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畫報：過去這一年中你的生活狀態(tài)是怎樣的?
安妮寶貝：這一年來我大部分時間住在郊外。生活很簡單，很少上網(wǎng)看電視看報紙，也很少見到人。給孩子用棉布做玩具，給她做枕套，繡上花，繡上她的名字?；▓@里的事情也很多，花花草草，應(yīng)季的蔬菜和水果，夏天秋天的時候熱鬧一些，有葡萄，西紅柿，黃瓜，茄子，豆角……冬天剛收完蘿卜和白菜，柿子也熟透了。周圍一帶很安靜。有時感覺像住在山頂一樣。
這也只是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生活方式。以后會有變化，還是會出去旅行，做自己計劃過的事情。只不過這一年多，很類似一段內(nèi)心凈化的過程，在散步、閱讀、勞作之間解決掉心里很多困惑過的問題。最重要的事情自己明白就可以了。
城市畫報：最近的閱讀是不是中斷了?
安妮寶貝：就是生完孩子的一個月有中斷。懷孕的時候，讀的書是最多的，因為別的事情也都無法做，就讀古詩、重讀《西游記》、《紅樓夢》，把《聊齋志異》也重讀了一遍。年少一些的人讀這書會覺得是講鬼怪，老師則會說一些作者在批判封建社會現(xiàn)實之類的無趣的話。事實上這本書最重要的是描述了很多有境界的人和生活狀態(tài)，其中一些人物的個性和覺悟是跨越時空的。你會發(fā)現(xiàn)重讀舊書很有意思，因為隨著年齡的變化，人能看到文字紙背后面更多的東西，而且不會被外界的聲音所左右。
城市畫報：你也是比較喜歡讀宗教和哲學(xué)方面的書籍的?
安妮寶貝：十幾歲、二十幾歲的時候喜歡看哲學(xué)書，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太年輕的時候，還沒有具備足夠的智慧和明確的個人認知體系，看這些書是會更混亂的。對生命的困惑，不可能通過看書解決，最終還是要自己通過人生歷程一步一步清理，然后回頭再來看別人的理論，就覺得可以對應(yīng)上。包括小說也是這樣。
中國古典作品最值得看一看，它們實在是財富。像《禮記》、《論語》、《老子》……它們都是在試圖搭建起一個人或者一個社會應(yīng)該具備的很端莊很有底氣的架構(gòu)?，F(xiàn)在的年輕孩子不看是浪費，但太早看也不了解。他的心會跟不上他所看到的內(nèi)容。人的理解力是需要積累和鍛煉的，并不是一開始就有。
我現(xiàn)在會更喜歡看一些門類偏僻的雜書，比如說一說占星術(shù)、古代的紡織和食物等等，主要是覺得有樂趣。
城市畫報：看太多古書對寫作會不會有負面影響?
安妮寶貝：會有。有時候你會覺得它們寫得太美，而且已經(jīng)寫盡一切。那么現(xiàn)在這么多人還一直在寫，即使寫得再多，也都是雕蟲小技，是無法相比的。我一直覺得古代很令人留戀，你看一看古代的瓷器、絲綢或家具就會知道，以前的人曾經(jīng)做任何事情都那么用心雕琢，真正體現(xiàn)出人類的智慧和優(yōu)雅，是人和天地自然和諧共存的性情所驅(qū)動的結(jié)果。他們的書寫也是一樣。
城市畫報：這樣一想就很悲觀啦。
安妮寶貝：當然。有的人用十幾年寫一部小說，看起來似乎十分嚴肅吃力，終究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再怎樣都是自己的雕蟲小技，只是令自己覺得重要。這種自我的重要感本身就是幻覺。所以寫作不會解決任何虛無感。我覺得人之所以還一直需要工作，需要做事，是因為要讓自己的生活有目標，以此才可以安排過程。其實這個過程就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虛無的。
城市畫報：看西方的書就不會有這種感受吧?
安妮寶貝：西方的書會讓你很積極，覺得應(yīng)該努力創(chuàng)造，因為他們所認定的愉悅和成就，來自欲望。制造欲望，變換出欲望的各種形式。而中國古人會告訴你，人的生活應(yīng)該做到清除欲望，這樣才能打破幻象。這是完全兩套不同的體系。有時候這兩套體系需要自己來掌握平衡，否則人會被影響太深。
城市畫報：想“平衡”地活著真是很難，處處危機，連讀書都是要講究平衡的了。
安妮寶貝：如果思考這些問題，就會覺得很復(fù)雜。所以有人說，知識本身也是障礙。我也見過一些人從來不看書的，家里沒有書架，沒有任何正式的書籍，他們也過得很愉快。
城市畫報：有可能這樣的人其實已經(jīng)獲得一種平衡狀態(tài)?
安妮寶貝：可能吧，以前舊式的女子，從來都沒有出來工作過，生養(yǎng)很多孩子，一輩子就是操持家務(wù)，相夫教子，一生也過得安詳清朗。只要她是平衡的，她就不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有欠缺。也許她的內(nèi)心得到一種支撐，不過不是通過閱讀、思考得來，是天生具有的，或者生活本身給她的。
2
城市畫報：《素年錦時》出版后引起的評論遠比去年的《蓮花》多，不過其中也包括一些反面的聲音，比如“物質(zhì)化”、“主流價值觀”之類。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跟《蓮花》的區(qū)別在于，《蓮花》是一部小說，在題材和敘述的手法上有疏離感，就像一個大舞臺，觀眾都是在黑暗中仰頭看表演。它的故事雖然現(xiàn)實，但邊緣化的陰暗氣味依舊在很多人的生活經(jīng)驗之外?！渡徎ā返膶懛ㄊ菑?fù)雜綺麗的，在斟字酌句上十分講究，當然這也是小說本身基調(diào)所決定的一種講究。
《素年錦時》是散文，散文本身更具備危險性，它會把書背后的寫作者推到前面。它需要書寫者的直接觀點，他不能躲藏在背后隱藏?！端啬赍\時》除了小說《月棠記》是虛構(gòu)小說，其他短文都來自點滴生活中的觀察，大多是平鋪直敘，很自然地推進，把一個觀點說清楚，把一個故事講完。所以這本書給讀者的感受各有不同。新散文這次顯得很清淡。寫法上很單純，因為它本意單純。
清淡或華麗與否也都不重要，新的一本書，會比以前的書，多出新的態(tài)度。這是一本新書應(yīng)該要傳遞的。
反面的聲音我覺得很正常。各花入各眼。對作者來說，如果一部作品得到很多難以被解釋的喜愛，自然也應(yīng)該得到難以被了解的反感。這也是一種平衡。
其實所寫的所有書，是非爭議都從來沒有斷絕過，但攻擊點基本上大同小異，圍繞著“頹廢”或“物質(zhì)化”等一些很表象的角度。有時候我很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獨特有力的反面觀點，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這是好收獲。但你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其實并沒有耐心讀完這個作者的作品，也無意試圖對他有了解，他們更喜歡的是在人群中發(fā)表意見引起注意，且語調(diào)刻薄缺乏善意。寫作和閱讀，本來都只是一種個人行為和個人體會，無需交流。對于能夠互相以文字來知會的人來說，不見面已經(jīng)明了。對作者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
城市畫報：我個人認為是否“戀物”不能作為一個作品被攻擊的理由，像《紅樓夢》、《海上花》里對“物”的詳盡描寫從來都是加分而不是減分。
安妮寶貝：從小說出發(fā)，用細節(jié)和物質(zhì)去襯映人物心理和性格，是一種技術(shù)手段。而且如果寫作者本身就有審美上的敏感傾向，就會對物有一種細致詳盡的表達嗜好。這樣的作家不分時代或國界，都有代表。
人的生活里如果缺乏了審美，是一種貧乏。不是說你占有的物質(zhì)能夠有多少，而是說你對它的感受力和敏感度有多少。越心思細膩的人，與物之間得到的互相浸潤就越多。除了欣賞和觀察，如果能夠用文字表達它，當然更多一層樂趣。這種樂趣本身也不是我文字里的主要東西。它們是附加的。
言論也只是代表發(fā)出言論者本身的立足點，與作品無關(guān)。就像我去看一部最近很熱門的電影，感同身受，看得渾身冷意凜凜，身邊的一對小情侶卻一直在喋喋不休談?wù)摾锩娴拇矐蚝豌@石(《色，戒》……)。有些人獲得的始終是一些低淺的皮毛。每個人從一場電影或一本書里獲得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作品其實是一面鏡子，照出的是參照者各自的樣子。
城市畫報：我在言論部分看到m先生關(guān)于小說特質(zhì)的討論。他應(yīng)該是個蠻有趣的人。
安妮寶貝：m先生是兩三個朋友的縮影，我在這里把他們都稱做m先生。有時我們在電話里或見面時認真討論一些問題。我的朋友十分稀少，來往也并不密切，但里面的確有少數(shù)幾個很有趣的人。
城市畫報：m先生提到關(guān)于好小說的四個特質(zhì)：優(yōu)雅、深刻、開闊、簡單。你個人比較看重哪一項?
安妮寶貝：四個特質(zhì)至少要同時具備兩到三個，作品才能成立。“優(yōu)雅”很重要，因為現(xiàn)在書店里很多小說不呈現(xiàn)優(yōu)雅也無需優(yōu)雅，用劇本模式操作，質(zhì)感粗糙，是功利心驅(qū)使的快餐化寫作，絲毫不考慮文字本身的美感。“優(yōu)雅”本身需要一種態(tài)度，一種沉著矜持的態(tài)度，不為外界所動，每一個字句都很考究，也很端莊，這是很重要的。但是只有“優(yōu)雅”沒有“深刻”也是不足夠的，綺麗奪目的辭藻若沒有道理，是一種浪費。而且辭藻容易被模仿，但道理不能夠被模仿。“開闊”是可貴的，但有些寫作者會一生只寫一個角度，一個人物，這種執(zhí)意也是一種個性。“簡單”需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繁復(fù)的過程。從“復(fù)雜”回歸的“簡單”是難得的，因為它會呈現(xiàn)純凈的質(zhì)地，渾然一體，一氣呵成。
城市畫報：《冬》這一部分是關(guān)于你自己童年的一些記憶，身邊朋友對這一部分的評價是怎樣的?
安妮寶貝：《冬》是這本書里很呈現(xiàn)年齡和心境的部分，因為它看起來太“素”，說的都是瑣碎平常的細節(jié)，文字也不華麗，很簡單。30或40歲左右的讀者會喜歡這部分散文，也有更年輕的讀者喜歡，但可能是有一些老成的氣質(zhì)。一些人會認為讀它們沒有代入感，也不刺激，十分寡然，另外一些則認為它是我目前寫得最好的散文。說法不一。
城市畫報：翻動記憶可能是一件比較危險的事，寫作這一部分時情緒會不會有比較大的起伏?
安妮寶貝：寫散文本身就是危險的事情，但我在寫作的當時，從不具備明確的讀者意識，不覺得自己的字是寫給別人看的。在書寫的當時，覺得這些字只是寫給時間深處黑暗本身。
寫這些記憶深處的事情，很順暢自然，也不需要修改或斟酌，基本上都是一口氣寫完。像給某個熟悉的人寫信，也許微不足道，但情感豐潤。有個讀者來信說，讀到這些文字，覺得我在這本書里的態(tài)度是在把讀者當成知音。我覺得寫的時候并未有過這種準備，但它可能具備這種被事后體察的情感內(nèi)涵。
即使是記憶，也并沒有往深處寫。關(guān)于童年，城市，游戲，死亡，親人，紀念……內(nèi)容也許沉重，但下筆的基調(diào)都是輕描淡寫的。這些記憶因為時間的過濾，已經(jīng)不存在悲痛和尖銳，卻成為一些明亮的靜謐的光點，輕輕照耀內(nèi)心深處。我只是看著這些光點，記錄它們。就是這樣。
對我自己來說，這樣舉重若輕地去寫一些關(guān)于年月情懷的文字，這些文字使我得以給內(nèi)心留出一處清潔的空間。如果要全面深入地寫，內(nèi)容太多，要穿越的黑暗太深。現(xiàn)在還不到這樣一個能夠真正深入寫記憶的時候。
城市畫報：關(guān)于《月棠記》，有一種評論的聲音是作者似乎在“故意營造某種氣氛”，我對此的理解是他們可能認為你在描寫某種你并不熟悉的生活。
安妮寶貝：也許有一些人覺得我書里寫的生活，離他們的經(jīng)驗太遠，或者說他們覺得不可信。這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不知道沉浸和自由活動于海水深處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會認為在干燥的地方呼吸是更合理的事情。很多人不能信任他所不能見到的另一面。
一個寫作者應(yīng)該對書寫本身具備強烈的情感和理性的控制力，所以，他最好只寫他真正觀察和提煉過的東西。不去寫不了解的，也不去寫絲毫沒有興趣或?qū)Υ瞬痪邆淝楦械?。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是想象，還是現(xiàn)實，在臺前，還是幕后，你所要呈現(xiàn)的，是一種樸素真實經(jīng)受得起時間考驗的個性及態(tài)度。這樣就夠了。其他的可以任人猜測和評說。
對一個東西下結(jié)論，前提是你要知道它，理解它。但如果一個人真正具備了理解力，就會對很多事物的邊界采取模糊的態(tài)度，因為他能夠容納。對人的生活無需對它下結(jié)論，不管它是小說里的還是身邊人的。
城市畫報：另一種與之相反的觀點是《月棠記》其實就是你最近一段時間的“自傳”。
安妮寶貝：事實上我所寫的每一篇小說，讀者都會認為是我這段時間或那段時間的“自傳”。從《告別薇安》一直到《蓮花》，都是如此。還有一些人則覺得能在我的小說里找到他們自己的影子。這種對號入座，如果是一種游戲，讓它饒有趣味地存在也未嘗不可。我從未說過寫的小說是自己或他人的傳記。
城市畫報：《月棠記》中重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得到了一段“好姻緣”。你認為這是一種偶然還是必然?
安妮寶貝：我說《月棠記》是一個童話，因為它呈現(xiàn)圓滿。這個小說的主要觀點是，任何人所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與自己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同樣，你想得到什么樣的婚姻，就要先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真正讀明白這篇小說的人，會知道我想要說什么，不會糾結(jié)于它是否“物質(zhì)化”或“自傳”的問題上。那都是與小說本身無關(guān)的。
在這個時代里，人們對婚姻，對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來的更多是一種自私浮躁的心態(tài)。有一本雜志曾經(jīng)做過關(guān)于80后快速結(jié)婚、快速離婚的專題?；橐龅慕Y(jié)果，本身就是心態(tài)的反映。越是年輕，越是對婚姻抱有很多幻想，幻想越多，失望也越多，并且從自我出發(fā)的關(guān)系，肯定是不會長久的。因為對方或者一段關(guān)系的本身，不能成為你用來自我滿足的一個工具或手段。人年長之后，能夠有利他的意識，有一種淡然和明確的情感態(tài)度，有更為寬廣的目的。這樣，才可以得到一種適宜的穩(wěn)妥的情感關(guān)系。我用這篇小說探討這個比較常見的現(xiàn)實問題。
《月棠記》里重光抵達的是自我的圓滿。當然，這種圓滿不是恒定的，它在變動中，形成中，需要時時的檢查和付出。一個貌似圓滿的關(guān)系需要付出代價，需要寬容、忍耐、有犧牲和妥協(xié)，讓它妥貼和完善。
要先改變和付出自己，才能獲得。這是一個根本上的認識。
城市畫報：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寓言來讀?
安妮寶貝：可以。只有真正相信童話的人才能得到童話帶來的樂趣。一些人覺得《月棠記》不可信，認為它被營造得過于完美，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他們在這個童話里所獲得的鼓勵，使他們具備一種堅定和愉悅的信心。兩個這樣避世這樣孤獨的人，最終也找到了對方。一切這樣恰如其分。但這兩個人都是心里有“道”的人。只有兩個心里都具備“道”的人，才能維持一個有“道”的關(guān)系。這其實是一個講道理的小說。
城市畫報：你在寫《蓮花》時就已經(jīng)開始考慮這些問題了嗎?
安妮寶貝：沒有。寫完《蓮花》之后，我本來想有一段長時間的野外旅行，做一些民間文化方面的資料收集和采訪。但后來懷孕以及決定生養(yǎng)孩子的決定，打破了計劃。那段時間在家里，閱讀，種花，過著“山頂生活”，開始寫《素年錦時》。這本書寫的時候，我就知道要寫個獻詞，寫給即將出世的女兒(亂入：恩養(yǎng))。所以它是一本干凈端然的書，即使引起許多是非爭議，也絲毫無損它內(nèi)在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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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畫報：除了寫作《素年錦時》，這一年里你還做了一件“大事”，生了一個孩子。
安妮寶貝：也不是“大事”。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大，改變生活，改變自己，但若有一種明確的意愿和心理準備，它們其實是簡單的。因為你打算背負起它，就會變得很有力。這件事情本身有些類似我那時去墨脫，也是帶有危險性的，過程是吃力的，需要比較堅強的心理狀態(tài)和身體能量去完成。但我決定要去做，因為知道它一定會帶來一個新天新地。事實上也是如此。
城市畫報：不會害怕嗎?
安妮寶貝：不害怕。懷孕的時候，就能感覺到一種內(nèi)心的變化，孩子在身體里成長，心也在飽滿。腹內(nèi)懷著一個孩子，帶著她看云看樹看花。做完剖腹手術(shù)，在病房里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她微微皺著眉頭，小小的嘴唇和下巴十分漂亮。我有很長時間不能相信，這個小女嬰是屬于我的。有一天家里停電，房間里一片黑暗，月亮顯得格外皎潔，我抱著她站在落地窗邊，看著冬天庭院地面上湖水一樣的月光，覺得這可能是我一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事實上，這也是很多年來從未獲得過的一種平靜。她的確是命運所恩賜給我的最好的給予。孩子帶來的天地是光明的。它會讓人更善良，更沉厚，更堅定，更具備感情。它帶來一種非常正面的力量。
城市畫報：但是這個時代有不少讓人擔憂的地方，它們也會讓做父母的多出很多擔憂和害怕吧?
安妮寶貝：時代本身的確有很多問題，因為地球環(huán)境，人類的生存和精神處境似乎都在朝著被損害的方向在走。人們建設(shè)了很多東西，也破壞了很多東西，能不能保持與整個天地的平衡，是一個未知。
對孩子來說，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食物不安全，競爭激烈，人們的生活里越來越失去信念，失去傳統(tǒng)，失去穩(wěn)定的價值觀，失去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力量。有一些人的確是會因為這樣的顧慮而不愿意要孩子。但我覺得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所追求的這個或那個，種種過程和目的都不是最為重要的東西，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留在心里的記憶，有很大的空間一定是屬于情感的。情感也是我們最重要的財富。
與父母，與伴侶，與孩子的情感都是彌足珍貴的。擁有任何形式的真實豐厚的情感，都會讓一個人的內(nèi)心得到根基。當然，在人非常年輕或只關(guān)注自我得失的時候，他不能體驗到這些。但當他經(jīng)歷過長期的顛沛流離，經(jīng)歷過漫長的內(nèi)心孤獨和荒涼之后，他就會對情感有新的認識和體會。他會對自己所獲得的有深刻的感恩。
城市畫報：假設(shè)一下，如果女兒20歲了，你會給她看你寫的作品嗎?會給她看哪幾本?
安妮寶貝：我現(xiàn)在想得更多的是，等她稍微長大一些，可以帶著她去旅行，一起去看電影看展覽，聽音樂會……這么多年，我總是一個人做這些事情，以后也許就有人陪伴。我希望能夠與她成為朋友。
至于看我寫的書，當然也可以。這是她進入我的內(nèi)心最直接的方式。如果是目前的8本，我會挑選給她《蓮花》和《素年錦時》。也許還可以看一下《薔薇島嶼》。這樣她會了解她的母親在游歷和遷動中，在人生變化中的所思所得。但或許她還要更長大一些，才能明白我在寫些什么。我相信這些文字即使再經(jīng)歷20年的歲月，依舊能夠與她溝通。當然，她應(yīng)該能看到更多的書。
我也想過她的未來。世界再怎樣喧囂刺激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她成為一個在人群當中能具備自己態(tài)度的人，有自我的格局，保持一種不管平淡或繁華都要坦然沉著的個性。生活可以過得簡單自足，但要做一個會仰起頭看看天空的人。
也許她讀完這幾本書，如果能夠了解她的母親，至少會明白我的想法。人世即使這樣浮華，人情即使這樣變幻，也許要面對很多考驗和選擇，但在時間過濾之中，要相信情感的溫暖深厚，相信內(nèi)心照耀著的光，相信有信念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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