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新紅學(xué)”派與《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
晚近學(xué)人研究白話小說,把假語村言當(dāng)學(xué)問做,提出許多出乎前人意外的新看法。在這當(dāng)中,尤以對《紅樓夢》的解說最為熱鬧。若是僅僅就這部小說的作者而言,胡適先生等一派“新紅學(xué)”家們在認定初始創(chuàng)作的版權(quán)為曹雪芹所有的同時,還特別指出曹氏僅寫成前八十回即離世而去,其后四十回乃出自高鶚續(xù)作。
于是,我那位鐵嶺老鄉(xiāng)也就成了這部世界文學(xué)名著的作者之一。不管是誰,你只要到過東北那塊天荒人野的土地就會明白,這真是曠古絕今的風(fēng)雅盛事,是醉醒青樓也想不到的事兒。盡管今世絕大多數(shù)人對高氏“續(xù)補”的這下半截都頗為不滿,但再不行也聊勝于無。這一點,正常人只要稍微想想,就誰都明白。不過我老家那噶嗒確實沒文化,他高某人究竟有沒有那個本事來替?zhèn)ゴ蟮牟苎┣垩a足這部未完的杰作,還頗為值得推敲。
關(guān)于這一點,胡適先生等人最初立論的依據(jù),可以分為“外證”與“內(nèi)證”兩個方面。
在“外證”方面,胡適先生提出的三點依據(jù),一是高鶚同年張問陶一首詩的自注,二是印制該書第一個印本的程偉元的印書序言,三是高鶚在協(xié)助程偉元厘定書稿后寫下的紀(jì)事敘語;而他舉述的一項重要內(nèi)證,乃是金陵十二釵之一史湘云在后四十回當(dāng)中的結(jié)局,同前八十回中預(yù)設(shè)的際遇不符,“因而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了”(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北京出版社本)。
全面論述《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是一項雖然并不困難但卻相當(dāng)復(fù)雜的問題。簡而言之,作為該書一名普通的讀者,我是無法認同胡適先生這一派人新觀點的?!靶录t學(xué)”家們的主張雖然甫一提出即風(fēng)靡于世,總體的勢頭至今也未有稍減,但歷史學(xué)的研究畢竟不是時尚:消費者的好尚,乃是想認不想認也都必須認可的硬道理;而一個學(xué)術(shù)觀點能不能站得住腳,終究還是要經(jīng)受史料的檢驗。
由于這種高氏續(xù)撰說同高鶚其人其事的抵牾實在太過嚴重,體現(xiàn)該派認識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權(quán)威”本《紅樓夢》,從2008年版開始,改題“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附案“無名氏”的寫法,實在荒唐,古代雖然不需要到派出所報戶口,但只要是個人而且長大了,哪怕叫阿貓阿狗也都會有個名兒的。文獻沒記載,后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一般是書作“佚名”或“失名”。當(dāng)然我們也見有古人稱“無名氏某書”的說法,但那是說“書上沒有題寫作者姓名”,包括后四十回在內(nèi)的程高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是開宗明義在第一回里就寫出作者曹雪芹姓名的,因而無論如何也不帶這么寫的),然而就其實質(zhì)意義而言,這樣做,只是暫時回避了從表面上看似乎最棘手的難點,不僅沒有解決問題,反而使得該說更為令人迷惑不解了——這個沒名沒姓的家伙寫這個要干啥?就是覺得編故事、說瞎話這種勾當(dāng)見不得人,不是也得署個“蘭陵笑笑生”么,連個姓名都不留,他以為他是雷鋒啊?還是閑得哪兒疼了?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紅樓夢》扉頁
值得注意的關(guān)鍵的問題是,“新紅學(xué)”派專家們上述做法,顯然是放棄了胡適先生等開宗立派者當(dāng)初提出的那幾項指向高鶚的“外證”,然而與這種“外證”相比,胡適先生等人宣稱他們是更為看重“內(nèi)證”的,即如胡氏所云,這些“外證”雖然重要,但“總不如內(nèi)容的研究更可以證明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決不是一人作的”。只要認明這一點,不管是高鶚,還是夏鶚,不論哪家人來續(xù),反正都不是曹沾寫的。
盡管在我看來,其實際論證理路應(yīng)是先發(fā)現(xiàn)“外證”才后找到“內(nèi)證”,即所謂“先入為主”是也。但即使暫且對此置而不論,現(xiàn)在仍然不能不來看看——胡適的“內(nèi)證”依舊巋然不動么?實際的情況,絕非如此。胡適先生等人提出的“內(nèi)證”同樣存在嚴重問題,與其“外證”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至少不足以支撐后四十回出自他人續(xù)作的說法。
較為全面地考辨胡適一派人提出的主要“內(nèi)證”,這需要花費較長時間,我只是偶然涉足于此,現(xiàn)在更無暇為此花費那么大的功夫,因而這樣的工作姑且留待他日。在這里,只是想談?wù)勎覍Α都t樓夢》中史湘云這個角色前后事跡的理解。
二,“白首雙星”與所謂寶湘姻緣
用胡適先生自己的話來講,所謂“史湘云的丟開”,是他為論證后四十回出自他人續(xù)作所舉述的唯一實實在在而又最強為有力的例證。具體地講,是胡適先生采納他的朋友俞平伯先生的看法,以為“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確是可怪!依此句看來,史湘云后來似乎應(yīng)該與寶玉做夫婦,不應(yīng)該此話全無照應(yīng)”。
不僅如此,根據(jù)顧頡剛先生講述的情況,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的解讀,還是導(dǎo)致胡適先生否定曹公本已寫定后四十回回目的主要原因和俞平伯先生撰著《紅樓夢辨》一書的發(fā)端(說見顧頡剛先生為俞平伯《紅樓夢辨》撰寫的序文)。
隨便哪一位看官都應(yīng)該能夠看出,無論如何,賈寶玉那位寶貝總歸是《紅樓夢》全書的主角,這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對于某些初捧此書尚未展開閱讀的人來說,若是有人預(yù)先點出此點,為之“導(dǎo)讀”,也許會更“便利”。清道光雙清仙館刊印的《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評述人王希廉就在總評中寫下這樣一段“導(dǎo)語”:
《紅樓夢》雖是說賈府盛衰情事,其實專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作。若就賈、薛兩家而論,賈府為主,薛家為賓;若就寧、榮兩府而論,榮府為主,寧府為賓;若就榮國一府而論,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為主,余者皆賓;若就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論,寶玉為主,寶、黛為賓。
這些話看起來確實好像都是廢話,可卻會像政客演說詞中的排比句一樣,層層遞進,強烈彰顯全書圍繞寶玉展開這一基本事實。既然賈寶玉一角是這一“才子佳人”小說的主人公,所以對什么人“應(yīng)該與寶玉做夫婦”在下文不僅應(yīng)該有所體現(xiàn),而且還理應(yīng)反復(fù)予以表述,并給個最終的交待。
正由于此話不當(dāng)似此“全無照應(yīng)”,而在現(xiàn)今所見后四十回中又確實對此毫無照應(yīng),所以胡適先生推論說:“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了?!保êm《紅樓夢考證(改定稿)》)乍看起來洋洋灑灑、紛紜繁復(fù)的論述,究其實質(zhì),情況就這么簡單明了。
然而這只是在學(xué)術(shù)大師的大手筆中才呈現(xiàn)出來的情況。事實上,在最初提出這一問題的胡適先生那位朋友俞平伯先生那里,是根本沒把這事兒捯飭清楚的。
由于在金陵十二釵圖冊等處體現(xiàn)釵玉成婚的預(yù)兆太多,而除此金麒麟事之外,前八十回中絲毫見不到寶玉與湘云之間存有姻緣的跡象,在《紅樓夢辨》中卷《八十回后底〈紅樓夢〉》這一節(jié)里,俞平伯先生對這“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事翻來覆去地論述了好大一陣,最后也沒有得出個明確的說法。
不過總的來說,俞氏傾向于認同他的朋友顧頡剛先生的看法,即在承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顯示賈寶玉與史湘云白首偕老這一前提之下,以為既然金陵十二釵圖冊上史湘云有早死的預(yù)示,而看不出會有與寶玉共度貧窮凄涼生活的跡象,那么,只能把這樣的歧義理解為作者筆下的矛盾之處,而這是“續(xù)作者自不易圓攏來”的。到底什么意思啊?這是說即使史湘云在后四十回當(dāng)中的遭際同前八十回中預(yù)設(shè)的命運軌跡不甚相符,也只是沒能“圓攏來”曹雪芹自己敘事的矛盾而已。在我看來,這等于俞平伯先生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撤掉了這一支撐后四十回出自他人續(xù)作的重要證據(jù);至少面對他混亂不堪的敘述我只能這樣理解。
在這種情況下,討論這一問題,我們只能單純針對“新紅學(xué)”派主帥胡適先生的看法。
在研究歷史問題時,我看待每一項學(xué)術(shù)觀點,都會抱持一種“科學(xué)”的態(tài)度。所謂“科學(xué)”的態(tài)度,就像在自然科學(xué)中用試驗或驗算的方式來檢驗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見解一樣來檢驗每一項學(xué)術(shù)觀點。能夠通過檢驗的,我就信服;無法通過檢驗的,不管是誰提出的,不管有多少人隨聲附和,我都不信。盡管歷史研究領(lǐng)域沒有實驗室,通常也不會有精密的驗算數(shù)據(jù),但我們有史料——那些堅實可信的史料,這些史料就像一道道壁立的山崖:錯誤的認識,根本無法通過;只有正確的認識,才能通過穿越山崖之間的那一線險路。
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其敘事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小說家編故事、講故事,也要有合理的邏輯結(jié)構(gòu),要有通貫的敘事脈絡(luò)。這種情況,本質(zhì)上同真實存在的歷史事項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因而也就同樣可以用研究歷史問題的方法來分析小說家所描寫的故事——其實像研究《水經(jīng)注》等史學(xué)著述一樣研究《紅樓夢》,這正是所謂“新紅學(xué)”派帶給學(xué)術(shù)界最大的貢獻(胡適《俞平伯的〈紅樓夢辨〉》,見北京出版社本胡適《紅樓夢考證》。又胡適《治學(xué)方法》,見《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
如上所述,胡適先生說他在認識這一問題時是采納了他的朋友俞平伯先生的見解,可我們在俞平伯先生《紅樓夢辨》一書中看到的實際情況,卻是他并沒有得出明確的認識,以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乃是預(yù)示著賈寶玉和史湘云將會結(jié)成夫妻,胡適先生只是參照了俞平伯先生同他以及俞氏同顧頡剛先生之間在討論《紅樓夢》問題時提出的一些初步想法。事實上更早有清末人平步青,確曾明確提出這一說法,以為高鶚不僅續(xù)撰《紅樓夢》佚失的后四十回之書,而且對前八十回也曾大加刪易,而在高鶚續(xù)補刪易之前的原本,乃是“史湘云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九“石頭記”條)。然而平氏只是隨口一提,沒有具體說明他這樣想的道理。
拋開俞平伯先生的總體認識不論,單純看他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的解釋,俞平伯先生以為“這個回目原有兩部分的暗示:(1)因金麒麟而伏有姻緣,(2)這是白首偕老的姻緣”。若是不論所謂“姻緣”的具體指向,俞氏所說第一點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但第二點卻未必非如此理解不可,同時對第一點的“伏”字也需要做出確切的說明。
牛郎星與織女星
我們查一下通行的《漢語大詞典》,就可以看到,“雙星”一語,在古人的語境里通常指的是牛郎、織女二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馮其庸先生勘定本也是這么注釋的。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結(jié)局是什么,可謂婦孺皆知,那情形實在不太美妙?!稘h語大詞典》的編纂者為這“雙星”選示的例句有:“清洪升《〈長生殿〉序》:'要之廣寒聽曲之時,即游仙上升之日。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彪m是飛升到了三十三天之上,可銀河浩瀚,不能不使“情緣總歸虛幻”。
再說曹雪芹雖然沒有什么功名,并且還視功名如糞土,但在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下,他畢竟是讀儒書長大的。那么,看看孔子因西狩獲麟而發(fā)出的“吾道窮矣”的感嘆(《史記·孔子世家》),就會明白,曹雪芹若是用這對金麒麟來體現(xiàn)“情緣總歸虛幻”這一旨意也是順理成章的。若是再看看譚子《化書》“麒麟出,亡國土之象”的說法(譚子《化書》卷四《仁化》“犧牲”條),當(dāng)然更有助于我們理解這一點,明白在古人的意識里麒麟并不一定是什么美好的象征。
山東孔子博物館藏明人彩繪《西狩獲麟圖》
總之,“白首”未必“偕老”,更有可能是奈何天上無可奈何的遙相矚望,而且永遠,永遠,永遠。君不見,太虛幻境宮門上的那副對聯(lián):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
橫披是:
孽海情天
須知警幻仙姑引領(lǐng)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并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和秦可卿來一番濃云密雨,更重要的核心目的,乃是為了讓他聆聽“《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警幻仙姑自己向?qū)氂襁@傻家伙明言如此:
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shù)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
可見聽曲當(dāng)然是此番歷程的“極至”之處。
那么,十二支《紅樓夢》仙曲的核心宗旨又是什么呢?請看這仙曲開篇的“引子”都唱了些什么: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案若無特別說明,本文引述《紅樓夢》,乃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版,此處“懷金悼玉”,廣西師大出版社據(jù)程乙本印本作“悲金悼玉”)
只要你是平心靜氣地閱讀《紅樓夢》這部書,不預(yù)設(shè)什么想入非非的前提,恐怕誰都不能不承認,這支序曲道出了曹雪芹的著述宗旨,即對癡男怨女風(fēng)月之情的無限感慨,而浩瀚蒼空上遙相矚望的牛郎、織女兩星,不正是對這種感慨的形象表述么?看這對情種,真的是“長河漸落曉星沈,碧海青天夜夜心”。
若是聯(lián)想到這些情況,“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所伏之事,似乎就不那么簡單了——也許它直接關(guān)乎《紅樓夢》全書的主旨,這已不是湘云個人的遭際所能負載,甚至是連寶玉之身也難以承當(dāng)?shù)牧恕?/p>
三,賈母傳給湘云的雌麒麟
其實,因無法求得“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事的確解,俞平伯先生本人倒是想到了另一條解析的途徑。胡適先生的《紅樓夢考證》初稿撰寫于1921年3月下旬,我在這里引述的改定稿寫成于同年11月12日(胡適《俞平伯的〈紅樓夢辨〉》,見北京出版社本胡適《紅樓夢考證》)。可到了1922年底,俞平伯先生又寫道:
此回系暗示賈母與張道士之隱情,事在前面而不再后。所謂“白首雙星”即是指此兩老;所謂“因”,“伏”,“麒麟”,即是說麒麟本是成對的,本都是史家之物,一個始終在史家,后為湘云所佩,一個則由賈母送與張道士,后入寶玉手中。因此事不可明言,故曰“伏”也。
接下來,他還舉述幾例與此相關(guān)的“線索”,用以說明這樣的想法雖然看似新奇,卻也有案可核,并非空穴來風(fēng)。
不過俞氏實不敢深信此說,一則“既作者欲暗示一曖昧之事,則此目應(yīng)移到第二十九回,不得在第三十一回上”,二則“我們既認定此書是自傳,又似乎不得作如此描寫,更不得明白點破”,所以只是把這一想法添附在《紅樓夢辨》的腳注之中,“姑存之備遺聞而已”,與他頻繁討論曹雪芹書的顧頡剛先生,也以為此說“似乎有些附會,不敢一定贊成”(俞平伯《紅樓夢辨》中卷《八十回后底〈紅樓夢〉》)。
俞平伯先生講,他是受別人啟發(fā)產(chǎn)生這一思路的。啟發(fā)他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他沒明講,我更不知道,但在俞平伯先生以附注形式提出上述想法之后,也未見有什么人針對此點做出呼應(yīng)。不過繼于其后,有個叫柳雨生的人,在1944年寫過一篇題作《賈母與張道士》的文章,同樣是以很簡略的形式,對賈母與張道士的關(guān)系,講述了與俞氏上說大致相同的看法(——盡管柳氏并沒有明確指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的寓意),同時他還與俞氏一樣不敢自信其說,以為“這樣的讀法實在是勉強的”,并且自謙說這些想法恐怕只堪為他人的文章“做做注腳耳”(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合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
俞平伯先生等人循著這一思路所得出的認識如此飄忽游移,是因為他們并沒有充分展開對《紅樓夢》書中相關(guān)描述的分析。西洋人常講,魔鬼就潛藏在細節(jié)當(dāng)中,學(xué)術(shù)的真相往往也有待通過細節(jié)的分析來揭示。
俞平伯先生等以為應(yīng)將“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改“移到第二十九回,不得在第三十一回上”,這是因為“伏白首雙星”的金麒麟始見于第二十九回,而不是第三十一回。然而這是什么道理!脂硯齋主人通觀曹雪芹寫《紅樓夢》所用筆法,云其“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儉法、重作清抹法、虛稿實應(yīng)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甲戌本《石頭記》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卷末總評),實乃諸多筆法,錯綜變幻,而出人意料之外。俞氏或由“伏白首雙星”的“伏”字聯(lián)想到曹公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這也是諸多評價《紅樓夢》者最為津津樂道的雪芹絕技。然而這“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雖然是《紅樓夢》一書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運用得也最出神入化的敘事手法,但難道“伏脈千里”就非得開門見山以致一覽無余不可么?參照前述脂硯齋主人對曹雪芹筆法的全面認識,認識到曹雪芹運筆行文“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的總體特征,若是再借用一句脂硯齋主的評語來表述的話,那么,在我看來,曹公于此事乃是運用“反逆隱回之筆”,而“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甲戌本《石頭記》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卷首總評),其具體情形,我將在下文詳予解說。
至于俞氏謂因“此書是自傳”而“不得作如此描寫”,這“此書是自傳”之說更只是他本人先入為主的妄念。胡適先生為我們考定曹雪芹的家世,雖然說“《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但他絕沒有把這部小說視同曹氏自傳、亦即“私家歷史”的意思,不過是以自家經(jīng)歷為基本原型來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俞平伯先生的說法只是他徒自作繭自縛而已,我們今天重論此事,盡可不必理會。
現(xiàn)在就讓我們回到《紅樓夢》書中,看看所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這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全稱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其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點出寶玉為哄晴雯高興而讓她使性兒撕扇子的事兒;與“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相對應(yīng)的敘事,則是史湘云和她的丫頭翠縷談?wù)撎斓亻g陰陽二氣的事兒。
程甲本《紅樓夢》卷首附圖中史湘云與丫鬟翠縷論陰陽的場景
湘云和翠縷的話頭,由天地水火日月而漸及草木什物禽獸,最后談到湘云脖子上佩戴的一只金麒麟。
湘云、翠縷這主仆二人之間具體的對話情形如下。翠縷針對湘云脖子上的金麒麟發(fā)問:
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
湘云道:
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么沒有呢?
翠縷道:
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云道:
這連我也不知道(案廣西師大出版社印本此處作:“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說了。’”)。
翠縷道:
這也罷了,怎么東西都有陰陽,咱們?nèi)说箾]有陰陽呢?
湘云照臉啐了一口道:
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
昔有署名“野鶴”者評議曹雪芹書,至此處批云:“翠縷說陰陽,呆的妙?!保ㄒ苞Q《讀紅樓雜著》,見一粟編著《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
劉旦宅繪憨湘云醉眠芍藥?(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紅樓夢》)
這當(dāng)然不是翠縷真呆,看不出金麒麟的雌雄;她更不會不通人事,弄不明白什么是人的陰陽牝牡。清人涂瀛評議翠縷此番話語,以為“翠縷陰陽究論,如村童覆書,愈詰愈亂;如灶嫗說鬼,愈出愈奇。然其妙,妙在通而不通。若使鑿鑿言之,便老生常談矣,安得為詩瘋子婢哉”(涂瀛《紅樓夢論贊》附錄《翠縷贊》,見一粟編著《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實則翠縷之所以會出此“通而不通”之語,乃是緣于她要故意逗弄湘云,讓這個大家閨秀為這不宜出口的話而受窘;而對于作者曹雪芹來說,則是要通過翠縷之口把敘事引向《紅樓夢》一書的主題——這就是前面我們看到的孽海情天,風(fēng)月情濃。不管是情也好,還是色也罷,沒有雌雄牝牡,何談風(fēng)花雪月?
好了,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主仆閑談,不經(jīng)意間,就很自然地轉(zhuǎn)到了這一主題上來:
一面說,一面走,剛到薔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里?!贝淇|聽了,忙趕上拾在手里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闭f著,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哪里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里沒見人有這個?!毕嬖频溃骸澳脕砦铱?。”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毕嬖婆e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
翠縷究竟是怎么一拿到手里就“分出陰陽來了”,她對此看得十分分明,卻為什么湘云又“瞧不得”?答案很簡單,翠縷撿到的這件金麒麟,是雄性造型,而且清楚鑄造出了這雄性麒麟的性器。
清改琦繪湘云的丫鬟翠縷(據(jù)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清光緒刻本改琦《紅樓夢圖詠》)
耐人尋味的是,為什么“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這神情,這姿態(tài),絕不是因為看到了金麒麟的性器而害羞。那么,是什么呢?若是用一個很套路的詞語來表述的話,顯然是“若有所思”。值得注意的是,在出自程乙本的廣西師大出版社印本上,“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這兩句話,是書作“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動,似有所感”,其??庇浿辛信e其他一些版本或作“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都更清楚地體現(xiàn)出湘云這種“若有所思”的狀態(tài)。
昔清朝有一“晶三蘆月草舍居士”,在評說湘云拾取金麒麟一事時,以為若“非湘云先自拾去,事情不見其奇巧。如此一湊合,寶釵之情致,湘云之韻致,寶玉之神思興致,一一活現(xiàn)”,且謂“是天緣,是人愿,是書法與文心,必有能辨之者”(清晶三蘆月草舍居士《紅樓夢偶說》,見一粟編著《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這樣的議論,很像是半瓶二鍋頭上腦之后才會脫口而出,或許是因為眼花看不清字兒而想得太隨意了:無聊文人賞玩文字,往往如此。
其實稍微認真想想就很容易明白,此時此刻,史大姑娘心里想的,應(yīng)該是那一只公麒麟怎么來到了這里呢?湘云襁褓中父母雙亡,自幼由姑奶奶賈母鞠育,老太太貼身的丫鬟襲人,在派給寶玉之前,還“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在被“新紅學(xué)”家們很是看不起的后四十回里,湘云在出嫁后回門時也說道:“我從小兒在這里長大的,這里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保ǖ谝哗柊嘶亍稄姎g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這也顯示出她從很小時起一直跟隨在賈母的身邊。因此,掛在她脖子上的那件雌性金麒麟,當(dāng)然只能是從姑奶奶賈母那里得來??蛇@一雄一雌的金麒麟顯然是原配的一對(翠縷在撿到那只金麒麟后,要“先拿湘云的麒麟瞧”,就是比照著看出了二者本屬一對陰陽雙麒麟),那只雄的怎么會在這里呢?
高陽先生討論《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以為程偉元和高鶚并沒有像胡適所指責(zé)的那樣說謊,但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事感到困惑不解,認為這是曹雪芹沒有寫好的“一大漏洞”,但修補這一漏洞并不困難,“除了另制回目以外,只要把'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動,似有所感’這三句話改掉,就一點兒痕跡都不留了”(高陽《曹雪芹對〈紅樓夢〉的最后構(gòu)想》,見白先勇主編《正本清源說紅樓》)。盡管高陽先生講這些話意味著他對金麒麟的寓意一無所知,提出的解決方案更顯荒唐,然而他能夠注意到“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動,似有所感”這段話或有特別的寓意,還是體現(xiàn)出相當(dāng)敏銳的眼光。
湘云正自暗暗出神,寶玉那個寶貝就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由于對湘云來說,這只麒麟的來歷,隱有一個很深很沉的故事,所以她便下意識地“連忙將那麒麟藏起”。不過湘云雖別有心思,完全不明就里的寶玉卻由著性子,當(dāng)眾表露出癡癡的濫情,說自己剛得了一件麒麟,并伸手想掏出來給她看,可結(jié)果卻沒摸著——不知丟在了哪里。于是,湘云便亮出剛撿到的金麒麟,送給了寶玉。
湘云心底的謎題,似乎馬上就得到了答案,然而實質(zhì)的疑問仍完全沒有解答——這一對兒象征著陰陽造化的金麒麟究竟是怎么別處兩地又分歸二人的呢?盡管頭腦中疑云縈繞,可她不便直接表露自己的心緒,只是看似漫不經(jīng)意地向?qū)氂駟柕溃骸澳銕讜r又有了麒麟了?”
讀者看到這里,自然會回想起前面第二十九回中這只麒麟初現(xiàn)之時的場景。
四,張道士送給寶玉的雄麒麟
從表面上看,就像寶玉丟失它和湘云撿到它時一樣自然而然,那一只麒麟的出現(xiàn),也看不到一絲波瀾,更看不出在它的后面會有什么故事。
這一回的回目,叫《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癡情女情重愈斟情》。雖然“福深還禱?!钡摹跋砀H恕敝傅木褪琴Z母,可她在這一回里出面“禱?!保瑓s好像只是一時興起,偶然做出的決定,而不是事前做有刻意的籌劃。
所謂“禱福”是到清虛觀里去打醮祈福。這事兒的緣起,是上個月、亦即四月元妃從宮中“打發(fā)夏太監(jiān)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于是,在這第二十九回里,當(dāng)鳳姐等張羅安排此事時,賈母出人意外地笑道:“既這么著,我同你去。”就這樣,賈母好像很偶然地出現(xiàn)在了清虛觀,而那只與她曾經(jīng)有過的雌性金麒麟原配為一對的雄性金麒麟也好像很偶然地重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這事兒是不是看起來有些太過奇巧了吧?可大家都知道,小說里不管多么奇巧的事兒,都是出自作者精心的安排,“無巧不成書”么。眾所周知,曹雪芹在這部書中運用得最為嫻熟的手法,就是前面提到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然而作者悉心布設(shè)的這條千里伏脈終究會有所體現(xiàn)的,不會絕對隱而不顯,只是若隱若現(xiàn)、時隱時現(xiàn)而已,只是我們各位看官需要具有跟得上他的同理心,只有“別具只眼”,才能知其心,會其意。
清孫溫彩繪《紅樓夢》中賈母等清虛觀打醮場景(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啟功注釋本《紅樓夢》)
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想寫兩篇文章——一篇是論明末放達士風(fēng)與《金瓶梅詞話》之問世的關(guān)系,另一篇論清朝乾嘉考據(jù)學(xué)術(shù)同《紅樓夢》寫法的聯(lián)系。曹雪芹固然沒有寫過考據(jù)文章,但我讀《紅樓夢》,確實可以看到其布局某篇處處充溢著考據(jù)學(xué)家的情趣。是的,就是這“情趣”二字??紦?jù)確實是一種很特別的情趣。對于從事考據(jù)研究的學(xué)者而言,置身其間,以揭示史事的真相,始終情趣盎然,一點兒也不枯燥。不過這是一種只可與知者道而不可與不知者言的情趣。
在第二十九回這一回里,在曹雪芹的精心安排下,那只雄性金麒麟是這樣顯現(xiàn)的:主持清虛觀法事的八十多歲的張道士,請求賈母讓寶玉摘下脖子上那塊通靈寶玉,讓外地來京的道友和他的徒子徒孫們開開眼。作為回報,這些開了眼的道士們紛紛拿出隨身攜帶的傳道法器,讓張道士在奉還通靈寶玉時,手捧托盤,一并送呈給這塊玉石的主人,以表敬賀之意。待張道士離開之后,賈寶玉在賈母身邊看那一盤子禮物,于是就看見了這件金麒麟。還是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手持攝像機站在后窗,拍攝每一戶人家每一天都在度過的尋常家事兒。
然而你若不光做個單純的傻乎乎的看客,在偷窺人家家事的同時,再聯(lián)系前情后續(xù)用心想一想,就會發(fā)現(xiàn)這場景背后的不同尋常之處。
首先,這金麒麟并不一定是那些京外道友和張老道士徒子徒孫們隨身攜帶的法器。在看到這些禮物時,賈母對張道士說:“你也胡鬧。他們出家人是那里來的,何必這樣,這不能收?!边@個“那里”,現(xiàn)在官定的標(biāo)準(zhǔn)寫法,是書作“哪里”,意思是說出家的道士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顯然這些禮物,并不像張道士所說的那樣,是小道士們帶在身上用以布道的法器。因為賈母“向盤內(nèi)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玉貫,玉琢金縷,共有三五十件”,這些東西,當(dāng)然是張道士精心準(zhǔn)備的賀禮,“法器”云云不過是場面上的應(yīng)酬套話而已。
既然如此,這些禮物的來源,或許就暗藏玄機,需要讀者細心體察了。體察明白了,也才能準(zhǔn)確把握“他們出家人是那里來的”這句話內(nèi)在的涵義——賈母講這句話,別人聽懂聽不懂并不重要,而且通常是沒人聽得懂的,關(guān)鍵是聽話兒的張道士一定會懂,這是必須的。
像這種你懂我懂彼此“心知肚明”的話,對話者之間一定具有某種不為他人所知的默契。那么,這位張道士同賈母之間具有怎樣一種關(guān)系呢?
此番賈府一眾人等到清虛觀打醮,總體上是由寧國府掌門人賈珍主持其事。當(dāng)賈母等初入道觀時,張道士對賈珍說:
論理我不比別人,應(yīng)該里頭伺候。只因天氣熱,眾位千金都出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shù)氖鞠?。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那里,我只在這里伺候罷了。
這張道士“曾經(jīng)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xiàn)掌'道錄司’印,又是當(dāng)今封為'終了真人’,現(xiàn)今王公藩鎮(zhèn)都稱他為'神仙’”,地位聲勢煞是了得,簡直直逼“國師”了,可看他這語氣,竟完全是一副下人的口吻。原因是“賈珍知道,這張道士……是當(dāng)日榮國府國公的替身”。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紅樓夢》附有注釋云:“替身——舊時,王公貴族有寄名為僧、道的,本人不在寺、觀,而由別人代替,這種代人為僧、道者,稱為'替身’?!憋@而易見,張道士本來是賈府的仆從,是為老榮國公賈代善作替身才進入清虛觀成為道士的。
我們知道,很多詞語在特定的場合下,除了字面上的語義之外,往往還會別有所指,這就是所謂一語雙關(guān)。像這樣的用法,在《紅樓夢》一書中可謂比比皆是,常見得很。譬如“賈雨村”和“甄士隱”這兩個人名,就是最顯著不過的例證。“替身”一語,除了代人身入寺觀之外,當(dāng)然還可以借指代人僭行床上之事,我前面提到的那位柳雨生先生就是這么理解的(柳雨生《賈母與張道士》,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合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
那么,這么解讀曹雪芹的筆法是不是合理呢?盡管只留有蛛絲馬跡,但事實真相依然清晰可尋。
首先,上面張道士向賈珍講出的那番話,目的是向?qū)Ψ教嵝阉c賈家的特殊關(guān)系,以便像舊時的仆從那樣,得以進入賈母房內(nèi),送上刻意準(zhǔn)備的包括金麒麟在內(nèi)的賀禮。因而此番操作顯示出這些賀禮具有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
程甲本《紅樓夢》卷首附圖中的賈母
當(dāng)賈母答應(yīng)收下這份賀禮之后,寶玉笑道:
老太太,張爺爺既這么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小子們捧了這個,跟著我散給窮人罷。
賈母若無其事地笑道:
這倒說的是。
可一聽這話,張道士又忙攔道:
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幾件器皿。若給了乞丐,一則與他們無益,二則反倒糟蹋了這些東西;要舍給窮人,何不就散錢于他們。
曹雪芹繼此寫道:“寶玉聽說,便命收下,等曉間拿錢施舍罷了。說畢,張道士方退下去?!?/p>
這些本來被張道士說得無足輕重的禮品,現(xiàn)在一聽賈寶玉要把它散給毫無關(guān)系的窮人,老道急了,不得不慌忙阻止。這是為什么呢?——這些禮物,深藏玄機,這就是那只同賈母之處雌性金麒麟匹配成對兒的雄性金麒麟!賈母把一只雌麒麟留在自己身邊,后來傳給了侄孫女史湘云,那另一只雄性麒麟哪里去了呢?顯然是送給了這位賈府當(dāng)年的下人張某。
一雌一雄,一對兒金麒麟,分存兩位男女之手,這不是二人濃情密愛的信物又是什么呢?
其次,當(dāng)寶玉見到張道士向其問安后,書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張道士)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么就和當(dāng)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留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yǎng)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蹦菑埖朗坑窒蛸Z珍道:“當(dāng)日國公爺?shù)哪觾?,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了,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闭f畢,呵呵又一大笑。
說賈母生下的兒孫除寶玉之外全都和老太太的丈夫賈代善長得不像,那么會像誰呢?當(dāng)然不會隨便像什么榮國府門外走過的路人甲或路人乙,只能像那位賈代善的“替身”。還有文中“說著兩眼留下淚來”,廣西師大出版社印本作“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廣西師大出版社印本作“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這樣的文句,似乎更能凸顯兩位老人當(dāng)時的心態(tài),即酸楚的、戚慘的只能是他們兩人的情愛遭際,他們兩人的眼淚也只能是為這流淌。不然的話,死了那么多年的老榮國公又有啥好哭的呢?
還有,張道士流淚說完話后忽然轉(zhuǎn)而呵呵一笑,這笑來得真是好詭秘啊——他笑的乃是賈府之內(nèi),自大老爺(賈赦)、二老爺(賈政)以下,都完全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當(dāng)年這段隱情。寶玉若是真的出自賈代善的血統(tǒng),乃父賈政自然也是如此,不過從“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他們老子模樣這一句話來看,寶玉實際上也應(yīng)完全沒有賈代善的血脈,賈母生下的這一大堆子孫,其實都是張道士播下的“野種”。老道士呵呵一笑,奧秘正在這里。
第三,賈母一行進入清虛觀時,張道士率眾侍立道旁迎接,雙方看起來毫無交接,連眼光的交接也沒有描寫,不過這只是“若無其事”。當(dāng)時,一個手拿剪筒剪燭花的十二三歲小道士,無意間撞倒了鳳姐的懷里,不僅捱了鳳姐一巴掌,還遭到一眾婆娘媳婦的圍攻。賈母見狀,趕忙制止,說道:
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那里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
結(jié)果不僅沒怪罪這個小道士,還讓賈珍給了他幾百塊錢,讓他“買果子吃”。
若不是聯(lián)系張道士的經(jīng)歷來做分析,這個環(huán)節(jié),同前后敘事都看不出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曹雪芹為什么要寫下這段閑筆?再說小道士犯錯,雖然出自無心,可再怎么說也是一件冒犯貴客的過失,憑什么還要“賞”他幾百塊錢呢?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實在不應(yīng)該如此。
我想,這應(yīng)該是賈母眼觀路旁的張道士,面對這個嚇得“跪在地上亂戰(zhàn)”的小孩子,想到了當(dāng)年張道士在賈府生活的情況。張道士為賈代善做替身出家進道觀,年齡當(dāng)然不止十二三歲,可他在這個年齡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進入賈府,服侍賈母等人。這位小道士一定讓賈母憶起少年時期同這位張姓小子相伴相處的美好時光,也想到了這窮小子年少時在主人面前誠惶誠恐的神情,再聯(lián)想到他最終身入道觀的經(jīng)歷,自有無限感慨,所以才做出了這反常之舉。
在所有這些有關(guān)張道士和賈母接觸的描寫中,賈母的行為舉止,都顯示出一種超逸的自然,沒有體現(xiàn)出一丁點兒同張道士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在收下張道士送來的禮物之后,賈寶玉在賈母身邊翻弄那堆禮品,“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似乎直到此時,賈母才“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么一個的?!瘜氣O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原來是云兒有這個?!币磺卸硷@得還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然而賈母真的能對湘云頸項上佩戴的金麒麟那么不經(jīng)意么?須知湘云是她帶大的孩子,而這老太太自夸說“當(dāng)日我在鳳哥這么大年紀(jì),比他還來得呢”(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落》),一個精明強干如鳳姐的人,怎么能對侄孫女湘云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明晃晃的金麒麟記得這般恍惚?
這是什么情況——這就是欲蓋彌彰。曹雪芹越是刻意這么寫,實際上也就越向我們透露出這對金麒麟同賈母之間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在漫不經(jīng)心的筆調(diào)下,透露出這對金麒麟背后隱伏著的兩位白發(fā)老人青春時期的愛戀故事?!稘h語大詞典》在釋解“雙星”一詞時引述的另一個用例,為明葉憲祖《丹桂鈿合》雜劇的第一折,其句云:“一年一度會雙星,倒有天長地久。”白首到老,一直這樣偶一相會,如此“戚慘”的情愛,能不令賈母“滿臉淚痕”?
脂硯齋主人評價曹雪芹用筆之謹,嘗謂“作者自是筆筆不空”(甲戌本《石頭記》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文中朱批脂評);昔有張新之者論曹公筆法,亦謂《紅樓夢》灑灑洋洋百二十回之文字,“實無一句閑文”(張新之《妙復(fù)軒評石頭記》卷首《紅樓夢讀法》,見一粟編著《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我們看湘云同丫鬟翠縷論陰陽牝牡的冗長對話,看張道士送來金麒麟過程中種種鋪敘,特別是看這句欲蓋彌彰的“閑話”,若謂曹雪芹“筆筆不空”,其筆鋒指向只能是賈母同張道士之間這段情緣。
至于那位男女通吃同時既多情又濫情的傻公子賈寶玉,一聽說史大姑娘也有這么個金麒麟,當(dāng)即把張道士送來的這件留了下來,當(dāng)寶貝似地天天帶在身上,以便與湘云的那只比配。孰知這憨傻的家伙竟稀里胡涂把麒麟弄丟了,又“恰巧”被湘云撿到。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前面所說在第三十一回中所見到的情況。
須知在這一回里史湘云之所以會與自己的丫鬟翠縷談?wù)撎斓厮鹑赵乱灾敛菽臼参锴莴F的陰陽之別,是有一個背景的。這個背景就是湘云與寶玉、黛玉、寶釵等在賈母處相見,林黛玉不無醋意地對史湘云講:“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边@個“好東西”指的就是寶玉剛剛從張道士那里得到的金麒麟。談話間黛玉又譏諷云:“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边@個“他”說的也是寶玉,只是除了薛寶釵之外,這話“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寶玉自以為身上帶著這只“會說話”的金麒麟想和湘云那一只比對,卻不僅沒比對上,還稀里胡涂地把它弄丟了,這也很形象地體現(xiàn)出在曹雪芹的筆下這兩只麒麟絕不是美好姻緣的表征。
兩只麒麟往一起一放,史湘云立馬就看出了薛寶釵所說自己的麒麟要“比這個小些”的狀況。大的是雄性,小的是雌性,這是大多數(shù)哺乳動物兩性身材的對比,麒麟是這樣,人也是這樣。湘云“默默不語”地思索這對信物合而又分的經(jīng)歷,而曹雪芹已經(jīng)通過上面那樣一些描寫,向讀者做了清楚的敘說。
——一句話,在“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之下,“伏”的就是賈母和張道士之間的情愛故事。不管是誰,若非高壽到了賈母和張道士那般年齡,并且雖遙相矚望卻情愫仍存,是都無法承應(yīng)“白首雙星”這一說法的,而在曹雪芹描寫的所有人物當(dāng)中,也只有賈母和張道士這兩位老人符合這樣的條件。
須知在史湘云和丫鬟翠縷談?wù)摻瘅梓腙庩枌傩允虑皫滋?,剛剛有人來為她相看親事(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因而湘云自然會由自己所面臨的出嫁事宜,對男女情愛與婚姻生活展開思索,思索自己這只麒麟在姑奶奶賈母身上時究竟發(fā)生過哪些往事。所以,這對金麒麟隱伏著張道士和賈母的情愛故事是自然而然的,也可以說是“顯而易見”的。談到這里,大家也許就能夠理解我在前面第三節(jié)所說曹公行文的“反逆隱回之筆”了。
不過人們讀得懂還是讀不懂,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都t樓夢》這部小說的妙處就在這里。所謂“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說的就是知味不易,品味更難。在我看來,胡適先生并沒有讀懂這一點,他的好朋友俞平伯先生以及俞平伯先生的朋友顧頡剛先生也都沒有讀懂這一點。此無他,即本文開篇所說“先入為主”的觀念太強。
其實“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這個“伏”字,只是“隱伏”的“伏”,平平常常,古人本來就這么個用法,而胡適先生的解讀顯然是把它解為“預(yù)示”或“預(yù)兆”的涵義,這本來在文義上就是不通的,更根本沒有領(lǐng)略曹雪芹運筆敘事的虛實掩映之妙。
五,隨機應(yīng)變的胡適之博士
接受俞平伯先生誘導(dǎo)而又沒能讀懂曹雪芹筆法的胡適先生,雖然在《紅樓夢考證》中言之鑿鑿,把話講得讓人不想信也得信、不肯從也得從,可后來念頭一轉(zhuǎn),竟又自食其言,輕輕松松地放棄了“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系象征“史湘云后來似乎應(yīng)該與寶玉做夫婦”的解讀,又一次在俞平伯先生的誘導(dǎo)下,對此產(chǎn)生了全新的認識。
脂硯齋評本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篇末寫有批語云:“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保ò讣好?、庚辰本俱有此評)俞平伯先生據(jù)此推斷,《紅樓夢》前八十回之后的內(nèi)容,在所謂的高鶚續(xù)作之外還另有真本,而在此真本之上,“湘云夫名若蘭,也有個金麒麟,或即寶玉所失,湘云拾得的那個麒麟,在射圃里佩著”,雖然“這里邊前因后果究竟是怎樣”他無以獲知,但“揣測起來,似乎寶玉底麒麟,不知怎樣會輾轉(zhuǎn)到了若蘭底手中,仿佛蔣琪官底汗巾,到了襲人底腰間一樣。所以回目上說'因’'伏’,評語說'草蛇灰線千里之外’。不然,如寶湘因麒麟而配合,這是很明且顯的,說'因’則可,似乎用不著'伏’字”(俞平伯《紅樓夢辨》卷下《后三十回的〈紅樓夢〉》)。
甲戌本《石頭記》第二十六回卷末總評(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影印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自知已被俞氏帶到溝里去了一次的胡適先生,當(dāng)然不會再稀里胡涂地跟著這位“徒弟”瞎走,這次他在《紅樓夢》的版本中找到了一項強有力的證據(jù)——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這就是在甲戌本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蜜意 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這一回卷末的脂硯齋總評中下面這段話:
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
胡適以為在這迷失無傳的曹氏舊稿當(dāng)中,“衛(wèi)若蘭射圃”一段文字“寫的是一種'俠文’,又有'佩麒麟’的事。若蘭姓衛(wèi),后來做湘云的丈夫,故有'伏白首雙星’的話”(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見北京出版社本胡適《紅樓夢考證》)。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對陰陽匹配的金麒麟不再是寶玉和湘云白頭偕老的象征,轉(zhuǎn)而成了衛(wèi)公子和史大姑娘情結(jié)連理且終生相依相靠的標(biāo)志物,而不管是依循他過去的舊見,還是按照現(xiàn)在的新解,都足以說明傳世《紅樓夢》的后四十回絕對不是出自曹公的手筆,而隨聲附和并加以發(fā)揮者亦頗有人焉(如吳世昌《后半部書中故事探源》第五節(jié)《史湘云與金麒麟》,見吳氏《〈紅樓夢〉探源》;又周紹良《略談〈紅樓夢〉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見周氏《紅樓夢研究論集》;陳毓羆《史湘云的結(jié)局》,見所著《紅樓、西游及浮生六記論集》)。
既然胡適先生的觀點說變就變,而且東奔西向,軌轍轉(zhuǎn)換太猛,讓人對他的論證過程不能不審慎斟酌。
諦觀胡氏這一新說,首先需要明確,脂硯齋寫錄本上相關(guān)的評語,其具體的文字,只是衛(wèi)若蘭在某射圃曾佩有一只金麒麟,而寫下這一內(nèi)容的人對這只金麒麟的唯一解說,只是說佩戴著它的衛(wèi)若蘭應(yīng)做有俠義之舉,所謂“俠文”即此之謂也。又胡氏所說脂硯齋評語,又見于庚辰本《石頭記》中(署名“畸笏叟”),不是書作回末總評,而是批在書眉,比勘與之匹配的正文,可以更為清楚、也更為直觀地了解這一點。
其次,俞平伯和胡適兩位先生都把衛(wèi)若蘭身上的麒麟推定為寶玉曾經(jīng)得到的那一只,這雖然合情合理,但像他們那樣由此導(dǎo)出所謂寶湘姻緣、亦即所謂“寶湘因麒麟而配合”,實際上并沒有絲毫的依據(jù)。
案衛(wèi)若蘭見于《紅樓夢》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這一回中秦可卿的葬禮上,是京城中很有頭臉的貴公子。在曹雪芹構(gòu)建的紅樓故事當(dāng)中,既然早已露面登場,他與史湘云若有俞、胡所說情緣,依照曹雪芹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那么,我們在“新紅學(xué)”派學(xué)者們認定無誤的前八十回中總該見到一些鋪敘,可實際上卻是沒有一丁點兒交待。這顯然不大符合正常的情理。又前文所說第二十六回中與倪二等并著于“四樣俠文”中的“紫英”,全名“馮紫英”,是與衛(wèi)若蘭一同初見于秦可卿的葬禮之上的“王孫公子”,即兩人的身份地位大體相當(dāng),這也顯示出衛(wèi)若蘭之于史湘云似乎也應(yīng)該與馮紫英輩大致相同。
綜合考慮前八十回種種描述可知,即使曹雪芹某一階段中草稿曾經(jīng)有過衛(wèi)若蘭身佩那只金麒麟的情況,那也未必就意味著他一定會與史湘云結(jié)成姻緣。這就如同張道士把麒麟傳給寶玉,寶玉也像寶貝一樣對待這只麒麟,可卻與湘云毫無情緣一樣。過去林語堂先生在論述這一問題時,已經(jīng)談過與此類似的看法(林語堂《平心論高鶚》)。
我們只要略微看一看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那一回中湘云的兩首海棠詩;再有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那一回中湘云的《對菊》詩和《供菊》詩,所謂“自是霜娥偏愛冷”,所謂“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所謂“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所謂“隔座香分三徑路,拋書人對一枝秋。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fēng)桃李未淹留”;還有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那一回中湘云那闋《如夢令》:“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莫使春光別去。”這些體現(xiàn)湘云個性和命運的詩句中,豈有一絲一毫她會與寶玉結(jié)為連理的影子?特別是脂硯齋主人在“自是霜娥偏愛冷”句下還寫有“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的批語(見庚辰本《石頭記》),這不更清楚表明絕不能像胡適先生那樣解讀“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么?
還有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這一回里,諸金釵帶著丫鬟們掣詩簽飲酒作樂,每個人抽到的詩簽都如同太虛幻境中的十二釵判詞一樣,體現(xiàn)著她的命運。湘云掣得的詩簽是蘇軾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明人楊慎在解釋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句時嘗引宋人《葦航紀(jì)談》語云:“'黃昏’以對'清淺’,乃兩字,非一字也。'月黃昏’謂夜深香動,月為之黃而昏,非謂人定時也。蓋晝午后陰氣用事,而花敷蕊散香,凡花皆然,不獨梅也。坡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宋人《梔子花詞》'惱人惟是夜深時’,亦是此理。余嘗有詩云'曉屛殘夢暖香中,花氣熏人怯曉風(fēng)’,亦與此意同。蓋物理然耳。”(楊慎《丹鉛總錄》卷二一《詩話類》“月黃昏”條)可見這同樣顯現(xiàn)出史湘云暗香冷韻般的孤寂人生。
其實曹雪芹若曾有過衛(wèi)若蘭得到麒麟的草稿,或是他有過似此設(shè)想而為做脂批之人獲知,那么,其著此筆墨的心思也不是非像俞平伯和胡適先生那樣揣測不可。湘云拾得寶玉弄丟的雄性金麒麟之后,在下一回開頭,有這樣一段描述: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撿著了。你是那里撿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保ǖ谌亍对V肺腑心謎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寶玉既然先已有了若丟了這個金麒麟他就“該死”了的話,那么這只麒麟在后文中得而復(fù)失,又被佩戴在衛(wèi)若蘭的身上,豈不正是與此語相呼應(yīng),昭示寶玉離家出走而訣別塵世的結(jié)局么?這不正是“草蛇灰線千里之外”手法的絕佳體現(xiàn)么?這又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這樣認識,當(dāng)然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寶湘姻緣,而這與全書描寫的其他情況是完全契合的。
我們?nèi)羰窃倏聪嬖啤罢寡鄣跣睍?,湘江永逝楚云飛”的判詞,去聽《紅樓夢》組曲中唱給她的那一支《樂中悲》:
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zhǔn)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yīng)當(dāng),何必枉悲傷!
這明明是一種云散水涸的悲傷結(jié)局,而且可謂悲傷至極。脂硯齋主在這幾句曲詞書眉處寫有批語云:“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保仔绫尽妒^記》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文中脂評)此語正點明了這種極度悲傷的情景。干涸的湘江水,飛散的巫峽云,是連牛郎織女那樣分隔銀河兩岸相對矚望都根本談不上的,連那樣的“地久天長”也沒有,那么又何以能喻作“白首雙星”?
讓我們回到胡適先生最初在推斷后四十回作者時所指出的那一問題上來——看這后四十回的描述同曹氏在前八十回中為湘云預(yù)設(shè)的人生際遇是不是相符?——他本人給予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有名宋孔顯者在與胡適先生討論這一問題時也曾指出這一點(宋孔顯《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均曹雪芹作》,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合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其實就連他的門徒俞平伯先生本人也說,依照曹雪芹的本意,湘云“無非'早卒’'守寡’這類結(jié)局”(俞平伯《紅樓夢辨》卷下《后三十回的〈紅樓夢〉》)?,F(xiàn)在讓我們本著同樣的邏輯來審視胡適、俞平伯二先生所理解的“白首雙星”,就會看到,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為湘云預(yù)設(shè)的人生際遇同這所謂“白首雙星”是根本不搭界的。
換一個角度來看,若是湘云脖子上掛著的那只金麒麟確實象征著她和某人有一番“白首雙星”的情緣,那么,這個情侶不管是賈寶玉,還是衛(wèi)若蘭,總該在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以及與之搭配的畫面上有所體現(xiàn),或者在那一套《紅樓夢》的曲子里有所反映,因為這里展示的乃是曹雪芹為湘云設(shè)定的命運。然而我們并沒有看到這樣的內(nèi)容。這樣一來,上述胡適先生等人自相矛盾的論證結(jié)果自然也就無法成立了。
其實把這對金麒麟解作寶湘姻緣的象征,在俞平伯、胡適兩位先生之前,早就有人這樣想過。張愛玲所引缺名撰《讀紅樓夢隨筆》述云:“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寶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寶釵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但這位缺名人士隨即就感到這樣的想法同《紅樓夢》全書的描寫實在太過抵牾,復(fù)自言“因前文寫得寶玉鐘情于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xù)娶之事”。盡管這位缺名先生仍囿于成見,稱原稿中有關(guān)寶湘姻緣的描寫,后被作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張愛玲《紅樓夢魘》之《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附案張愛玲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解釋,在《紅樓夢魘》之《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和《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兩文中前后頗有變化,或謂指向衛(wèi)若蘭與史湘云白頭偕老,或謂曹氏早期稿本系指向?qū)毾嬉鼍壎诟母逯心ㄈ?,惟所論俱混亂而又缺乏足以服人的理據(jù)),但他指出的所謂寶湘姻緣同全書總體內(nèi)容的抵牾,正是此說絕然不能成立的根本原因。
六,余論:榮寧二府中始于賈母的風(fēng)花雪月故事
與俞平伯、胡適上述“新說”相比,傳世一百二十回本后四十回中描述湘云之婿“長得很好,為人又和平”、“才情學(xué)問都好”(第一〇六回《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銷禍患》),自是很好地照應(yīng)了“廝配得才貌仙郎”的曲詞;而其婿突患癆病而亡(第一〇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第一一〇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第一一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也很符合“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情景。
總之,不管是“新說”,還是舊論,胡適等“新紅學(xué)”家們的觀點都是站不住腳的,而若是在這一認識的基礎(chǔ)上再來重看《紅樓夢》這部書中述及全書內(nèi)在主旨或是敘事主干的內(nèi)容,又會得到一些新的認識。
譬如金陵十二釵圖冊上秦可卿的判詞“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印本上馮其庸先生等人注云:“別以為不長進的東西都出自榮國府,造釁開端的其實是寧國府里的人,指賈珍等傷風(fēng)壞俗的穢行?!边@樣的解釋雖然看上去也能對付著說通,可總讓人覺得不夠貼切。
較真兒的讀者,難免會問:榮國府里那些“不長進的東西”指的是誰?做什么樣的事情屬于“不長進”的行為?這個“不長進”同全書的主題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么?那些由寧國府“造釁開端”的“傷風(fēng)壞俗的穢行”,同榮國府里這些“不長進”的行為又具有怎樣的聯(lián)系?當(dāng)然,我們?nèi)羰遣还芎m先生這一派“新紅學(xué)”家們的說法,相信后四十回同樣出自曹公的手筆,就會看到,在第一〇六回《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那一回里,賈政對賈母講過“兒子們不肖,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驚”這樣的話,可這個“不肖”在字面上的語義同“漫言不肖皆榮出”的“不肖”能是一回事兒么?
在我看起來,馮其庸先生等人的解釋似通非通,讀了這樣的注解,依然還是一頭霧水。今案“肖”者形似也,子不似父,乃是“不肖”一語的基本語義,后嗣品行不類父輩,乃是由此抽象而來,而按照合理的邏輯,榮國府的“不肖”只能與寧國府的“造釁開端”屬于同樣性質(zhì)的事兒,亦即通行禮教之外的男女情事。這樣理解,才能文從義順。
現(xiàn)在若是結(jié)合榮國府老祖宗賈母所說“我養(yǎng)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摹痹?,所謂“不肖”豈不正是實指這一情況么?這講的是什么?是講別說什么榮國府里開啟一派風(fēng)流情愛景象,真正造釁惹禍,卻是始自寧國府,即風(fēng)流情愛本來不是什么罪過,賈母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正昭示著這本是人性中固有之義,即寶玉在向塾師賈代儒講《論語》時所說“色是人欲”,“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第八十二回《老學(xué)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噩夢》),可像秦可卿那樣同自己的公公上床做事兒,既容其父子聚麀,復(fù)勾引自己的小叔叔寶玉共享快活,開這個亂倫的頭兒,那就不可饒恕,只能自縊其身了(對了,與鳳姐亂倫的乃夫侄兒賈蓉也正是寧國府掌門人賈珍的兒子)。清人解盦居士論《紅樓夢》中人物姓氏的設(shè)置,謂“史者始也”(解盦居士《石頭臆說》,見一粟編著《紅樓夢資料匯編》卷三錄《悟石軒石頭記集評》),如上所述,至少在賈府風(fēng)月之事方面,出自史家的賈母是足以當(dāng)之的。
劉旦宅繪賈母初見黛玉的場景(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紅樓夢》)
在第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完母珠賈政參聚散》這一回里,馮紫英向賈赦、賈政兄弟談“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回應(yīng)說和賈府同為功勛世家的甄家說抄也就被抄了家,故做官兒也不能不怕,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里頭有貴妃照應(yīng),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鉆刻薄的?!边@本來就是嘮嗑過程中隨隨便便的一句應(yīng)酬話,孰知賈政卻正色答道:
雖無刁鉆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里當(dāng)?shù)闷稹?/p>
嗑兒都是接著嘮的,須知承接上文,這沒有“德行才情”之人是“自老太太”賈母數(shù)起的!賈政說他媽媽就“沒有德行才情”,這是什么意思?——賈母與張道士以金麒麟私定衷情事不正與此相應(yīng)么?
又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里,當(dāng)賈敬剛剛?cè)ナ罆r,東府的賈蓉調(diào)戲姨娘尤二姐、尤三姐,“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沒有奶奶了?;貋砀嬖V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聞言轉(zhuǎn)而調(diào)戲丫頭,“丫頭們忙推他,恨的罵:'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臟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誰不知道,誰不背地里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
聽到這話,賈蓉不禁笑著講出一番足以讓西府上下心神不寧的話來:
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fēng)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
賈瑞癡心妄想鳳姐的事兒,大凡翻看過《紅樓夢》,自是人所熟知,而賈蓉說賈璉和小姨娘不干凈,話里指的是誰,還需要稍加考證。
在后面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這一回里,賈赦“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賞他為妾”,而這秋桐本是賈璉早已垂涎三尺的意中之人,書中述云:
素習(xí)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如這秋桐輩等人,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貪多嚼不爛,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幾個知禮有恥的,余者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兒們嘲戲的;甚至于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只懼賈赦之威,未曾到手。這秋桐便和賈璉有舊,從未來過一次。
盡管秋桐并沒有被正式收納為妾,但“貪多嚼不爛”的說法清楚表明她事實上已被賈赦當(dāng)侍妾用了(用得好用不好那是另一回事兒),因而她也就等于賈璉事實上的“小姨娘”;還有盡管在接受老父賞賜之前賈璉與秋桐“從未來過一次”,但她確實“和賈璉有舊”,兩人“不干不凈”,應(yīng)是人所共知的情況。因而賈璉同秋桐這種關(guān)系,完全可以被賈蓉說成是“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
可是,這都是已經(jīng)說出來的話,除此之外,榮國府里還有哪些賈蓉威脅眾人“別討我說出來”的“風(fēng)流事”呢?審度賈蓉這段話的語氣,他引而不發(fā)尚未講出來的西府“風(fēng)流事”,性質(zhì)一定比賈璉“和那小姨娘不干凈”還要嚴重,還要見不得人。
賈赦固然極其好色,即使“上了年紀(jì)”,還“作什么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可他好的只是賈氏府宅中的那些丫鬟,其中“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最令其垂涎三尺的不過就是賈母身邊的管事丫頭鴛鴦而已(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然而這是“主子”對“奴才”,這些老爺們并不真的拿丫鬟當(dāng)人看,寶玉一邊摟著襲人云雨一邊癡情地愛林妹妹也是這個道理。所以賈赦做這些“風(fēng)流事”既用不著遮掩,他也根本沒有遮掩,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因為不正經(jīng)不等于亂倫常,賈蓉是根本不可能拿這個來說事兒的。我們看賈氏榮、寧二府遭官府查抄時,賈赦身為“首犯”,御史彈劾的罪狀也沒有談到他有什么“淫亂”的舉止,說他長期和家中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第一〇七回《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fù)世職政老沐天恩》),這也可以很好地印證這一點。
這么一看,唯一能讓賈蓉那么囂張的榮國府秘事,就只有賈母與張道士那一段情愛了。當(dāng)時,賈母以西府少奶奶的身份委身輸情于家中的奴仆,這當(dāng)然是比賈璉調(diào)戲小姨娘要嚴重得多的“丑聞”;更何況現(xiàn)在她年事已高,并且業(yè)已成為賈府內(nèi)事之主,更萬萬講不得的。
再看在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這一回里,當(dāng)鳳姐撞破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的場面之后向賈母告狀時,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呆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奔热弧皬男菏廊硕即蜻@么過的”,其間自然也包括老太太本人小時候在內(nèi)。
甲戌本《石頭記》第五回側(cè)評(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影印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仙曲之第十三支詠唱秦可卿的《好事終》歌云: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其“箕裘頹墮皆從敬”句,脂硯齋主在甲戌本上側(cè)批有“深意他人不解”六字。今案“箕裘頹墮皆從敬”與下句“家事消亡首罪寧”不過同意重復(fù),竟會獨有何等難明“深意”致令他人不解而只有他與作者你知我知?
檢己卯本《石頭記》該句作“箕裘頹墮皆榮王”,夢稿本《紅樓夢》作“箕裘頹墮皆瑩玉”。這里“榮”、“瑩”二字應(yīng)屬“榮”字異書或誤寫,蓋“榮”宅與下句“寧”府對舉,而“王”或“玉”字當(dāng)為“出”字錯訛。曹雪芹《石頭記》原文理當(dāng)如此,語義乃與可卿判詞之“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相當(dāng),而賈敬只是一門心思想要白日飛升,并沒做出什么“箕裘頹墮”的無恥勾當(dāng)。脂硯齋主人所說“深意他人不解”,正是針對賈母與張道士的隱情而言。舍此而外,實在看不出還有什么事會這樣深藏不露(附案甲戌本脂批如此重要而曲詞本文卻錯訛為“從敬”,殊不足怪,蓋此本雖字劃工整,卻屬清代“蒸鍋鋪本”,即由蒸鍋鋪伙計為出租賺錢而鈔寫。說詳周紹良《讀劉銓福原藏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散記》,見周氏《紅樓夢研究論集》。此等蒸鍋鋪伙計文化甚低,自然不會對底本的訛誤做出勘正)。
進一步深入分析,還應(yīng)該看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不僅向讀者昭示了賈母和張道士這兩個人的情愛經(jīng)歷,而且“白首雙星”這一說法,更著意彰顯了《長生殿》中“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的旨趣。
榮國府中、大觀園內(nèi)生發(fā)的種種癡男怨女的情愛,也不過都像太虛幻境宮門對聯(lián)所表述的那樣“風(fēng)月債難償”。曹雪芹寫張道士把象征著這種情愛的那只金麒麟奉還榮國府,把它交到老榮國公后嗣賈寶玉手中,實際上是昭示著榮、寧二府中始自賈母的這一連串兒風(fēng)花雪月故事的悲情結(jié)局——這原本一對兒的金麒麟,一只在賈母的孫子寶玉手中,另一只在其侄孫女湘云的手中,而且在這兩人之間卻根本沒有任何情愛關(guān)系;特別是賈寶玉在木石前盟破滅后竟決絕離卻塵世,重歸青埂之峰,尤其顯示出這一對雌雄麒麟乃是情緣虛幻的象征,既非美好姻緣的表象,更不是白頭偕老的標(biāo)志,因而絕不能像胡適先生等人那樣,把這對金麒麟看作賈寶玉和史湘云美滿姻緣的吉祥佳兆。
昔林語堂先生論及此金麒麟事,以為“白首雙星,便是白頭偕老,這是八十回本身之矛盾”,“毛病在前八十回目未經(jīng)整理,不在后部”(林語堂《平心論高鶚》),這既是依循胡適、俞平伯先生舊日的思路而未能脫出他們的窠臼,同時又很無奈地逃避了實質(zhì)性問題。因為若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指向?qū)毾嬉鼍墸@便是直抵全書核心的重大事宜,容不得若此含混。
實際上若依拙說,“八十回本身之矛盾”云云不過林氏作繭自縛而已,所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同史湘云的情愛生活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
或許是意識到這樣的解釋實在難以說通,林語堂先生同時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還做了另外一種解釋,乃謂“湘云寡后,躲在脂硯齋中與雪芹話舊,脂痕與墨瀋交錯,便應(yīng)白首雙星”(林語堂《平心論高鶚》);或謂“湘云寡后,躲在脂硯齋中與雪芹批閱《紅樓夢》稿,便應(yīng)'白首雙星’之義”(林語堂《跋曹允中〈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問題的研究》,見湖南文藝出版社本林語堂《平心論高鶚》),即承用周汝昌先生之說,以為脂硯齋是曹雪芹和“史湘云”這個角色背后那個真身女子兩人共享的齋號,今案周氏對脂硯齋主人的看法自屬謬說,本不可從(吳世昌先生對此早做過有力的批駁,說詳吳氏《脂硯齋是誰》,見所著《紅樓夢探源》),且曹雪芹離世時至多不過四十出頭,離皓皓“白首”還遠著呢,豈能有“白首雙星”之喻!林語堂先生的說法是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的。
庚辰本《石頭記》第三十一回前的總評(據(jù)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
當(dāng)然曹雪芹運筆也很喜歡撥弄疑云。敏感過度的林黛玉,在寶玉一聽說湘云身上也配有一只金麒麟便揣走張道士送給的這一只金麒麟時,就頗有醋意,隨口譏諷寶玉:“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fā)留心?!保ǖ诙呕亍断砀H烁I钸€禱福 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然而這只是黛玉過分多心,實際上曹雪芹并沒有寫出一絲一毫這對金麒麟在寶玉、湘云這一輩人間的姻緣。脂硯齋鈔錄本針對金麒麟事書有評語云:“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保ò讣好尽⒏奖揪阌写嗽u)顰兒即謂黛玉,評語講的“間色法”正是這種故布疑云的做法。
不信我們就順著曹雪芹的筆勢再往下看——這只被史湘云撿回來交還給賈寶玉的雄性金麒麟,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寶玉的身上。
不僅如此,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這一回里,當(dāng)湘云在怡紅院里勸導(dǎo)寶玉讀書求取功名時,“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風(fēng)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云說經(jīng)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矣”。實際上這等于通過賈寶玉的話語和林黛玉的心思徹底講明了在寶玉和湘云之間并沒有什么麒麟雙并的緣分。
還有,在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這一回里,我們看到“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干凈清秀”地被匹配在同一幅畫框里,這不正清楚描寫出帶著玉的寶玉和掛著金麒麟的湘云各有各的命運,兩只麒麟之間再也沒有什么交集了么?而后四十回中對賈寶玉和史湘云各自命運的描寫,正是承此而來。據(jù)此推想,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出胡適所說“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這樣的結(jié)論。
若是姑且擱置胡適先生等人為我們預(yù)設(shè)的“他人續(xù)作”這一前提來讀后四十回《紅樓夢》,就會看到,這對象征著賈府情愛故事悲情結(jié)局的金麒麟,以周瑞家的向鳳姐轉(zhuǎn)述市井閑言的形式,看似偶然地出現(xiàn)在了元妃患病的當(dāng)口兒:
有人還說“他……園子里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
書中接著寫道,那周瑞家的:
說到這里,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里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shù)男〗瘅梓雰?。后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揀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這么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么樣呢?!敝苋鸺业牡?“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里茶坊酒鋪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眾人的嘴?!保ǖ诎耸亍妒m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象征著賈家榮辱興衰的元妃“染恙”患病了,這昭示著賈府的架子快要倒了,一年多的光景里市井普遍傳言說這金麒麟丟了一只,也就意味著大觀園中這一場場情愛故事就要凄婉收場了。
——就在這同一回里,借金桂之口,講出了寶釵到了嫁人的時候(案這一年寶釵已十八歲)。緊接著在這下一回里賈母就對寶釵和黛玉的優(yōu)劣就做出了清楚的表態(tài)(賈母對薛姨媽先講“像寶丫頭那樣的心胸脾氣兒,真是百里挑一的。……那給人家做了媳婦兒,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接著又說“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jié)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么;要賭寬厚待人里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繼之復(fù)由鳳姐之口挑明了“一個'寶玉’、一個'金鎖’”這“天配的姻緣”。還是在這同一回里,賈母告訴元妃說,寶玉“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上一回“老學(xué)究講義警頑心”,再上一回“奉嚴詞兩番入家塾”),緊接著下面就是“試文字寶玉始提親”這一回(案這一年寶玉十五歲),以此展開了賈寶玉表面上似乎是要循規(guī)蹈矩“入世”生活而實際上卻是斷然訣別塵世的生命歷程。又在這上一回里,黛玉驚夢咳血;這一回里醫(yī)生則診斷清楚她“六脈皆弦”的嚴重虛弱狀態(tài),顯示黛玉業(yè)已性命堪憂,行將出局。
總而言之,大觀園中的情愛故事,已經(jīng)發(fā)展到轉(zhuǎn)折的拐點?!八銇砜偸且粓隹铡边@一人生命題,具體落實到情場當(dāng)中,就是“情緣總歸虛幻”。賈母和張道士之間情愛故事的結(jié)局,恰如賈雨村那支解說《好了歌》的曲詞所云,盡管當(dāng)年“脂正濃,粉正香”,可“如何兩鬢又成霜”?即熾熱開場的情愛大戲終究是要演進到白首相望的場景(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不都同前面解析的這對金麒麟所體現(xiàn)的悲情征兆密合無間么?怎么能像胡適先生那樣以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個回目在后四十回里“全無照應(yīng)”了呢?
所謂“草蛇灰線”,隱而不顯又千里相連,這么精密謹嚴而又曲折周全的結(jié)構(gòu),是只有曹雪芹本人才能做得到的事兒,其他任何人恐怕也都無法續(xù)寫出來。周紹良先生審辨后四十回中屬于曹雪芹原稿的內(nèi)容,雖然認為這第八十三回肯定都應(yīng)出自曹公手筆,但卻以為“這回里沒有什么驚人之筆”(周紹良《略談〈紅樓夢〉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見周氏《紅樓夢研究論集》)?!绑@人之筆”固然沒有,可曹雪芹獨到的筆墨恰恰就在看似平淡的描述之中,只是讀者善讀不善讀、讀得懂他還是讀不懂他而已。林語堂先生讀《紅樓夢》,也沒能看懂這段文字內(nèi)涵的意蘊,以為這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閑言絮語(林語堂《平心論高鶚》附錄二《〈紅樓夢〉研究》之《高鶚續(xù)書底依據(jù)》),這樣他也就自然無法理解此書后四十回中對湘云命運的描寫。
周瑞家的說誰也捂不住“眾人的嘴”,“眾人的嘴”是什么?文雅的說法叫“口碑相傳”,這就是大眾眼中的歷史。從賈母那里傳下來的金麒麟莫名其妙地丟掉了一只,賈府里當(dāng)然也就不會再有比翼連理的傳奇。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溯一下前面第二十九回張道士送上麒麟的前場畫面——那時張道士剛剛向賈母給寶玉提親,是一位“聰明智慧,根基家當(dāng)?shù)挂才涞眠^的'好個模樣兒”的十五歲姑娘。賈母答道:
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
這說的雖是奶奶膝下的寶玉,可話里含著的,明明是她與眼前這位張道士的那番經(jīng)歷:當(dāng)年的張道士就是那家子雖窮但“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情郎。這位年已白發(fā)蒼蒼的昔日情侶在這個時候還來他們倆兒少小時節(jié)定情的信物,當(dāng)然是祈望給他們的孫兒賈寶玉(?)送上一份溫情的祝福,可命里注定終將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即描寫道,在賈寶玉最后辭別賈政之后,“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并無一人”)!
人性中固有的美好情感,人世間難以逃脫的悲情結(jié)局——這就是這對金麒麟隱喻的根本旨意,也是曹雪芹這部小說的內(nèi)在神髓。曹雪芹之所以會把這一主旨寫得如此晦暗不明,正是出于其自矜得意的筆法,即畫家作畫般地恣意揮灑出一片“煙云模糊處”(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脂硯齋主評語)。
2023年3月6日中午草記
2023年3月18日下午改稿
2023年3月18日晚潤色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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