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影齋札記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楊文宣
多年前,我曾在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過一段博爾赫斯演講的視頻錄像。那段黑白視頻有一種久違的老紀錄片的味道,也不知錄制于何時:一個空蕩蕩的講臺,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面前柱著的一根拐杖,兩只手交疊地搭在拐杖的抓手上,一雙眼白上翻……真的,有一剎那,我恍然覺得似乎是荷馬再世。他說話只是在那里說話,也不輔以手勢。好像并不是在做演講。而他的聲音,——我說關(guān)鍵是聽他的聲音。我不懂西班牙語,但我喜歡他那具有磁性的嗓音和從容不迫的語調(diào)。你沉心靜氣地聽著,似乎能聽出一種語言文字里的天籟。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博大平和。一如閱讀他的作品時獲得的那種神秘而奇妙感覺?!白匀欢皇в谄降?,奇崛而不失于怪異”。博爾赫斯說過:“作者最重要之處是他的語調(diào),一本書的最重要之處是作者的聲音,這個聲音能打動我們?!钡拇_,他的作品中那種獨特的語調(diào)和聲音,充滿匪夷所思的幻想,極富智慧和性情,亦極富穿透性。委實令人迷醉??柧S諾曾對博爾赫斯予以極高評價,他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說“博爾赫斯創(chuàng)造了一種被提升到二次方的文學,又像是得出本身平方根的文學?!?/span>
盡管博爾赫斯曾以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震驚世界文壇,躋身文學大師之列;被認為是作家中的作家??墒撬簧顬榭粗氐倪€是他的閱讀:“讓別人去夸耀寫出的書好了,我則要為我讀過的書而自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好作家,但我相信我是一個極好的讀者;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個敏感而心懷感激的讀者?!边@就是博爾赫斯。他是不是在暗示我們,要做一個好作家先得當一個好讀者?當然,這是毋庸置疑的。因為沒有一個稱得上好作家的,不是個好讀者。其實要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讀者又談何容易?
博爾赫斯天生就是個讀書的種子。據(jù)說他的私人藏書就達上萬冊之多。這些書中有西班牙文、英文、德文、葡萄牙文、冰島文、阿拉伯文、意第緒文等文史哲、數(shù)理化以及天文、宗教等門類的書籍,可謂包羅萬象,無所不有。簡直就是個私人圖書館?,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道淵博的博爾赫斯一生究竟讀過多少書。尤其難以知道他讀過多少那種鮮為人知的奇異的書籍。在《自傳隨筆》中,博爾赫斯只列舉了他童年時閱讀的一些書籍:“我讀的第一本小說是《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接下來是《艱苦歲月》和《鍍金時代》。我還讀過馬里亞特上尉的書、威爾斯的《月球上的第一批人》、愛倫·坡、朗費羅詩集、《金銀島》、狄更斯?!短谩ぜX德》、《湯姆·布朗的學校生活》、《格林童話》、劉易斯·卡羅爾、《弗登特·格林先生歷險記》(該書現(xiàn)已為世人所淡忘)、伯頓的《一千零一夜》”。后來他在《私人藏書》序言里說“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的腦中會有一套浩繁的藏書形成,那是由曾經(jīng)讓我們愛不釋手并且極想與人分享的書和文字組成的。”顯然他在《私人藏書》里羅列的那些書目,也僅僅是他一生所讀書籍中極小的一部分。按他自己的說法,這套由不同類型的書匯成的叢書只是出自他個人的偏好罷了。其實他讀過的那些書籍又不斷地在他腦子里無限繁殖,以致形成了一套浩繁的藏書。因此,他真正讀過多少書已經(jīng)變得虛虛實實難以想象了?!八胁柡账沟呐u家都常常指出,他的每一個文本,都通過援引來自某個想象或真實的圖書館的書籍,而加倍擴大或多倍擴大其空間。這些被援引的書籍,要么是古典的,要么是不為人知的,要么根本就是杜撰?!彼运茴H為自信地說自己是個“極好的讀者”絕非憑空自詡。庫切說:“博爾赫斯常把自己表現(xiàn)得像個西方的局外人。所以,博爾赫斯得以從容自如地對西方文化加以批判和革新。(事實上,我們完全可以補充一句說,博爾赫斯正是從容出入汗牛充棟的西方典籍,并旁征博引以成就自己的著作。)”
博爾赫斯一生還有個特殊的閱讀嗜好,那就是閱讀字典和百科全書。要說這也是具有家族的淵源的。博爾赫斯曾回憶說,他從小就在父親的書柜里看到《錢伯斯百科全書》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上的銅板插圖。于是在祖母范妮·哈斯拉姆的引導下,他竟養(yǎng)成了閱讀字典和百科全書的習慣,并迷醉于它那包羅萬象的世界里。博爾赫斯在出任國立圖書館館長之前,就是該館一位很特殊的讀者。因為他經(jīng)常去那里為的是只讀一本書,——《不列顛百科全書》。他在獲得文學獎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買一部第十一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真是情有獨鐘。他說:“我們要在書本上多下功夫,我總是設(shè)法閱讀第一遍之后再讀第二遍,我認為重讀比初讀還重要,當然為了重讀必須初讀。我就是這樣崇拜書的?!笔堑模热缢钕矏鄣摹渡袂?,他就不止一次地讀過西班牙文、英文、意大利文等多種版本。“我認為讀書是一種幸福,另一種稍少一點的幸福是寫詩,或者叫做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是把我們讀過的東西的遺忘和回憶融為一體。”
博爾赫斯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少關(guān)于書籍的論述和探討。體現(xiàn)了他獨特的見解和深入而廣博的思考。他在一篇題為《書籍》的文章里開宗明義地說道:“在人類使用的各種工具中,最令人驚嘆的無疑是書籍。其他工具都是人體的延伸。顯微鏡、望遠鏡是眼睛的延伸;電話是嗓音的延伸;我們又有了犁和劍,它們是手臂的延伸。但書籍是另一回事:書籍是記憶和想象的延伸。”在這篇文章中,他還提到愛默生關(guān)于書籍的一段話:“愛默生在那次講座中說,圖書館是一座奇妙的珍藏室。在這座珍藏室里,人類最好的精靈都像著了魔似的在昏睡,但都期待著我們用語言來打破其沉睡。我們必須把書打開,這樣,精靈們就會覺醒,他說這樣,我們就能同人類產(chǎn)生的最優(yōu)秀的分子結(jié)為伙伴,……”我們不知道博爾赫斯一生通過自己的閱讀喚醒了多少人類的精靈。但我們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但以極大的熱情擁抱人類廣泛的遺產(chǎn),而且不斷地對它們予以詮釋、思考,乃至顛覆;不斷地將它們翻出新意,賦予新的內(nèi)涵。發(fā)出他那獨具魅力的聲音。我們從他的著作中認識到“文學理念是一個由智力建構(gòu)和管轄的世界?!拔覀兛吹搅艘环N潛能,”看到一個以智力空間的形象和形狀構(gòu)成的世界,它棲居在一個由各種星宿構(gòu)成的星座,這個星座遵循一個嚴格的圖形“(卡爾維諾語)。博爾赫斯正是從浩如煙海的人類典籍中提煉抽象出世界的本質(zhì),才使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書籍如何至關(guān)重要地幫助我們理解自己最深刻的經(jīng)驗”。因此,“他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敬畏感本質(zhì)上說是形而上學的,而不是宗教的,其根源在于博爾赫斯常常會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包括語言本身在內(nèi)的一切意義都土崩瓦解了?!幌駩蹅悺て履菢雍冒l(fā)哥特式的歇斯底里,而能從容地回望思想的深淵“(庫切語)。他的故事“幾乎完全不像故事;其中一些最佳作品喬裝成散文,對并不存在的國家的矯揉造作的研究和真的書籍的最冷僻的知識異想天開地混為一談。他的創(chuàng)作與其說是現(xiàn)實的反映,不如說是對現(xiàn)實顛覆性的質(zhì)詢”。
博爾赫斯的父親患有眼疾,視網(wǎng)膜脫落,后來他本人也得了這種眼病。1914年,博爾赫斯一家旅行去了瑞士,目的主要是求醫(yī)。沒想到因戰(zhàn)爭一家人滯留歐洲,于是只得棲居下來。孩子們接受的是法語教育。小博爾赫斯還自學了德語,并讀起了叔本華。后來叔本華的思想對博爾赫斯曾產(chǎn)生過持久的影響,稱叔本華是他的老師。學習德語使他了解了當時的表現(xiàn)主義詩人、畫家和電影制作人,他因此還曾一度涉獵過神秘主義、思想傳遞、雙重人格、第四維度等學術(shù)。而由于家族的遺傳,他一生卻視力不濟。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失明過程之后,晚年他完全是在失明中度過的。1955年,當他出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時,不無調(diào)侃地說道:“上帝賜給我七十萬冊書,同時也使我失去了光明,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庇惺裁崔k法呢?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宿命。在他一首叫做《盲人》的詩中,感到了失明給他帶來的悲哀:
我是朦朧的時間的囚徒,
沒有黎明和黃昏,只有夜晚。
我只能用詩歌
塑造我的荒涼的世界。
既是“宿命”,博爾赫斯也只好“順而受之”了。眼科大夫嚴禁其讀書寫作,他逐漸憑記憶創(chuàng)作,然后口授。他在《博爾赫斯口述》一書的序言里說“博爾赫斯是否曾在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命運感到過不滿呢?我們猜測他會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對人生快樂的追求。因為人生的快樂其實是生命活動中的一種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一種心里的和生理的狀態(tài);是人希求而喜歡經(jīng)歷的一段時間的感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人都可以追求屬于自己的快樂。無論是身體健全的還是先天就有殘疾的人。博爾赫斯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一生嗜書如命,因此他自然不會放棄從書籍上尋找快樂。1978年,他在一次關(guān)于《書籍》的演講中說:“我始終不把自己當作盲人,我繼續(xù)買書,不斷地把書放滿我的家。前些日子,有人贈送給我一套1966年版的《布洛克豪斯百科全書》。我感覺到了家里存放著這套書,我感到這是一種幸福。那里擺放著二十多卷書,里面有我無法閱讀的哥特體字母,有我無法看見的地圖和插畫,但是,這部書就放在那里。我感受到了這部書包含的深情厚誼。我認為書是人們能夠享受到的一種幸福?!彼冀K覺得被圖書包圍會獲得一種幸福的感覺;一接近圖書館就會產(chǎn)生一種幸福的感受。他在一首詩里寫道:
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設(shè)想,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在博爾赫斯之前,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哪位作家把天堂比作圖書館。他說“別人把天堂想象成花園什么的。我總覺得,被圖書重重包圍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想法?!碑斎唬仓挥袗蹠鴲鄣每坦倾懶牡乃艜壬绱嗣篮玫南敕?。他說過,“要是沒有書籍這一工具,無法想象我的一生。書籍對于我來說,其親密程度不亞于手和眼睛。“其實,他通過畢生的閱讀和無限的幻想已經(jīng)把自己匯入了一本叫做“無限的可能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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