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泊船瓜洲》詩的“綠”字的煉字佳話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的，但詩話真實與否，也存在著很大的疑點。它出自洪邁的《容齋續(xù)筆》，材料的來源據(jù)說是“吳中士人家藏其草”。且不說古代詩人寫詩時特意把草稿留傳下來，并傳之于他人的事例實屬罕有，單就其草稿的內(nèi)容來看，也有多處令人不解的地方。
草稿上這樣寫: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fù)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王安石好改字確是事實，但像“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中的這個”綠”字，要作如此改法，卻又有些令人難以置信。首先，“綠”字形容詞作動詞用，這種詞類活用的煉字之法，在古典詩詞中并不罕見，甚至可以說并不少見。如丘為的“東風(fēng)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的“東風(fēng)已綠瀛洲草”，常建的“主人山門綠”等等，作為對古典詩歌有很深造詣的大詩人王安石來說，不應(yīng)不知道這些常識，而且他自己還寫過“除卻春風(fēng)沙際綠”的詩句?！熬G”字的選用，原本不應(yīng)當(dāng)是多么玄妙的事情，甚至也不應(yīng)該有什么特別驚人之處，因而用了十?dāng)?shù)字才選定這個“綠”字，從情理上說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再者，在詩稿上圈去字時，竟然還注上“不好”兩個字，似乎更是不可能有的事。既然已經(jīng)圈去了，又何必特意多此一舉地注上“不好”二字，好像故意要讓外人知道他的思考過程似的。還有，被圈去的十多個詞，都是常用的動詞，類似的可列出幾十甚至幾百個，這樣漫無目的的并不太復(fù)雜的選擇，有什么必要一一都羅列在紙上呢？如此做作，倒實在有些像玩文字游戲了。臧克家說得好，這些字其實都各有千秋，像詩話說的那樣，選來選去的，只能說明詩人的笨拙罷了。但一般人談到這個詩話，往往為其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以為從那么多的字里選擇到這樣一個字，實屬罕見，顯示了極強的非凡的煉字的功力。其實，像王安石那樣的大詩人，怎么可能這么拙笨，為了一個并不稀罕的字，而羅列出那么多的平庸之字？細(xì)加推敲，可以看出這則詩話人為編造的痕跡，它極可能是說詩之人，為了顯示詩眼的重要，而有意羅列出那么多的常見詞來加以比較，以此來突出“綠”的詩眼的魅力。久而久之，弄假成真，一段令后人著迷的煉字故事便應(yīng)運而生了。
正因為這個煉字的典故是缺少史實根據(jù)的，所以后人在講述這個煉字故事時，就有了許多種版本，有的寫成詩人在船頭上作這首詩，有的寫成在岸上作這首詩，有的寫成是行路中寫，至于作詩的過程，更是五花八門，任意虛構(gòu)。 當(dāng)然，我們并不否認(rèn)，這則詩話本身有著非常美妙的藝術(shù)魅力，在文學(xué)史上已經(jīng)成了不可抹煞的獨立的文學(xué)存在，而且它對于古典詩歌的普及，對于提高人們對古典文學(xué)的興趣，對于人們理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昧， 也都是有著積極的意義的。但分清其真?zhèn)?，對于文學(xué)的科學(xué)研究，還是很有必要的。
本文作者:徐景洲，筆名大洲，著有《讀破金瓶梅》《無稽的詩話》《小城舊事》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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