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是個異數(shù)。他被稱為中國唯一的“詞人宰相”。
在他的身后，一個花間詞派繡筆描繪的香艷旖旎朝代正款款落幕，在他的身前，一個朝氣蓬勃的宋詞朝代拉開帷幕。
他導(dǎo)宋詞之先路，是“北宋倚聲家之初祖”。
他以14歲進(jìn)士及第，到35歲為翰林學(xué)士，不久后拜相。一路仕途走得波瀾不興。在同齡孩子尚追逐嬉鬧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夠“指物作詩立就”；在同齡少年正私塾讀書的時候，他就躋身于赴京趕考的才俊隊伍；在而立之年的男人們正為功名擠破頭的時候，他卻氣定神閑地坐在宰相的第一把交椅上。
他不像一個命運(yùn)多舛的詩人，每走一步都透著踉蹌的艱辛，他打破了詩必窮而后工的定律，他的存在告訴我們，成功不是僅有苦行僧一種模式。
他的一生令人滿懷嫉妒地仰望，如同看云端，帶著揣摩不透的惘然。
是惘然的。一樣的苦讀圣賢書，一樣的滿腹經(jīng)綸，為什么獨(dú)獨(dú)他得天獨(dú)厚。富貴是他的浮云，因?yàn)楦毁F與他，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他憂傷的只是時間而已。
太多的富貴引發(fā)出太多的閑愁。因?yàn)樯钸^于順?biāo)欤萑霟o可追求的荒洪中去，而后被時間的潮水一浪接一浪覆蓋過來，所以，派生出花間詞派特有的憂傷和閑愁。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
——晏殊·《浣溪沙》
晏殊飲酒的淡淡的，帶著高山雪蓮的傲，“一曲新詞酒一杯”，優(yōu)雅從容，富貴之相隱約而出。轉(zhuǎn)筆寫到天氣，而且是去年的天氣。引發(fā)了對時光如梭的感慨?！跋﹃栁飨聨讜r回？”此句已有無法掌控的悲哀。下闋卻又加重了這層悲涼?！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边@句是古今口口相傳的好詞。對仗工穩(wěn)，畫面漂亮，俗字見奇。
可見作詞并非僻字奇韻方為上乘，耳熟能詳?shù)淖衷~一經(jīng)熔煉，亦能別開生面。晏殊深受晚唐五代花間詞派和南唐馮延已的影響，作詞典麗旖旎，音律和諧，溫潤秀潔。他用詞十分漂亮，但不流于俗艷，而是有著更沉實(shí)的內(nèi)容。
這份沉實(shí)，就是人生的哲理，對韶華亦逝，歲月忽老的感懷。他的悲傷，實(shí)際是人類共同的悲傷，即使身居高位，亦有無法掌控的東西。比如生老病死，比如富貴榮辱。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孤篇橫絕，即成大家”，是因?yàn)樗脑娫~寫了人類共同的悲哀?！敖虾文瓿跻娫?，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晏殊是隱忍的，對悲傷亦有放有收。他不似李煜，愁緒如“一江春水向東流”，收都收不回來，要飲酒，他就恣意飲，要悲傷，他就肝腸寸斷。晏殊不，他太平宰相的身份，和早年在官場的磨練賦予他一顆洞悉世事的圓融。他的悲傷最后化為“小園香徑獨(dú)徘徊”。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云無跡任西東。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
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索禁煙中。魚書欲寄何由達(dá)，水遠(yuǎn)山長處處同。
——晏殊·《浣溪沙》
晏殊的生活是極盡奢靡的，喜宴飲，但一定要他看得上眼的人才可。也就是跟他相投的朋友?？梢韵胍姡呐笥岩话阋彩琼?biāo)於喽Ф蛏?，詞中多有富貴閑雅氣象，而少濃詞艷賦和不平之鳴。
據(jù)說柳永就曾碰了個軟釘子。他去拜訪宰相晏殊，想求個功名。卻被晏殊一句“針線閑拈伴伊坐“的戲謔頂了回去?？梢婈淌鈱λ灼G的詞的鄙薄之情。晏殊對當(dāng)時馳名天下的柳永很早就起了鄙薄，那是在小兒晏幾道在宴席上順口吟詠的柳永詞句“酒力漸濃思春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小晏幾道拍著巴掌唱的高興，卻被早已漲紅臉的晏殊一巴掌打了回去：“混賬東西，這也能胡亂唱？”晏幾道被丫鬟連忙拖走了，邊走邊哭喊道：“這歌這么好聽，如何唱不得？”晏殊喟然長嘆曰：“孺子不可教也！”
可見這梁子結(jié)下的也不是一日了。在市井百姓和歌女的眼中，柳永是他們崇拜的偶像，白衣卿相?！胺灿芯?，皆能歌柳詞”。而在晏殊這等身份尊貴的人眼里，柳永的文字簡直不登大雅之堂。赤裸裸的調(diào)情，通俗不加修飾的淺白。
晏殊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如柳永一般放肆，他要喜怒不形諸于色。心能言而口不能言。
晏殊不是暴發(fā)戶，他是被富貴熏陶出來的貴族。連他自己都頗為得意的說：“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悅其氣象?！庇形唤欣顟c孫的寫了首《富貴曲》，其中有兩句是：“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殊看后一樂：“乞兒哪里見過富貴？金玉錦繡即為富貴？真正的富貴，在于氣象。”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這番氣象，豈是窮人家所能有的？他的小兒子晏幾道也承襲了他的氣質(zhì)，一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讓晁補(bǔ)之大嘆：“可知此人非三家村人也！”此番氣象必在富貴中久久浸泡，一身從容優(yōu)雅，斷無半點(diǎn)自卑感的人方能寫出。
終究，也是會傷心的。晏殊一生處于高位，有著居高臨下的氣度，自然有隱忍的憂傷。像被囚于籠中的鳥，錦衣玉食，尊榮獨(dú)享，但卻有著不可言說的悵惘。愛，不能竭盡全力，恨，也不敢酣暢淋漓。傷感莫名涌上心頭，最終也只得圓融了結(jié)局。
在此詞中起句恍若艷遇，讓人想起了蘇小小的那句“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可見他是有對愛情渴望的。接著又落入了晏式特有的漂移不定的悵惘，“峽云無跡任西東”隨她去吧，一切都不能認(rèn)真，一切都不值得認(rèn)真。他身負(fù)的責(zé)任和使命告訴他，他必須克制情感。
“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索禁煙中?！本坪?，也會有寂寥，也會心生蕭索之感，甚至做閨怨之音。只是寄往何處呢？總不能把他的哀怨寄給皇上吧？告訴皇帝他這個宰相當(dāng)?shù)牟环Q心不如意，當(dāng)?shù)牟荒蜔┝耍坑谑锹涔P又恢復(fù)了他特有的圓融觀照之感：“山長水闊處處同”。自我寬慰做得很圓滿，山是一樣的山，水是一樣的水，人生何處不相逢？所以，不必傷感了吧。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晏殊·《蝶戀花》
清代學(xué)者王國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其中第一境界就是晏殊此詞的這句，“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比花間派詞人沉實(shí)之處，就在于他的思索，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求，讓他的詩中有了濃郁的哲理意味。
他的愁苦，卻是他圓融觀照的一貫寫法。所謂“觀照”，就是他是通過人心和自然界相對應(yīng)寫出的通感，而不是柳永一味主觀抒情：“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亦或“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柳永用情極真極深，于是很多詞不加藻飾即脫口而出，其中不乏感人深切之語。
而晏殊用情，則是淡淡的，這淡泊的意味里派生出唯美的憂傷，哭泣是優(yōu)美的：“檻菊愁煙蘭泣露?！彪x開是優(yōu)雅的：“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就連離恨也是優(yōu)美從容的：“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要有怎樣的氣定神閑，才能在傷心時亦保持風(fēng)度??！
晏殊的一生亦有三次貶官的打擊，而在他的詞作中，卻少有體現(xiàn)。只有一首借歌女之口噴薄而出的《山亭柳》詞，“一曲當(dāng)筵落淚，重掩羅巾?！毙沽思で械谋瘧嵵＞钩闪恕吨橛裨~》中一個異音。但是，卻難得有了真性情。
然而，困厄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他的人生大抵是順?biāo)斓摹?/span>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在眾人眼里，晏殊是個很好相處的風(fēng)雅之官。葉夢得《避暑錄話》中記載，晏殊極其好客，未嘗一日不宴飲。他頗喜歡與友人即席賦詩，而且才思敏捷。往往都友人們都發(fā)揮完畢，他笑瞇瞇地賦得新詞?？梢娖錇槿说闹t和。
晏殊是隱忍的?！皾M目山河空念遠(yuǎn)”，這一個“空”字加深了悲涼的意味，卻又融化了哀傷，空，代表徒勞，哀嘆是沒用的。下一句“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的“更”其實(shí)是“空”的承接，同樣表明了傷心也是無用的。收尾“不如憐取眼前人”簡直精妙絕倫。
晏殊是懂生活的，他站在不勝寒的高處，看慣了云起云落，宦海沉浮。他知道，連生命都不是長久的，又何況富貴榮辱？
既然如此，那么收起那些徒勞的傷心和哀怨吧，珍惜眼前的每一寸光陰，珍惜活著的每一天，趁還能行樂的時候及時行樂吧。因而，晏殊不惜徹夜歡宴。
晏殊的詞大都是在宴會上即席而成的，雖是酬唱應(yīng)制的詩作，卻從未有次韻相酬的作品。晏殊是好命的，他不需要作詞去討好達(dá)官貴人以求能進(jìn)身的機(jī)會。而晏殊內(nèi)心又是清高有風(fēng)骨的，因?yàn)樗男宏處椎酪粯?，只做自己的詞，堅守在小令的一畝三分地上，守住了那份意蘊(yùn)深厚的柔弱的美麗。
晏殊不是生來富貴的，據(jù)記載，晏殊初為官的時候很清貧，官僚們下朝后都去飲酒作樂，獨(dú)獨(dú)晏殊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讀書?；噬虾苄蕾p他的質(zhì)樸，打算讓他任太子的老師。坦誠的晏殊說，皇上，我其實(shí)不是不想去宴飲游樂，實(shí)在是臣家貧沒錢去，所以才閉門讀書的?；噬虾艹泽@，繼而哈哈大笑，他怎么也想不到有這樣誠實(shí)的人，于是更加信任他。
關(guān)于晏殊的誠實(shí)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晏殊考進(jìn)士的時候，援筆立成，才思敏捷，輕松殺入復(fù)試。誰料復(fù)試那天，他突然舉手說，老師，這道題目我復(fù)習(xí)過，請再換一道吧！監(jiān)考老師跟皇上都覺得很好笑，同時贊許他的誠實(shí)。調(diào)換題目后，他仍然成績優(yōu)秀。晏殊的仕途多順?biāo)於倮Ф?，不能不說，老實(shí)人有老實(shí)人的福。
身居高位的晏殊，政治上建樹不多，在廣開教育門路，選拔優(yōu)秀人才上倒是頗有建樹。可能這與他平淡沖和的做人方式有關(guān)。他所在的真宗，仁宗時代百年太平無事，與他明哲保身之道也頗有關(guān)聯(lián)。圓融，正是晏殊的處事方法，做人并不是激進(jìn)到底，不惜以卵擊石才能彰顯生命的價值，懂得明哲保身，未嘗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品德高尚的晏殊是當(dāng)時著名的伯樂。范仲淹、歐陽修、富弼、韓琦后皆出其門下。為朝廷培養(yǎng)了一大批棟梁之才。他開設(shè)的應(yīng)天書院，成為北方四大書院之一。他沒有妒賢嫉能和“文人多相輕“的臭毛病，他的法寶頗多，比如誠實(shí)，比如謙和，比如知人善任。他通透了儒家的中庸之道，他懂得什么叫做大智若愚。他是第一流的聰明人。
玉樓朱閣橫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朝云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別來將為不牽情，萬轉(zhuǎn)千回思想過。
——晏殊·《木蘭花》
原本以為，晏殊的愛情必然是驚鴻一瞥的嫵媚和浮光掠影的想念。
誰曾想，晏殊也是有過愛情的。他曾對一個歌女動心，長相甜美聲音婉轉(zhuǎn)悠揚(yáng)。晏殊把她收為侍妾，頗為喜愛。無奈正室王氏嫉妒，將她趕了出去，任她流落街頭。這時張先趕來了，作詞哀悼這位女子，極力描繪她的慘狀，使晏殊動容，又將她接了回來。
一生眠花宿柳，情場得意的張先頗有憐香惜玉之情，常言道，擁有愛情的人心里柔軟的，常常希望別人也有同樣的幸福。
張先的熱情成全了晏殊難得一見的癡情。這位理性嚴(yán)謹(jǐn)?shù)脑紫嘣~人，還有這樣至情至性一面，讓人想來不由莞爾一笑。
晏殊的婚姻是不順的，第一個妻子王氏，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成婚兩三年就逝世了；第二個妻子孟氏，在晏殊四十歲的時候去世。第三個妻子王氏陪伴他終老。
終究是和正室相守到老的，愛得不溫不火。他的愛如同將溫未溫的水，淺淺的溫度，卻始終無法沸騰。
“朝云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彼溃词褂们樯羁?，也難免有失去的一天。所以，又何必執(zhí)著呢？
再多的傷心落淚，他終究回還原成宰相晏殊，一個理性的宰相詞人。
池塘水綠風(fēng)微暖，記得玉真初見面。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
玉鉤闌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當(dāng)時共我賞花人，檢點(diǎn)如今無一半。
——晏殊·《玉樓春》
“當(dāng)時共我賞花人，檢點(diǎn)如今無一半?！彼媲械馗形虻健叭嗣娌恢翁幦?，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的悲涼。
晏殊的一生，經(jīng)歷了生死離別，旁觀了官場風(fēng)云，洞悉世事。14歲進(jìn)士及第的他，畢竟是個聰明人。生活賦予他的苦難，都變成了圓融的頓悟。
他的詞中蘊(yùn)含著生命的哲理，閃耀著詩意的生命光澤，沉實(shí)內(nèi)斂，芳華溢出。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晏殊正是這句話的實(shí)踐者。他的才氣是圓融的，而智慧是悄悄的。他寫的詞集叫《珠玉詞》，如同兀立于塵世綢緞上靜好的珠玉，圓潤，溫涼，不動聲色的高貴。在月下，在花間，在碎瓊亂玉的瀑布下，掬一捧叫做時光的清泉，而后深深的緬懷那些不動聲色的憂傷，那些隱忍的淚水，那些珠圓玉潤的好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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