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繼續(xù)走近李賀。名動京華的“唐諸王孫”李賀以超拔的才情,贏得了當時的文壇泰斗韓愈的賞識,欣然為其延譽奔走,但一群嫉賢妒能之徒卻沒有放過這位可憐的書生,他們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個辦法:因為李賀的父親是李晉肅,所以李賀應(yīng)避父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況且其父新喪,李賀理應(yīng)丁憂三年,否則即為不孝!可憐李賀空有一雙拏云之手,卻只能止步于科場的門檻,這位驕傲的大唐王孫,已注定與大唐科舉無緣!
好在家永遠是心靈休憩的港灣,而滋養(yǎng)詩人文化人格的沃土仍然是家園?;氐讲龋夏赣H忙著給病弱的兒子食補,而貼心的妻子更多的是在精神上給失落的丈夫以慰籍,李賀終于又開始進入到了赴京趕考前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不存功利之心了,他還是和巴童一起,每天騎著瘦馬早出晚歸,還是那支破錦囊,裝滿了詩人在山中和水畔捕捉的靈感,只是二十剛過的詩人漸漸開始變得華發(fā)滿頭,“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而巴童的職責(zé)也不再單單只是鋪紙磨墨,他每天都要給他的主人煎藥,他感到,自己瘦弱多病的主人雖然剛過二十歲,但好像已經(jīng)知道自己天年不永,他要用生命和時間賽跑,他要寫出更加驚世駭俗的詩歌,而這些詩歌,既不為“行卷”,也不為酬答,只為了一顆不服輸?shù)摹皰傇啤敝模?/p>
由此,我們看到,當仕進的大門朝李賀永遠關(guān)閉的時候,這個嘔心瀝血的歌者選擇的是另一條上升的通道。盡管在回歸昌谷不久,韓愈不忍辜費其才,給李賀在太常寺謀了個奉禮郎的九品小官,但在“臣妾氣態(tài)間,唯俗承箕帚”的奉禮郎任上做了不長時間,李賀便對繁瑣的祭祀禮儀和無聊的仰人鼻息的生活徹底厭倦了,加之身體羸弱,李賀最終辭官拂袖而歸,重新回到昌谷。而再回昌谷的李賀,面對著亡妻的新墳,在淚如泉涌的同時,也隨之進入到了一種與神鬼對話的通道。這個自知生命短暫的詩歌才子,開始有意地拒絕融入中晚唐詩歌的整體合唱大陣容,更愿意特立獨行地以一種神奇、幽怨、凄冷、晦澀的狀態(tài),編織著只屬于自己的詩歌家園,在這個詩歌家園里,他刻意地栽種下了許多詭譎的意象,曾經(jīng)以馬自期的李賀在此時的詩行里,將千里馬、天馬全部替換成了困頓風(fēng)塵老死櫪間的病馬,他曾經(jīng)仰望的秦皇漢武,此時不是成了可悲的秋風(fēng)客,就是成了一堆泛著綠光的滯骨,而在對死亡意象的營造之中,他還要“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在對色彩的運用上,他縱情潑墨,放手為之,有學(xué)者作過統(tǒng)計,李賀詩中出現(xiàn)最多的顏色依次是:白色83次,紅色、青色各68次,黃色、綠色各43次,粉色、碧色更多 26次,這些密集的色彩有如打翻的調(diào)色盤,構(gòu)成了李賀詩歌中特有的幽冥世界;當然,在鬼火的幽光里穿行,承載他死亡意識最多的,還是數(shù)不清的孤魂野鬼,“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這是從“鬼”眼中看到的南山;“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這是從“鬼”眼中看到的溪流;“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這是從“鬼”眼中看到的古墓饕餮……少年時就對《楚辭》中《山鬼》《帝子歌》的神鬼意象著迷的李賀,彼時面對無望的仕途,無望的青春,已經(jīng)在自己的詩歌中開啟了一條通往神鬼之域的陰森隧道,而矗立在這個隧道中最顯赫的路標,便是他凄婉動人的《蘇小小墓》:
蘇小小是六朝時南齊錢塘的著名歌妓,她姿容秀麗又文采出眾,當時很多公卿權(quán)貴皆爭奔其門下,然而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僅活了二十歲便如花一般凋零了,據(jù)說她的墓前每到“風(fēng)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浸淫鬼域之中的李賀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傳聞,而在對風(fēng)裳水佩的蘇小小精心描摹的同時,我們又似乎隱約可以感覺到,李賀好像并不僅僅是在用凄涼幽冷的文字描繪絕代歌伎,更像是以蘇小小為意象,悼念自己同樣在二十歲便香消玉殞的亡妻。清代文人黎簡評此詩時曾云:“通首幽奇光怪,只納入結(jié)句三字,冷極鬼極。詩到此境,亦奇極無奇者矣?!笔堑?,在這個鬼火明滅的詩歌世界里,李賀已經(jīng)將自己的主體意識有意地包裹起來,他的時空是可以任意轉(zhuǎn)換的,他的意象是不斷疊加的,而文字的組合又總在險中出奇,甚至不合邏輯,然而,這就是李賀,一個在主流的詩人圈子中被視為異類的李賀,一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黯然獨語的李賀。
詩歌的長壽是以詩人的短壽為代價的,長期的苦思冥想,嚴重損壞了這個詩歌才子的健康。清瘦羸弱的李賀身患多種疾病,對于自己的病弱之軀,他在詩中也多有提及,“何事還車載病身”,“病容扶起種菱絲”,這些詩句道出了一個年輕病人的苦惱,但也正是面對一朵朵咳出的鮮血,讓李賀對宇宙與人生,對死亡與時間,有了更痛徹心扉的領(lǐng)悟:“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展膺h流浪,銅柱從年消。”遷想著秦始皇建橋入海處,李賀看到的是成群的魚和被風(fēng)浪銷蝕的銅柱,千年的時光被李賀以奇麗的想像濃縮起來;“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边w想著晨昏的日出月升,漢城黃柳和柏陵飛燕成為生命輪回中兩個蒼涼的坐標;“楚魂尋夢風(fēng)飔然,曉風(fēng)飛雨生苔錢?,幖б蝗ヒ磺?丁香筇竹啼老猿?!边w想著溺水而亡的神女瑤姬,習(xí)慣削去青皮在竹白上寫詩的李賀耳畔陰風(fēng)怒號,虎嘯猿啼……明代茶陵詩派領(lǐng)袖李東陽在其《懷麓堂詩話》曾說李賀詩歌“有山節(jié)藻棁,而無棟梁”,意指李賀詩詞藻華麗,卻不講求結(jié)構(gòu)和謀篇。殊不知,這就是思維跳躍的李賀,在神思的穿梭來去之中,李賀更像一個凌步微步的仙人,倏忽是任公子,“云中騎碧驢”,倏忽又是“羲和聘六轡,晝夕不曾閑”,俄而“斬龍足,嚼龍肉”,俄而又“雄光寶礦獻春卿,煙底驀波乘一葉。”即便是狀寫悲苦的人間,李賀的表達也是仙氣彌漫,鬼氣蒸騰,“舉頭為城,掉尾為旌。東海黃公,愁見夜行”,“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正是在對固有詩歌秩序的反動之中,李賀建立起了自己特有的“長吉體”!為其詩集作序的杜牧說得很中肯,“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 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這段論述,堪稱對李賀的知音之論,而對于這位以特異之姿出現(xiàn)在中唐的天才詩人,清代文人陳式的評論更是將其放到了一個氧氣稀缺的高度,“昌谷之詩,唐無此詩,而前乎唐與后乎唐亦無此詩!”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據(jù)說李賀奇詩《金銅仙人辭漢歌》行世之后,許多文人都爭相為“天若有情天亦老”搜腸刮肚尋找下聯(lián),皆以為奇絕無對,獨宋代文人石曼卿的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被“人以為勍敵”。事實上,正是愛恨情愁和青春苦短,支撐起了李賀驚人的想像力,噴濺血斑的文字對于李賀來說就是心靈的燃燒,他渴望著這種燃燒永恒地?zé)肓?。于是,承接玉露的金銅仙人走進冥想,白馬輕裘的茂陵劉郎走進冥想,李賀在延長生命的迷夢中延長自己的詩思。然而,劉徹到底難逃一坯黃土,金銅仙人到底難逃一場浩劫,巨大的悖論撞擊著李賀的生命悲劇和詩歌悲劇?!疤烊粲星樘煲嗬稀?,瘦弱的馬匹已經(jīng)不能承載思想的沉重,當李賀把他的巫山挺立成直插云宵的高度,作為一種詩殤,李賀將27歲的青春凍結(jié)成一塊清澈透明的寒冰,獻給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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