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畫在人心的苦悶上:李宗陶藝術訪談錄》李宗陶 著 鷺江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
01
下雨天,潮膩膩的,鴨湯面館老板娘坐在板凳上望向街面,喃喃自語:“弄不好今年就是倒黃梅?!币惠v黑色轎車在她眼前打了個彎,拐進弄堂,幾個人正一人一把傘迎候在那里。老板娘攏攏筷子站起來,返身進了廚房。右邊車門打開,一個白了大半頭發(fā)的男人下車,身著藏青色沖鋒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棒球帽隨即戴上,帽檐壓得很低。從不同方向射過來的目光觸不到被遮住的眼睛,只好在帽檐上稍作停留—— 那兒,有一處邊角綻了線。
“導演,您瘦了?!被瘖y師迎上來。李安脫了帽,向室內所有陌生人微微頷首,典型的李安式微笑浮現——一種統一了謙遜、羞澀、無奈、溫柔、純真諸多色彩的表情,卻淡。他在鏡頭前坐下,配合媒體全套采訪?!斑@里,拜托了?!彼钢缸约旱难廴?。從洛杉磯飛來上海參加電影節(jié),他還在倒時差。十年前,他在南京路愚園路衡山路拍《色戒》。16 年前,他在上海交響樂團為《臥虎藏龍》錄音樂,瘸著一條拍戲拍到風濕痛的腿。
他的聲色言行,讓現場每個人都舒服,雖然看上去他自己不怎么舒服。有那么一小會兒,他靠著墻跟人輕聲慢語,像是快要睡著了。在他十幾歲誦讀的《論語》里,有曾子“每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在父親要求他和弟弟背誦的《古文觀止》里,有歷史掌故,有文辭之美,有人生智慧和宇宙之道。李安的胞弟李崗說,謙謙君子是李安的稟性,他待人誠懇,待電影誠懇,待電影公司與同僚誠信,不亂用投資人的錢;他的鏡頭和敘述,不晦澀,不說教,有留白,有余韻,平靜靈秀,對得起觀眾——好比打籃球,傳球總讓接球的人舒服。
李崗說,同時存在一個他不太能把握的“西方的李安”,雖然上初中以前,兄弟二人是睡一張床長大的。他看李安在紐約大學的畢業(yè)作品《分界線》,看《理性與感性》(他怎么會懂兩百年前的英國?),看《臥虎藏龍》(這不是傳統中國的武俠片,是出自西方視角的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用的又是章回格局),都有那種陌生感?!懊看嗡v英語的時候,我就會覺得,那個我不熟悉的李安出現了?!?/p>
02
《分界線》的劇本11 頁,片長47 分鐘,從1982 年開始拍攝,1984年作為畢業(yè)作品亮相,一共花了兩萬多美元,李安說,是靠自己打工、父母資助、當時的女友(后來的妻子)林惠嘉贊助拍完的。曾在紐約大學Tisch 藝術學院影視系教過李安三年級課程的丹·柯林曼(Dan Kleinman)教授說:“這部作品非常精彩。30 年過去了,我仍然認為,我再沒有見過比那更好的學生作業(yè)。”
故事發(fā)生在紐約曼哈頓的唐人街和緊挨著它的“小意大利”。意大利小伙子馬里奧從精神病院跑出來,跑回他在“小意大利”的家,發(fā)現老婆棄他而去,于是歇斯底里,朋友前來安慰?!皬倪@一段你可以看到,李安雖然是一個中國人,但是電影中的英語對白卻相當地道,都是非常美國化的口語,即使是紐約本地人也不一定能寫出這么貼切的對白。”柯林曼教授說。
女主角俏俏出場。她從臺灣來,在唐人街餐館打黑工?!澳闼坪蹩梢钥吹胶髞怼讹嬍衬信窂N房里的熱鬧場面。她手忙腳亂地端菜、接受點單、收拾餐具、去廚房洗碗、接水,又回到大堂重新接受點單,反反復復,最后跑回廚房,一排剛出鍋的菜的鏡頭緊接她茫然的臉的特寫。這里面的節(jié)奏很有意思,快速地跟鏡頭、搖鏡頭、移動和剪輯,很精彩?!?/p>
移民局官員突擊檢查餐館的非法勞工,看到案板上的菜刀,熟門熟路地走進地下室,敲門,躲在里面的廚師怏怏現身。走出餐館時,移民局的人又順手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里面藏著的另一位廚師也被帶走。這是李安聽來的捉迷藏片段,原樣再現,經歷過那個年代的移民都會心酸一笑,如同后來美國觀眾坐在影院里看《冰風暴》,都被李安重現的那個1973 年的美國——大尖領襯衣、超能四人組漫畫書、尼克松在電視里承認水門事件、休斯敦正在崛起的半導體研發(fā)、水床——給牢牢攫住了。
俏俏被移民局官員追拿,在街上左沖右突地奔跑,配樂是京戲里的板和琵琶。馬里奧跟毒販朋友在黑魆魆的大橋下交易,戴上了耳機,于是所有的聲音都被意大利男聲吟唱的抒情民歌覆蓋。交易著的毒販都在逆光里,馬里奧點著一根煙悠悠注視著那些剪影。警察來了,黑色剪影迅速打散,馬里奧撒腿就跑,意大利民歌一直在唱……“《分界線》從上字幕開始就令人耳目一新——那是二胡和琵琶的音樂,但很明顯是經過西方音樂熏陶后的那種感覺,不是簡單地照搬東方音樂。他一開始就結合了東西方的文化元素,這使他在同學中很不同,使得這部片子得以鶴立雞群,脫穎而出?!笨铝致淌谑沁@部當年學生影展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的見證人。
“沒有人看完我的畢業(yè)作品還會說,這小子不會拍電影。”李安自己過的。
在拜會導演之前,我聽了從《推手》(1991)開始的12 部電影的主要音樂,記下了他上過手的樂器。李安喜歡吹簫,也喜歡胡琴,嗯,他還跳過一個多月的芭蕾?!侗L暴》里用了簫,如泣如訴、哀而不傷的簫聲很托得住20 世紀70 年代美國人“時代變了,人心還沒跟上怎么辦”的惶惑,音樂類型是當時流行的極限音樂?!稊啾成健防飶念^至尾是一把簡單的吉他,李安把它用出了古琴的味道,又像中國的書法,簡簡單單,卻浸透著復雜和深邃?!杜P虎藏龍》里,馬友友那把價值250萬美元的大提琴拉得像胡琴,是飄在整體音樂之上的一根筋。法國作曲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接手《色戒》時,李安的要求是,音樂要像敘事抒情詩,少一點浪漫,色彩不要太豐富,以免觀眾分心,請他從《豹人》(Cat People,1942)、《美人記》(Notorious,1946)這種好萊塢老片子的音樂里找感覺——李安當年在臺北藝專除了課堂看片,每周另看10 部電影,后來保持每周看片7 部到10 部,當然拍片后就沒時間看這么多了?!渡倌昱傻钠婊闷鳌返挠《纫魳肥羌幽么笠魳芳饮溈恕ぬ萍{(Mychael Danna)做的,他對印度下過功夫,太太也是印度人。他駕輕就熟的電子樂、管弦樂,配合印度特有的西塔爾、印度鼓,再加上泰米爾語的人聲,共同孵出主題曲Pi’s Lullaby,離人近,離神不遠。
上海電影節(jié)論壇上,李安一如既往地謙虛著:“我是36 歲才開張,很晚熟的人……”事實上,他在藝術方面是相當早熟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在臺灣藝專二年級時拍的第一部18 分鐘超八厘米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懶散》,靈感來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說《焚鶴人》),只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來得晚了些。李崗初看《分界線》時大吃一驚:“哇,我老哥怎么會這個樣子,沒有經過青澀階段,一出手作品就已經很成熟了?!边@底下,不僅有臺北藝專三年、伊利諾伊大學兩年、紐約大學三年共同夯實的戲劇史、劇本研讀、表演、導演、劇場運作的基底,不僅僅是王大川、鄧綏寧、丹·柯林曼這些高明老師的耳提面命,不僅僅是麥克·尼克斯《畢業(yè)生》、伯格曼《處女之泉》、狄西嘉《單車失竊記》、安東尼奧尼《欲海含羞花》(大陸譯為《蝕》)這些經典的滋養(yǎng),更有一個從小“看葉子飄半天還不讀書”、長長久久迷迷糊糊游離在精神世界里、好像生來就為拍電影這一件事情的人的癡情和天分,還有最后落定在臺南的那個家所代表的文化的根性支撐。
03
見到李安的人,言語一接,一種頭緒繁多的底色慢慢淡淡地浮現。
因為慢,需要回味,因為淡,需要留白。
從某個角度望過去,他像古代人,沒有近人彪悍的“自我”——也有可能,他內在的“本我”已經強大到超越了形式上的“自我”。他的做小伏低不是一種姿態(tài),更像是一種習性,一種道家的無我無執(zhí)、練神還虛,長在他身上了。那些場面中人喜歡拿來撐場面的東西,比如知識,比如所謂上流社會的縱橫交錯,他好像都不覺得是可以用來說的——不好意思或者不消說。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是儒家的,彬彬有禮,不遠不近,但又是重人情的。他的眼睛里總浮著一層溫潤的水氣。1993年《喜宴》在柏林電影節(jié)拿了金熊獎,李安穿件灰綠色羽絨服去領獎,正下雪,媒體一擁而上,朋友忽然迅速扒下他的舊羽絨服,把自己的呢子大衣往他身上一披,讓他走上紅毯。那天晚上很冷,朋友始終穿著單薄的西裝,手里拿著他的羽絨服,李安說,他很長一段時間心里都記掛著這件事。早年在紐約一起窮開心,后來為《臥虎藏龍》作曲的譚盾講過一件小事情:“我太太坐月子的時候,他打個電話說:‘我要路過,看一下你太太?!敃r我很奇怪,第一次接到朋友這樣的電話。他專程跑來送一個帶‘佛’氣的臺灣瓷杯子。他跟我太太說:‘坐月子,用這個杯子喝水比較好。’我覺得李安有一種很淡的深情?!?/p>
換個角度看,他又是極新穎極現代的。他對電影新技術毫不遲疑的擁抱,抓住電影每一寸“著色相”的機會求新求變,好像始終停在18歲?!毒G巨人》是根據暢銷漫畫書The Hulk 改編的,開場鏡頭以“閃電交錯”(lightning mix)的方式呈現,典型的恐怖片開場;然后是分割畫面——來自漫畫書一頁上有好幾個畫面的啟發(fā);多重畫面——“我不僅僅想剖析動作,還要剖析信息,我要通過多重畫面提供更多的信息”;狂放的剪接——“我甚至想在同一個畫面里塞進不同的時序。過去一百年的電影史上,每個人都做過時序上的剪接,借此串聯起人和事件,而我做的是空間上的剪接!這才炫。”片中用了三個畫面拼出詹妮弗·康納利、埃瑞克·巴納和喬什·盧卡斯三個人的凝視……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造浪,馴虎,拍真人3D,登峰造極。只有當說英語的李安講出他腦子里在琢磨什么,聽到那些帶著紐約腔的“這很過癮”“十分有趣”“這太爽了”,聽他講11 月11 日即將上映的《比利·林漫長的中場行走》,你才有可能觸到一點點18 歲電影少年的狂熱和勇敢,瞥到一眼那個一往無前伺服電影的王的影子。
2004 年2 月,李安帶著大兒子回臺灣過年,父親對他說:“我終于明白你在拍什么了,找《綠巨人》的帶子給我,我想在家慢慢多看幾遍?!边@部拍在“9·11”之后的電影包含許多層意思:受驚后的恐懼,因恐懼而生的憤怒,曲折的父子關系,戀母情結,壓抑……父親究竟看懂了什么,李安沒有問,但他看懂了父親的心——他告訴父親:累了,想退休,至少休個足夠長的假,不再碰電影。父親問:“你想不想教書?”“不想。”“那你沒有辦法,只有披上盔甲繼續(xù)往前沖,停下來你會很難過的?!边@是父親平生第一次鼓勵他拍電影,也是最后一次。兩周后,父親去世了。
李安電影的天分,借李崗的話,像麻將中的“五門齊”。電影的聲、光、影、剪接,他都在行,會玩很多手段;他又深迷戲劇,懂得起承轉合與沖突,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當年考大學兩度落榜,幫他補習數學的臺南二中黃重嘉老師到家里來,李安因為數學考了零分,覺得沒臉見人,突然把桌上的臺燈、書本全抹到地上,隨后跑出家門——這可全是戲里主人公的派頭。1976 年,他有了第一臺十六厘米攝影機,問父親要的錢,托同學從香港帶的。從攝影機的取景窗望出去,他看到另一個世界,可以取舍的,可以容他造夢、顯影、留痕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那些被壓抑的個人意圖,可得到最大限度的伸張。
一百多年前張之洞一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說出了一種在困局之中不得不變又試圖在根基上自我保全的態(tài)度,為洋務派開新路,為中國人留面子;傳到李安父執(zhí)輩手里,就是新學育人、富國強民;傳到李安手里,就是在電影里對東西方文化的揚棄——東方的倫理和情懷、西方的視角和手法?!暗教嵘焚|的時候,我們現有的東西不夠用,就得借助西方,但中西混合也會出現不適應,我心里會有警惕?!崩畎彩嵌皿w用互為表里的,進不到體內,終歸用得浮泛——這也是西方導演拍攝東方題材時常表現出不夠尊重的原因。
從《理性與感性》開始,但凡受雇于好萊塢拍西方題材,李安會把需要雇用私人研究員或藝術指導寫進合約。在倫敦開拍之前,他大概做了6 個月的功課。藝術指導露西安娜·艾辛琦領著他去博物館、美術館觀看18 世紀的畫作,參觀建筑、服飾、景觀設計,了解當時人的體態(tài)模樣和時尚,領會浪漫主義、大都會和工業(yè)革命的興起,還學習了動物——狗、馬、豬和羊。影片上映后,一堆人問李安:“你是怎么做到的?”“不是自己一個人熬夜弄出來的啦?!彼呀洉糜⑹降闹S刺了。
04
李安有幾位重要的合作伙伴,都是從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推手》開始的—— “我們來拍《推手》吧,這個戲有文化使命感?!碑敃r擔任臺灣“中影”副總兼制片部經理的徐立功這樣對他說。后來又有了江志強和“戲感好得出奇”的編劇王惠玲相幫。
“我們不是低成本,而是無成本制片之王,兩萬美元都能拍片。我們以導演為中心,教導演拍他們拍得起的電影,而不是浪費時間寫劇本,虛耗光陰?!边@是詹姆斯·沙姆斯(James Schamus),一個學英國文學和電影美學理論出身,一邊在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系授課,一邊辦雜志的營銷人才。他和泰德·霍普(Ted Hope)都是紐約20 世紀80 年代獨立制片的先行者,既了解觀眾的品味,又對市場敏銳,他們都成了《推手》的制片人。
詹姆斯幫李安改寫、擴展《喜宴》和《飲食男女》的劇本,告訴他哪里西方人會覺得古怪,哪里需要修剪枝椏,哪里又需要把東方式的聲東擊西、會意、假借、暗喻用西方的電影語言表現出來,好比一個坐標轉換器。在《理性與感性》的片場,詹姆斯還能適當鎮(zhèn)一鎮(zhèn)場子,劇組里那些不是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就是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資深演員的大明星們,個個學富五車、伶牙俐齒,尤其是世故又完美的艾瑪·湯普森,可真不是省油的燈啊。剛開拍時的李安,茶壺里煮餃子—— 有貨倒不出,常常一場戲拍完得到酒吧喝一杯。
“要不是碰到詹姆斯,我今天不知在拍什么呢。每當我面對白人世界感到局促不安,他都會用雍容大度、博學、好口才幫我應對。他打前鋒,我打后衛(wèi);他很前衛(wèi),走在時代前端,我保守老實,但我出手就容易賣座;他提醒我賣點,我做藝術上的堅持;他的直覺常常很準,他是個優(yōu)秀的電影工作者,一個出色的賣片人?!倍材匪挂矊畎仓v過,要不是遇上李安,一起合作了大部分電影,他可能只是個為人捉刀混飯吃的小作家。
剪輯師蒂姆·斯奎爾思是另一位重要人物?!八且粋€腦筋很清楚的人?!锻剖帧啡渴侵形?,而他大概只會用中文說‘謝謝’,但他剪出來完全是對的。不光選對的畫面接,哪句接哪句,他都能做得一格不差。開始也沒別人雇他,就一直跟我做,直到《理性與感性》才做英文片。做電影一半時間在后期,有特效會更長,所以這么多年,等于有一半時間,每天跟他在一起10 個小時到12 個小時,我跟太太或其他人都沒講過這么多話。他不僅是個很好的剪輯師,也是個科學家,思路非常清楚。他的家學很好,哥哥主持火星計劃,是優(yōu)秀的科學家。蒂姆
跟我是很好的搭檔,因為我們的品味非常不同,而且他不太甩我,有話直講。”
《推手》結尾,兩位老人在夕陽余暉里喃喃道:“沒事,沒事?!薄断惭纭防铮瑢④娨详愇帐?,老陳不敢,將軍拍拍老陳的手,默默無語?!讹嬍衬信方Y尾處,父女共扶一碗湯?!稊啾成健防铮牡孟裰袊剿嬕粯拥拿绹形鞑俊@是李安的品味。中國人的山高水長、忠與孝、含蓄與厚道(李安說,厚道常常也是裝糊涂),是從父母親那里接過來的對中原文化的緬懷和想象。它們代表的舊秩序給過他安全感,它們內含的舊式倫理和教養(yǎng)形成他人格的一部分。當李安遇見代表西方文化的優(yōu)秀電影人,他們碰撞,互相講解,來回切磋,妥協,發(fā)展出一種新的電影語言,一種尋求最大公約數或最小公倍數的世界語言。不管形式題材如何變化,技術如何酷炫,到最后,打底的都是那個李安,那個會安排易先生在王佳芝床前黯然的李安,到最后,也無非是要激發(fā)觀眾的想象,攪動他們的心。
那么最初困擾過他的文化和身份認同呢?
“(電影)是通過一整組人,用上我的心力和電影才能進行的分工合作。成果是屬于大家的。從工作的角度而言,我不會去分華語電影還是美國電影。從認同的角度來想,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華人電影工作者。今天我在美國拍一部電影,其實跟我在中國拍一部電影沒有區(qū)別。只要收錄對話,跟人合作,開展工作。但支撐我的是非常中式的精神,我會根據所拍的電影進行調整,但它不會變。回到中國拍片時,我也會靈活采用許多來自美國的元素來改變我拍攝華語電影的方式。有時我會這么想,像約翰·列儂唱的Imagine,想象,想象一個沒有國家、宗教之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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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盾還講過李安唱歌的故事。他唱歌跑調,大家笑得肚子痛,他不好意思,也跟著笑,忽然把眼一瞪:“我再來一首吧!”那一刻,譚盾覺得李安像阿甘,生命中有一種非常頑強和樸素的東西,而他自己并不太察覺—— 他有句無辜的口頭禪:“我也不曉得。”
從29 歲到36 歲,李安花費許多時間推劇本,諸事不順,靠太太養(yǎng)家。如果不是遇到林惠嘉這樣理性又細膩、俞秀蓮式俠骨柔情的大女人,如果不是身上那種他不自知的樸素和頑強,可能撐不了太久他就改行了。紐約大學畢業(yè)的不少電影高才生在改弦易轍討生活的路上,都會屈就拍那些跟自己毫無關聯的東西,結果把自己拍沒了。李安也在心里哀過嘆過,自比秦瓊賣馬,或者賣燒肉粽的少年,但他就是不肯走。然而,在兜售劇本屢屢碰壁的那6 年里,他在電影方面是有增益的,“西方奠定了電影的語法,它要求精準。吃過苦頭,我就知道一個劇情長篇需要什么,電影結構怎么弄,商業(yè)電影怎么弄,每天在那邊想,就跟在學校一樣,一直在不停地學東西,只是沒有出手。我有一點才華,但不是一開始就憑才華震驚大家,然后憑個人魅力經營電影,我一直像學生一樣,慢慢做,我不會志得意滿?!?/p>
導演的才華是多重的,跟制片方打交道是一種,跟演員相處、捕捉他們調教他們令他們發(fā)光是一種,看清電影的目的——如同康德寫下“人是目的”——安頓好自身與電影的關系是另一種。李安很早就把自己看成一段導體,一個燃燒自己伺服電影的工具,一個盛放菜肴的容器——里面是由最新鮮的食材、最精湛的刀工、最恰當的火候烹飪出來的。所以他常跟年輕的外國演員,以及想當演員的小兒子李淳直說: “其實你并不重要,我也不重要,觀眾的想象最重要。”這決定了他拍出來的電影不完全是個人表達和宣泄,他給出的刺激也不是感官層面的,他要進到人心里去,他要人動情。這是當代許多導演已經不想也不會了的。
“我常常覺得是片子在拍我,而不是我在拍片子。當然我在片場還是要有權威,做決定要非???,每天要做幾百個很快的決定,這是我最頭痛的事情。但只要熬過去,好像就有一種天意,就會出現一種奇幻感,姑且叫它信仰吧,就是這部片子在拍我,它一定要做成。當我決定拍一個題材的時候,它就主宰了我,我會用虔誠、純真的心去做,這是一份責任,將來要面對觀眾的,不能打諢……必須把‘自我’放掉,真的是片子在導我?!?/p>
06
天盡黑了,毛毛雨在下。鴨湯面館生意比平常冷清些。兩個姑娘跑進來吃面,胃口蠻好,還加了份鴨肉。吃完,付了賬就要走,老板娘邊收拾桌子邊道:“書別忘記拿了。”她拿起書遞過去,瞄了一眼,《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那個臂上滿是刺青的化妝師什么時候出弄堂的,她不曉得。那輛黑色轎車什么時候從她眼前開走的,她也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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