大家,如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等,大都家境優(yōu)渥,讀書訪友,吟詩作畫,優(yōu)游林泉,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而王鐸不同,他生長于農(nóng)耕之家,生活貧寒,甚至有時“不能一日兩粥”,父母要變賣首飾、田產(chǎn)才勉強度日。艱苦的成長環(huán)境造就了他敏感而倔強的性格,日后曾自述“余少年貧,衣食為艱,鮮有掖者,余復(fù)崖然,不求人憐”,這與他頗為悲情的人生結(jié)局都不無關(guān)系。
王鐸14歲開始讀書,16歲入庠,30歲中舉,31歲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同期還有倪元璐、黃道周,當時人稱“三株樹”“三狂人”?!岸渴歼M之時,已群同為儲相”,王鐸獲得了仕途中很高的起點。仕明24年是王鐸一生最重要的階段,也是他從政和為學為藝的主要階段。其間,擔任過翰林院檢討、福建考試官、翰林院侍講、右庶子、少詹事、禮部右侍郎、南京禮部尚書等職。崇禎十一年(1638)秋講日進講《中庸·唯天下至圣章》,“力言加派,賦外加賦,白骨滿野,敲骨剝髓,民不堪命,有司驅(qū)民為賊,室家離散,天下大亂,致太平無日”,遭到崇禎帝切責。他上疏“言邊事不可撫”,堅決反對主和派,險些遭廷杖斃命。1644年,崇禎帝自縊,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建立弘光朝廷。因昔日曾對朱由崧有救助之恩,王鐸被任命為東閣大學士,入閣為次輔。錢謙益為王鐸所作墓志銘稱:“事弘光皇帝于南,獎護忠直,疏解禁錮,侃侃有以自處。”
清順治二年,王鐸降清。順治三年(1646),以原官禮部尚書管弘文院學士,充《明史》副總裁。順治六年(1649),授禮部左侍郎,充太宗文皇帝實錄副總裁,同年晉少保。順治九年病逝故里,謚文安。王鐸入清以后,大節(jié)已虧,頹然自放,“按舊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歡間作”。他是在極度矛盾苦悶的心情中度過余生的,作書作畫占去了他大部分時間。王鐸于詩文書畫皆有成就,尤以書法見長,有《擬山園帖》《瑯華館帖》及諸多詩文書畫傳世。
在中國書法藝術(shù)史上,王鐸有“神筆”之譽,他以其獨特的書風和書學成就,確立了在我國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史上的特殊地位。王鐸擅長真行草隸各體,楷書師法鐘繇,又學顏真卿及柳公權(quán),筆力洞達,既端正莊重,又顯靈氣俊逸。行草書最為世人所重,宗法“二王”,后得力于宋米芾,其手卷蒼勁跳躍,布勢連綿,變化神出。六尺到丈二巨幅立軸,寫來得心應(yīng)手,一氣呵成,雄健悠肆,骨力暢達。王鐸長于布局取勢,章法奇特,為明末清初在草書上最具成就的書家之一。他與倪元璐、黃道周、傅山等書家一道,提倡取法高古,開展復(fù)興書壇的活動,一掃明末書壇因循守舊之氣,開創(chuàng)了明末清初大寫意書風格局。清代書法家吳德旋曾語:“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以其人而廢之?!睊亝s朝代興替的政治立場,客觀而言,王鐸的書法藝術(shù)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清王宏撰《石氏齋題跋》評:“文安學問才藝,皆不減趙承旨,特所少者,蘊藉耳?!鼻鍏切蕖墩汛郀傩鳌吩u價王鐸:“鐸書宗魏晉,名重當代,與董文敏并稱?!?/span>
二
“健筆蟠龍—王鐸作品展”一個展廳是手卷、信札、扇面,呈現(xiàn)了王鐸的日常書寫狀態(tài)和文人情趣;還有一個展廳全部是條幅作品,件件巨制,筆力強勁,氣勢磅礴。展覽策劃的用意很明顯,也很到位,把王鐸最精到的兩件事做了放大:臨古和創(chuàng)作。
參觀展覽的觀眾多,這與近年來的國學熱、書法熱不無關(guān)系,這當然是好事。美術(shù)館作為公共文化機構(gòu),應(yīng)當承擔起美學普及和公共教育的職能。很多人關(guān)心“如何才能練好書法”,通過展覽就要傳遞出強烈的信息:臨帖是根本,創(chuàng)作是本領(lǐng),臨帖,創(chuàng)作,再臨帖,再創(chuàng)作,這是書法人生中一條走不完的路。這是他話,暫且不表。
從明天啟到明崇禎初年,王鐸任職翰林院,從而有機會看到皇家內(nèi)府的庋藏,大量的晉唐真本書畫大大提高了他的藝術(shù)視野和鑒賞水平。除能見到各類刻帖碑拓外,眾多的唐宋元明經(jīng)典作品上還留有他的題跋。從這些題跋中,可以欣賞到他極為精到細致的書法佳作,又可作為研究王鐸書畫師承關(guān)系的資料。這種博覽和鑒賞的機會是其他藝術(shù)家不可企求的,也是攀登藝術(shù)制高點必不可缺的條件之一。浙江美術(shù)館展覽開幕之日請浙江大學薛龍春教授做了《王鐸臨古的創(chuàng)造性》講座,他從王鐸臨帖中的臨摹范本、改變字樣、割裂與雜糅、展大與改變范本字體、《閣帖》版式與雜書卷冊五方面,詳細介紹了王鐸在臨帖中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造性。
王鐸“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自言學書50年來一直在臨帖。他幾乎臨遍了當時他所能收集到的所有刻帖,比如張芝的《冠軍帖》宋代以來一直被認為是偽作,但王鐸一而再再而三地臨摹,且多次為這件作品辯護,“二王法芝,或謂為贗,強作解事,可哂”。這次展覽中就有兩件臨張芝《冠軍帖》作品,一件是條幅(廣東省博物館藏),一件是扇面(溫州博物館藏),可見王鐸對此是念念不忘、爛熟于胸。
“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人自不察耳。動曰:某學米,某學蔡。又溯而上之曰:某虞、某柳、某歐。予此道將五十年,輒強項不肯屈伏。古人字畫詩文,咸有萭彟,匪深造博文,難言之矣?!蓖蹊I書法上追“二王”,高揚“獨宗羲獻”的旗幟始終不渝,對《閣帖》的研究最為深入。王鐸早年臨習《圣教序》,無論形神筆墨,均足以與古人比肩,自云:“《圣教》之斷者,余年十五鉆精習之?!睂Α岸酢币呀?jīng)到了“飲食夢寐之”,臨摹的水平甚至是“如燈下取影。不失毫發(fā)”。“如燈取影”當然是夸張,臨摹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樣,但從一個角度反映了王鐸臨帖的勤奮和功力。王鐸臨摹《蘭亭序》,現(xiàn)存世四件,這次展出的是紹興博物館藏臨作。王鐸臨摹得很精美,但很多字與摹本不同,他認為王羲之寫錯了。王鐸的確是自詡為“二王”正宗,他在《臨王獻之〈小行帖〉》(故宮博物院藏)起首寫道:“摹吾家獻之《小行帖》,雨后新爽偶為之?!辈恢浪袈犝f日本人稱贊他“后王”勝“前王”,會不會也欣然接受?但王鐸的個性注定要險中取勝,他說:“羲、獻不過姿之秀婉耳,畫不知古也,未之學也?!彼谝欢闻R摹郗愔書法的題跋中也說:“書未宗晉,終入野道,懷素、高閑、游酢、高宗一派,必參之篆籀隸法,正其訛畫,及可議也,慎之,慎之?!?/span>
王鐸取法很廣,臨摹過的書家就近百位,但他不學張旭、懷素,王鐸認為他們壞了規(guī)矩,所書是“野道”?!拔釙鴮W之四十年,頗有所從來,必有深于愛吾書者。不知者則謂為高閑、張旭、懷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草書杜詩卷》后)“懷素獨此帖可觀,他書野道,不愿臨,不欲觀矣。”(《瓊?cè)飶]帖》臨《唐僧懷素帖》后)蘇軾和黃庭堅在明代非常受追捧,但在王鐸的臨摹作品中,一件臨摹蘇、黃的都找不到。這或許與王鐸對蘇、黃的詩文不屑一顧有關(guān),他認為宋元弱嫩,不敢宗法,又說“詩文不愿觀蘇軾”“學詩誓不傍蘇、黃”。王鐸一生約有三萬首詩作,大多焚毀于戰(zhàn)火或遺失于旅途,保留下來的也有六千多首,主要集中于清順治十五年(1658)蘇州刊本王無咎刻本《擬山園選集》。王鐸詩稿中有很多古字、異體字、繁體字,甚至是改造字,現(xiàn)代人很難見到,這就給閱讀和研究帶來麻煩。但也反映出王鐸的“復(fù)古”思想,也容易理解他為何反對“二王”的“俗”,提倡“古法”?!皶ㄙF得古人結(jié)構(gòu)。近觀學書者,動效時流。古難今易,古深奧奇變,今嫩弱俗雅,易學故也。嗚呼!詩與古文皆然,寧獨字法也?!保ā董?cè)飶]帖》臨《淳化閣帖第五·古法帖》后)換種思路,從文人的角度來看,王鐸似乎也是賣弄學問,讓書法增加了點難度和趣味性。
師古臨帖是王鐸書法藝術(shù)的重要特色,他一生都在勤奮地臨帖學習?!拌I每日寫一萬字,自訂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五十年終日矻矻而不綴止。月來病,力疾勉書?!彼踔撂岢俺列尿?qū)智,割情斷欲,直思跂彼室奧。恨古人不見我,故飲食夢寐以之。”(跋《瓊?cè)飶]帖》)。他臨王羲之最多,但用了幾十種筆法、體制來臨,以遺貌取神的意臨來逆反古人、擺脫古人。此外,王鐸廣泛涉獵魏晉唐宋諸名家,但又“強項不肯屈服”于虞世南、柳公權(quán)、米芾等先賢,這是王鐸膽大與氣魄的表現(xiàn),也是他此后研習各家流變、獨樹個性規(guī)模的基準點,反映了王鐸的書法史觀和對自我的高度清晰認識。
[清]王鐸 行書擬褚遂良筆意書杜甫詩曲江對雨
17.5cm×52.5cm 紙本 1634年 天一閣博物館藏
釋文:城下春雪覆苑墻,江亭晚色靜年芳。林華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何時置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傍。子美先生作,甲戌為雨恭老年兄。王鐸用褚河南枯樹皇帝冊二帖。
鈐?。和?鐸(連珠)
三
王鐸臨帖也不是好好“臨”,他的臨帖也是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風格。王鐸以行草書最為著名,布局精到,章法多變,筆沉墨實,技巧熟練,善用漲墨,結(jié)字奇險,幾乎達到了無一敗筆的程度。王鐸臨帖擬古,并非一味“規(guī)規(guī)模擬”,從他大量的存世作品看,他把臨古和創(chuàng)作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既有經(jīng)典的元素,又有自己的風格,他汲取魏晉書家中和典雅的韻致以節(jié)制個人創(chuàng)作狂放縱逸的“度”,勿使自己偏離書法本體,避免陷入“野道”之中,同時,運用自己的理解和情態(tài)去臨寫古人,使之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
王鐸是晚明書法藝術(shù)精神的典型代表。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這樣寫道:“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边@段富于聲色的文字,不僅是張岱的自傳,也是晚明繁華及其士大夫階層審美的真實寫照。王鐸與張岱關(guān)系不錯,兩人還相遇“一同南下杭州”。當時的社會風氣自然會影響書法,根據(jù)浙江大學白謙慎教授的研究,晚明的出版業(yè)和印刷業(yè)發(fā)達,圖書版式也影響書法形式,反映在手卷上尤其典型,如這次展出的廣東省博物館藏王鐸《自作詩》卷,不是一種書體一種風格到底,作者是極盡變化之能事,一會兒行書,一會兒楷書,一會兒又是大草,書體、大小、輕重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變化。觀者是一頁一頁、一段一段觀賞作品的,這就產(chǎn)生了如同翻看圖書的效果?!半s書卷冊”的出現(xiàn)就是追求視覺效果,觀讀的趣味性也隨之加強,作者展現(xiàn)技巧的空間自然也增大了不少。
與前代書法相比,晚明書法更追求視覺性,而王鐸最具代表。王鐸的大寫意書風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一是在用筆上求“變”,錯落有致,正欹相生,通過粗細、潤燥對比強烈,給人造成驚奇的視覺效果。一直以來,王鐸被視為雄強一路的代表,他在《文丹》中闡明了他的美學追求,“文要膽”“大力,如海中神鰲”“如臨陣者提刀一喝,人頭落地”,面對王鐸的大幅草書作品,的確有驚心動魄的感覺。王鐸書宗“二王”,遍學諸家,“用張芝、柳、虞草法,拓而為大”“柳誠懸用《曹娥》《黃庭》小楷法拓為大,力勁氣完……但以刀割涂加四隅耳……謂為國工不虛”“米海岳書,矯矯沉雄,變化于獻之,柳、虞自為伸縮,觀之不忍去”。王鐸在自我意識驅(qū)使下求變,以氣馭筆,以勢鋪墨,連綿大草,氣勢驚人。在運筆過程中又有變化,線條異常干凈、勁健,忽粗忽細,時方時圓,出鋒、搶筆、飛白、牽絲無一敗筆,有著驚人的駕馭筆墨的能力。
二是在用墨上求“漲”,創(chuàng)新性使用漲墨,使筆畫自然滲化,造成一種模糊、混沌、殘缺的美。在墨法上,王鐸以濃取神、以潤求妍、以干得險、以淡調(diào)和,書寫時用水用墨,但求變化,任其濃淡,妙會天機。
三是在結(jié)體上求“險”,結(jié)體緊密,姿態(tài)欹側(cè),追求奇險又能縱斂適宜,剛?cè)嵯酀?,通過正欹、聚散、伸縮等夸張組合,大開大合而富于動感。50歲前,王鐸顯得過于匠心,他曾說:“每書當于譚兵說劍,時或不平感慨,十指下發(fā)出意氣,輒有椎晉鄙之快?!?0歲以后,尤其是降清以后,心性巨變,始擺脫“極力造作”,方能“無意會拍,遂能大家”。自此,王鐸書法結(jié)體由狂怪轉(zhuǎn)向自然,用筆由鼓努為力轉(zhuǎn)向沉著內(nèi)效,點畫漸趨溫潤,呈現(xiàn)出浩蕩壯闊的態(tài)勢。
四是在章法上求“奇”,布局大小參差、剛?cè)嵯酀?,豐富多樣。董其昌說:“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彼终f,“書家以險絕為奇?!蓖蹊I則主張“極勢”,“臨寫之時,神氣揮灑而出,不主故常,無一定法,乃極勢耳”〔20〕。王鐸不僅追求書法的視覺張力,而且書寫內(nèi)容也是出“奇”,把臨帖“混”為創(chuàng)作,避諱一些寓意不佳的字詞句,把幾種法帖拼合在一起,根本無法讀懂意思,不愧是視覺優(yōu)先的“當代藝術(shù)家”。
五是在幅式上求“大”,其書法多是大軸長卷,氣勢上雄渾博大。這些動輒高過兩米的巨幅大制,突破了魏晉以來長期寄寓書法中的寧靜嫻雅的書齋氛圍,它們是掛在高堂華屋供人欣賞的,是藝術(shù)家特意創(chuàng)作的,是體現(xiàn)出書畫社會性功能的。王鐸肯定沒有想到,隨著當今書法熱、展覽熱,他創(chuàng)造的具有強烈視覺張力的書風,越來越受到追捧。
王鐸生活在明清之交一個社會劇烈動蕩、江山易幟的特殊時代,這個時代造就了他充滿矛盾而苦難深重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又激發(fā)了強烈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他由明朝舊臣變?yōu)榍逋⑿沦F,在清朝統(tǒng)治集團中又受到諸多猜忌和防范,故國樓臺、舊朝往事,功名理想煙消云散,精神上的壓抑和折磨轉(zhuǎn)而為書法藝術(shù)上的寄托和放懷,書法成為其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最終門徑。這種傾注和釋放,使王鐸的書法藝術(shù)開創(chuàng)出魏晉以來全新的視覺面貌,在“二王”中和藝術(shù)審美外建立起磅礴雄強的視覺沖擊力。
(作者為浙江美術(shù)館副館長)
【詳見《中國書畫》2017年11期】
本文編輯:劉光 新媒體編輯: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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