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

床前看月①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②，低頭思故鄉(xiāng)。

——靜嘉堂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六

【備注】

在其他版本中，①又作明月，②又作明月。

【今譯】

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床前，我懷疑是地上泛起了一層秋霜。我抬起頭來，看到天空中那一輪山月。當我低頭沉思時，不由得思念起遠方的故鄉(xiāng)。

想家，本是人之常情。

李白是在家里待不住的人，在他“東涉溟?！薄安挥庖荒?，散金三十余萬”后，又來到安州（今湖北安陸）。李白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來看看老鄉(xiāng)——漢代大文學(xué)家司馬相如筆下的云夢澤（李白《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

上古時，在長江中游（今湖北一帶）有兩個大湖泊：江南的叫“夢”，江北的叫“云”。后來，湖水越來越淺，兩湖匯成一片低洼潮濕的陸地，這就是云夢澤。

那么，云夢澤到底在哪兒呢？就在安陸。

“查鄂中地勢，自縣以南云夢、漢川、監(jiān)沔一帶，古時稱為云夢澤。唯安陸地勢較高，地形多為平陸，或取意于'安于陸地’之義?！保ā懊駠卑妗逗笨h政概況》）

安陸歷史非常悠久，據(jù)境內(nèi)李家店鹿河附近夏家寨、桑樹鄉(xiāng)的胡家山等12處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發(fā)掘，早在4000多年前就有人類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另據(jù)《睡虎地云夢秦簡》記載：“（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78年），攻安陸?！边@表明，在戰(zhàn)國晚期，此地就已稱安陸了。

秦漢時，安陸的管轄范圍很大，包括今天的安陸、云夢、應(yīng)城、孝感4縣以及漢川、黃陂、漢陽、京山等縣市區(qū)的一部分。到三國時，安陸屬于吳國領(lǐng)土，管轄范圍逐漸縮小。直到隋煬帝大業(yè)初年，縣域才基本定型。其后雖偶有分合，但總體變化不大。

在唐代，安陸是大城市。唐高祖李淵于武德四年（621年）把安陸郡改為安州總管府，后來又升為大都督府，是淮南道西部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

李白來安陸前，曾“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眼下，身上帶的錢也折騰得差不多了，來安陸后，漸漸有了捉襟見肘的窘態(tài)。

縱觀古今中外，最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不一定是出自巨額的投資、朝廷的重視、媒體的炒作和權(quán)威的推崇，相反，往往是藝術(shù)家在困境、痛苦、摧殘與挫折中的產(chǎn)物。在一個萬籟寂靜的秋夜，只見一輪明月高懸于山頂，詩人不禁倍加思念家鄉(xiāng)與親人。

于是，《靜夜思》就這樣誕生了。

在李白的筆下，月亮是出現(xiàn)最多的事物之一。據(jù)專家統(tǒng)計，在李白現(xiàn)存的1050首詩文中，直接寫到月亮的有299首，比例高達28.5%（毛曉紅、甘成英《巴蜀文化意象對李白詠月詩的支撐和塑造》，《李白研究論叢》第八輯）。

為什么李白會把灑在地上的月光疑作秋霜呢？這和安陸的氣候有關(guān)。

安陸地處湖北東北部，涢水中游，東經(jīng)113°19'-113°59'，北緯31°04'-31°29'，屬于北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區(qū)。氣候特點是春秋短、冬夏長，四季分明。年均氣溫15.8℃，平均降水1117毫米/年，有霜期為11月20日至次年3月20日，前后長達119天/年。

正因時至深秋，李白便自然而然地認為地面反射的月光是剛下的秋霜了。

舉頭望山月——與家鄉(xiāng)蜀中的崇山峻嶺相比，安陸的山并不高。

安陸在大地構(gòu)造位置上，處于秦嶺褶皺系東段南部和揚子準地臺北緣中段，二者間主要以斷裂為界。北部多表現(xiàn)為北西—南東走向的褶皺和斷裂，并發(fā)育后期北東、北東向平推斷層，構(gòu)造復(fù)雜。地層時代較古老，多遭受區(qū)域變質(zhì)作用，巖漿活動頻繁。南部則屬中、新生代形成的盆地和槽地，沉積主要表現(xiàn)為殘余海盆的碳酸鹽建造和陸相碎屑建造，為云（夢）—應(yīng)（城）凹陷的一部分。

在地質(zhì)運動作用下，安陸地勢北高南低，自北向南傾斜；北部為丘陵崗地層，南部為河谷平原，平疇沃野；東部丘陵起伏，西部巖壑幽深。涢水縱貫全境，漳水自境西而南繞，山川環(huán)峙，水陸流通。境內(nèi)較為著名的山峰有白兆山（碧山）、太平寨（石門山）、蔣家山、王子山、梁家山、毛家山、鳳凰山、搖寶山等。

至于說李白望見的是安陸哪座山上的月亮，現(xiàn)已不可考證（一說此詩作于湖北廣水市西南部壽山，與安陸西北部接壤）。

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的故鄉(xiāng)，遠在萬里外的劍南道昌隆縣（今四川江油）。

在中國人看來，宇宙間陰陽二氣的運行，產(chǎn)生了天地萬物與四時晨昏，外物節(jié)候的轉(zhuǎn)變會使人的內(nèi)心也受到觸動。春天和秋天都是萬物變換的季節(jié)，春草又綠了，秋霜又起了。當四時變化時，大自然的景物也有所變化。詩人最喜歡寫春秋兩個季節(jié)，“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陸機《文賦》）所以，這時候，人與大自然會有一種共鳴：當你看到季節(jié)的變化，就會有內(nèi)心的感動。對春花秋月感慨最深的是誰？當然是游子了。

相對于生機勃勃的春天來說，萬木蕭瑟的秋色更容易讓詩人傷感。自古以來，中國文化中就有悲秋的傳統(tǒng)。早在戰(zhàn)國時，屈原就說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保ㄇ峨x騷》）他的學(xué)生宋玉也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九辯》）到了唐代，陳子昂則說：“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保愖影骸陡杏觥罚?/p>

秋天真是使人傷感的季節(jié)，樹葉一天比一天變黃，一天比一天稀少，一天比一天落下去的更多。所以，悲秋不僅是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更是人類的生命跟大自然的生命之間的一種共鳴，是生命落空將要終了的悲哀。古人云：“秋士易感?！痹娙藗兌嘣谇锾觳菽緭u落之際，感到人生易老的悲哀（葉嘉瑩《葉嘉瑩說唐詩》）。

在這種情況下，游子心中最容易產(chǎn)生的思緒就是思念家鄉(xiāng)、親人和故友。

一個人在思鄉(xiāng)時，會想辦法安慰自己。作為大詩人，李白安慰自己的方法，當然是寫詩咯。李白善于把無生命的大自然寫出生命來，山水、日月、風(fēng)云、雷電等，都是沒有生命的，但在李白眼里，大自然的景物卻不是靜止的，在他的筆下能賦予大自然以鮮活的生命。

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常常寫到明月，明月非常容易引起人的思念與感動。這是因為，人如果與親友分離，彼此所處的環(huán)境完全不同、完全隔絕，但永遠有一個共同的美好的事物，能夠成為牽系彼此心靈的紐帶，那就是明月。靜生慧，慧生思。月光普照天下，即使親友遠隔千山萬水，與異鄉(xiāng)的游子眼中所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

越是偉大的詩人，越有這種千秋寂寞的感慨。天才之所以為天才，在于比常人所關(guān)注的往往是更高遠、更長久的感情。一定要寫出整個人類最深廣的思想和感情，才會引起更多人的共鳴，對讀者的感染力才會越強。

判斷一首詩的好壞，不是看其外表的雕琢修飾，而是要看它所傳達出來的感情和生命有多深厚?！鹅o夜思》很短，用詞也很樸實，但卻情景交融，為讀者生動地描繪出了一幅《游子秋夜思鄉(xiāng)圖》。語言平實而寓意深長，精確地刻畫了“思鄉(xiāng)”這一人類的普遍性感情。

著名美學(xué)家李澤厚把美感分為3個層次：一為悅耳悅目，二為悅心悅意，三為悅神悅志?！鹅o夜思》滿足了各個層次讀者的審美感，才會歷久不衰，廣為傳播。無論古今中外，任何人讀到這樣明白曉暢的詩句，都會被其所蘊含的濃濃思鄉(xiāng)之情所感動，引起強烈共鳴——這就是藝術(shù)的感染力和生命力，或者說是李白的內(nèi)在張力。

中國文學(xué)的巔峰是唐詩，唐詩的巔峰是李白，李白的巔峰則是這首《靜夜思》?！鹅o夜思》，中國詩歌史上當之無愧的珠穆朗瑪峰。

【作者簡介】

馬睿，字為愚，四川江油人。四川省第六屆勞動模范、中國李白研究會會員、綿陽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