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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東坡此賦寫于北宋神宗元豐五年七月,時東坡謫居黃州已近四年。一方面,他心中苦悶,難以釋懷,另一方面,又從老莊佛學之中尋求解脫,《前后赤壁賦》反應(yīng)的正是他此時的矛盾思想。文中以優(yōu)美的文筆描繪了月夜江中泛舟的情景,抒發(fā)了古今幽情和人生短暫、時不我待的感慨。東坡以水和月作喻,闡發(fā)變與不變的人生哲理,以及人人皆可無償享受大自然無限風光的觀點。文章的最后,東坡由悲轉(zhuǎn)喜,曠達樂觀的態(tài)度最終戰(zhàn)勝了謫居后的苦悶心情。
也許正是這樣一種耐人尋味的思想意境,或者是東坡超然物外、曠達樂觀的人格魅力,這篇散文得到歷代文人墨客的喜愛。
東坡在第二年將這篇散文用行楷書寫成卷,贈給了友人傅堯俞。也就是元豐六年,當時他四十八歲。整幅作品結(jié)字寬厚豐腴,流光顧盼,勁透紙背,表現(xiàn)出一種靜穆而深遠的氣息。明董其昌贊道:“是坡公之《蘭亭》也”。蘇軾將他奔放豁達,超逸悠游的為人顯露在作品中。書與文合,文與人合,書、文、人三者一體,是為東坡。
蘇軾《前赤壁賦》書法局部1
蘇軾《前赤壁賦》書法局部2
蘇軾《前赤壁賦》書法局部3
相比之下,元代趙孟頫所寫的《赤壁賦》,又是一種風格。趙孟頫也喜愛《赤壁賦》,他用行書將此文書寫成卷。其書疏朗從容,用筆圓潤遒勁,筆致細膩典雅,宛轉(zhuǎn)流美,風骨內(nèi)含,有一種雍容飄逸的姿態(tài)。卷末署“大德辛丑正月八日,明遠弟以此紙求書二賦,為書于松雪齋,并作東坡像于卷首。子昂。”辛丑為大德五年,那年趙孟頫也是四十八歲。
這確實是一種巧合。東坡書法自成一家,趙孟頫書法也是“五百年來只此一家”。兩人都在相同的年齡,書寫了相同的作品。當然,東坡是原創(chuàng),表現(xiàn)的是自我的寫照,但趙孟頫也在書法中演繹出他的風采?;蛘呖梢哉f,趙孟頫將東坡文中那種“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意境,表現(xiàn)得更加到位。我讀趙此書,亦如見其人。貴格藏道骨,真情見筆端。
趙孟頫 《前赤壁賦》局部
除了以上二位,還有一位書法家,一生之中也多次書寫《赤壁賦》。他便是明朝的文征明,有人說,文征明留存于世的《赤壁賦》有九件之多。我是先看了文征明的小楷《赤壁賦》,后看他寫的行書《赤壁賦》的,開始并不知道他寫過這么多。
在我手頭有三個版本(小楷除外),皆為其耄耋之年所書。一本寫于“辛丑端陽日”,即嘉靖辛丑年五月,當時時文征明七十二歲,“雨中無事漫書”;一本寫于嘉靖丙辰春日,當時文征明八十七歲,閑中逸興,連同《后赤壁賦》一并書寫了;最后一本是他八十九歲所寫,文征明活到九十歲,寫此書距離他去世只有三個月,也是他最后一幅作品。作品中跋云:“嘉靖戊午冬十一月廿日,夜寒不寐,篝燈漫書。紙墨欠佳,筆尤不精,殊不成字?!睋?jù)說此后還落了十九字,為“聊遣一時之興耳,觀者其毋哂焉。征明年八十九?!边@段內(nèi)容,在清代陳焯《湘管齋寓賞編》中有記錄。雖然他自己以為“筆尤不精,殊不成字”。但很多評論家卻認為此卷比之現(xiàn)在所見其他各種印本的《赤壁賦》,都為精到。“瀟灑流落,翰逸神飛”可謂已至“人書俱老”的境地。
七十二歲和八十七歲所作的行書《赤壁賦》,風格比較相近,瘦而能厚,剛中寓秀。用筆遒勁含蓄,結(jié)體收斂清俊,字距間筆斷意連,顧盼多姿。也如同趙孟頫所表現(xiàn)的,有種“馮虛御風”的感覺。當然,后者比之前者,筆畫更加蒼勁,連帶也更加細膩。而其八十九歲所寫的《赤壁賦》,則用筆更老辣得多,跳躍之中,多了幾分工整、沉郁和勁利。這也許更加契合東坡《赤壁賦》的內(nèi)涵:苦悶而又想解脫,瀟灑而又趨靜虛。這種跌宕和滄桑,也許是作者歷經(jīng)人生的體驗。此帖當然不如東坡之書的豪放灑脫,文征明是嚴謹?shù)模瑬|坡還帶著一種天真浪漫。然而,面對此書,我會忍不住心中顫動,無法平靜。
文征明72歲所書《前赤壁賦》(嘉靖辛丑年五月)局部
文征明87歲所書《前赤壁賦》(嘉靖丙辰春日)局部
文征明89歲所書《前赤壁賦》(嘉靖戊午冬月)局部
三位書家,用一種相同的方式,演繹著自己的《赤壁賦》。每個人的遭遇不同,修為不同,每一份作品,面貌也不相同,各自顯示著書家不同的人生姿態(tài)。我向往東坡的大氣,欣賞文敏的飄逸,喜歡衡山的遒勁。三者的作品都是嚴謹而暢達,精致而瀟灑,給人不同的藝術(shù)美感。
想起初學《赤壁賦》時,每天捧書閱讀,怡然自得。那時候也曾想到,千百年前,那位月下泛舟,游于赤壁的中年“老者”,何曾想過身后之事,他更沒想過一篇散文,不但能夠傳誦千古,還平添了許多種流傳的形式。
不管是誰,在面對《赤壁賦》那種巍然澎湃,寧靜虛空的精神境界時,都不得不心存景仰,意動神馳。一種精神的典范,當然得益于作者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情操,更得益于作者的表達方式和表現(xiàn)水準。面對《赤壁賦》,東坡笑了。在那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扣舷而歌”的夜晚,東坡神游于天地,情放于江月,名與山川共存。讀者俱醉,書者忘懷?!跋嗯c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