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10月19日，兩名工人一路風塵仆仆來到中俄邊境小城滿洲里。他們來自百里外的俄國大烏拉爾，半個月前，兩人所在的工棚內，7名中國工人暴斃，俄國人急忙焚燒了工棚和工人的衣服行李，并將工棚內的中國人趕回中國境內。

    6天后，這兩名工人在滿洲里寓居暴亡，同院兩名房客也相繼死亡。一天之內，四人離奇死亡，但癥狀相同，都是發(fā)燒、咳嗽、吐血，死后周身發(fā)紫。

    邊陲小城的4人死亡病例，并未引起更多的關注。當時，沒人意識到，即將在東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讓歐洲人談之色變的“黑死病”——鼠疫。

    第一次世界性鼠疫流行發(fā)生在公元6世紀，羅馬帝國四分之一的人口因此喪生，也直接導致了羅馬帝國的衰落。第二次則發(fā)生在中世紀的歐洲，鼠疫結束后歐洲人口減少了近三分之一。

    這場發(fā)生在1910年10月至1911年4月的東三省大鼠疫被稱作20世紀世界上最嚴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 6萬多人喪生于此，但也真正揭開了近代中國最早的科學防疫工作序幕，在措施實施、醫(yī)療救護等方面至今仍有其借鑒經(jīng)驗。

    一場由旱獺引發(fā)的鼠疫

    早在1910年春夏之交，俄國西伯利亞就已發(fā)生疫情，但西伯利亞人煙稀少，居住分散，加上俄國方面控制嚴密，疫情未得肆虐。當時俄國出于對自身的保護，將大量疑似染病的中國勞工驅逐回國。勞工們帶著病毒，沿鐵道一路向南。

    1910年11月8日，疫情傳至北滿中心哈爾濱。隨著中東鐵路開工，大批關內勞工涌入。此時，哈爾濱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個擁有24000人口的居住區(qū)。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骯臟，是個不折不扣的貧民窟。疫情就在這里爆發(fā)了。

    1910年12月初，外務部右丞施肇基收到了俄日兩國的照會，俄國和日本以清政府無力控制疫情為名，要求獨立主持北滿防疫事宜。就在幾個月前，施肇基剛剛從吉林西北路兵備道任上卸職。他知道答應俄日兩國獨立主持東北防疫的要求，無異于把東三省主權拱手送出。

    只有中國人自己控制住疫情，才能堵住列強之口。這時，施肇基想起了伍連德。伍連德此時正在天津陸軍軍醫(yī)學堂任幫辦（副校長）。

    作為第一個從劍橋畢業(yè)的中國醫(yī)學博士，伍連德比施肇基更清楚鼠疫的兇險。對于這種惡疾，沒有任何特效藥，可以說染之必死。面對施肇基的邀請，伍連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1910年12月22日清晨，伍連德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當伍連德到達哈爾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當?shù)刈罡唛L官西北路兵備道于駟興。于駟興告訴伍連德，哈爾濱的疫情主要集中在華人居住區(qū)傅家甸，最先得這種病的是在俄境內捕捉旱獺的關內移民。

    肺鼠疫的發(fā)現(xiàn)

    20世紀初，人們發(fā)明了一種工藝，只要對旱獺的皮毛進行適當加工，其成色堪比貂皮。一時間，旱獺皮成為世界皮革市場的新寵，價格連年看漲。巨大的利潤吸引了眾多中俄商人。他們紛紛招募華工捕殺旱獺。

    由于山東、直隸兩省連年遭災，大量勞工北上闖關東。許多毫無捕獵經(jīng)驗的關內勞工加入了獵獺隊伍。旱獺一旦染病就會失明、失聲、行動遲緩，并被健康的同類逐出巢穴。有經(jīng)驗的獵人絕不會捕獵有病的旱獺，但闖關東的新移民卻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他們往往還會因為染病旱獺容易捉，而大量捕殺。在東北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中，獵人們渴了喝一口雪水，餓了就以旱獺肉為食。鼠疫病毒就這樣，最先由病旱獺傳染給了這些捕獵者。

    伍連德決定親自去傅家甸考察。此時，傅家甸有兩名西醫(yī)，一個姓姚，一個姓孫，是疫情爆發(fā)后東三省總督錫良請來主持防疫的。姚醫(yī)生告訴伍連德，政府出錢為疫病死者提供棺材，家屬既可就地安葬，也可扶靈回鄉(xiāng)。但傅家甸住的大多是闖關東的人，此時又臨近春節(jié)，所以很多人選擇回鄉(xiāng)。姚醫(yī)生一席話，讓伍連德感到，隨著大批攜帶病毒的尸身運回關內和疑似患者踏上返鄉(xiāng)之路，疫情傳至關內只是時間問題。

    當時的各種報紙，在記錄這場大瘟疫時，都稱之為“百斯篤”（鼠疫的日語音譯）。但當時伍連德尚未確定它是不是就是“百斯篤”。

    1910年12月27日，傅家甸一名與當?shù)厝送ɑ榈娜毡九艘咚?，伍連德決定解剖尸體，找出真正的病因。伍連德事后回憶，這大概是東北乃至全中國境內第一次尸體解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解剖尸體無疑是對死者的大不敬，而且，當時中國的法律也不允許解剖?？梢韵胍?，伍連德當時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經(jīng)過化驗，伍連德在死者的血樣中發(fā)現(xiàn)了鼠疫桿菌。但這種疾病是通過飛沫傳播的，與鼠疫公認的傳播方式相矛盾。這時，伍連德大膽地提出，在傅家甸流行的鼠疫是通過飛沫傳播的肺鼠疫。也就是說，無需通過老鼠，肺鼠疫就可以在人與人之間傳播。但當時伍連德的肺鼠疫理論并沒有被同行接受。

    邁斯尼之死

    此時，鼠疫正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和規(guī)模蔓延著。北京、天津、上海……關內許多地方相繼出現(xiàn)病例。朝廷開始在全國征集醫(yī)生和看護前往東北。令人欣慰的是，面對如此惡疾，報名支援東北的中外醫(yī)生和醫(yī)學院的學生十分踴躍。僅僅一天后，伍連德就迎來了第一位志愿者——法國醫(yī)生邁斯尼。

    邁斯尼跟伍連德是老相識了，他的到來令伍連德十分高興。但對于伍連德的肺鼠疫理論，邁斯尼擺出自己曾經(jīng)參與過印度、香港等地鼠疫防治的老資歷，全面否定了伍連德的判斷。他認為，滅鼠是問題的關鍵，隔離根本沒有必要。就在伍連德想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時，邁斯尼竟勃然大怒起來。

    其實，邁斯尼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到哈爾濱之前，他先去奉天拜訪了東三省總督錫良。他要求錫良任命他為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取代伍連德的位置。但錫良婉言拒絕了邁斯尼的要求。在這樣的情況下，邁斯尼無法保持一名醫(yī)生應有的客觀，拒不配合伍連德的防疫措施。

    為了能讓防疫工作進行下去，當晚，伍連德致電施肇基，請求辭職，將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的職位讓給邁斯尼。施肇基給了伍連德最大的信任和支持，他回電伍連德:邁斯尼之職務已予停止，伍醫(yī)生可以照常繼續(xù)其防務工作。

    就在一籌莫展時，邁斯尼死在了哈爾濱俄人居住區(qū)內的俄國鐵路醫(yī)院里。這位法國醫(yī)生來到疫區(qū)僅僅十天，便感染鼠疫不治身亡了。

    邁斯尼之死被視為這場鼠疫的轉折點。人們對伍連德的種種輕視和懷疑，都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對于他的要求，沒有人再敢怠慢。伍連德成了人們抵抗這場大瘟疫的惟一指望。

    防疫隔離的推廣

    在伍連德指揮下傅家甸被分為四個區(qū)。每區(qū)由一名醫(yī)藥大員主持，配有兩名助理、四個醫(yī)學生和為數(shù)眾多的衛(wèi)生夫役與警察。每天，醫(yī)生帶領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檢查疫情。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感染鼠疫，立即送到防疫醫(yī)院，并對病人家屬進行隔離。為此，他們還專門從俄國鐵路局借來大量空車廂，用作隔離之所。

    同時，傅家甸內居民出行必須在左臂佩戴證章，根據(jù)各區(qū)的不同，證章分為白、紅、黃、藍四種。佩戴證章者可以在本區(qū)內行動，但要前往別區(qū)，則必須申請?zhí)貏e批準證。

    伍連德全權接手了哈爾濱防疫局，并下設檢疫所、隔離所、診病院、庇寒所、消毒所等部門。其中，檢疫所專事檢查進入傅家甸者是否染疫；庇寒所為無家可歸者提供食宿；消毒所各區(qū)設立一個，為參與防疫工作的醫(yī)生、巡警和夫役提供沐浴消毒服務。

    按照收治病人的病情，診病院分為疫癥院、輕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醫(yī)處幾種。各病院中均設有醫(yī)官、庶務、司藥生、看護、巡長等職務。既為不同病情的病人提供了治療，又避免他們之間的交叉感染。

    伍連德在哈爾濱建起一個“城中城”。隨后，哈爾濱俄人居住區(qū)、奉天、長春全省紛紛仿照傅家甸的模式。與此同時，公共衛(wèi)生也第一次引起了各級政府的重視。吉林省“各關檢疫分所于城甕內設機器藥水，見人消毒”。天津衛(wèi)生局發(fā)布緊急告示，列出喝開水、吃熟食、注意生活衛(wèi)生等10條預防措施。

    一個世紀過去了，即便是從今天的角度看，這些防疫措施也堪稱科學。

    焚尸斬疫

    隔離、消毒、阻斷交通，可是疫情仍日益嚴重。此時，伍連德意識到，尸體掩埋或許是癥結所在。1911年1月的一天，伍連德來到城北墳場。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時值隆冬，地上的積雪有五六寸厚，雪地上一排排棺木和尸體露天停放著，如長蛇陣般綿延一里有余。

    鼠疫桿菌可以在這些尸身上存活很久，而墳場變成儲藏鼠疫桿菌的大冰柜。如果有老鼠或其他動物接觸到這些尸體，再由動物傳染給城里的人，那么一切防疫措施都將化為烏有。

    必須盡快將這些尸體處理掉。但哈爾濱的冬天，氣溫至少在攝氏零下二三十度。這樣的溫度下，土地凍得十分堅硬。所以如果要土葬，只能等到春天大地解凍時才能進行。但這樣一來，恐怕死于鼠疫的人還要成倍增長。

    伍連德暗暗思忖，只有兩種辦法可以阻斷鼠疫通過尸體傳播，一個是深埋，另一個便是“焚尸！”這個念頭在伍連德腦海中閃過，連他自己也不由一顫。

    中國人歷來有入土為安的習俗，對待父母先人的遺體更加尊重備至。在傳統(tǒng)觀念下，“焚尸”簡直不可想象。他思來想去，惟有上書朝廷，請皇帝下一道圣旨才能平復民間的反對。他立即把當?shù)毓賳T和鄉(xiāng)紳召集起來，向大家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官員和鄉(xiāng)紳們一致同意他的主張。伍連德焚尸的請求對清政府震動很大。三天后，他們才收到外務部發(fā)來的電報:準許伍醫(yī)生之請，可依計劃進行。

    宣統(tǒng)三年，大年初一。哈爾濱的文武官員見證了這觸目驚心的一幕。2200多具尸體被澆上煤油，付之一炬 。次日起，傅家屯死亡人數(shù)遞減。隨后，俄國防疫部門也效仿中方的做法，把轄區(qū)內染疫尸體全部火葬。

    1911年3月1日夜0時。哈爾濱防疫局內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時針指到午夜0時，傅家甸的死亡人數(shù)為零。隨后，長春、奉天、鐵嶺……東北各個大城市紛紛傳來捷報，死于鼠疫者：零。

    編輯 張巍華（資料來源：《東三省疫事報告書》、《伍連德自傳》、《國士無雙伍連德》、《1910年-1911年的東北大鼠疫及朝野應對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