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是明白學、智慧學,但在現實生活中,哲學卻被不少人邊緣化,被認為是“無用之學”。哲學對普通人而言意味著什么?完成哲學革命的馬克思的哲學,其當代價值又是怎樣的?帶著這些問題,本刊專訪了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研究員王德峰。
支部生活:您曾把哲學在當代的主題概括為“懷著鄉(xiāng)愁尋找家園”,如何理解?
王德峰:要尋找家園就表明當代人無家可歸。作出當代人無家可歸這個對當代文明狀況的判斷,是因為看到當代人類經濟生活的一個基本方式是資本的運作和資本的增殖,這是很多國家經濟生活的基礎,而資本本身不包括精神內涵,在資本的增殖當中,人們也無法安心立命,因為它是個數量的目標,并且必須保持一定的增長速度,增長速度慢了,就會被別的資本吞掉,于是就把當代人卷入了一個無窮盡的“競比”的漩渦。
在這樣的漩渦中,很多人正在失去對故園的記憶。如果尚未失去對故園的記憶,那么還有鄉(xiāng)愁;假如失去了這份記憶,那么連鄉(xiāng)愁也就不存在了,也就談不上尋找家園了。哲學還在,就表明鄉(xiāng)愁還在。
在資本和技術的時代,根基是虛無主義,每個個體在此時代中,都無法擺脫這個時代的基本病癥。不是說絕對沒有逃脫的個體,但比較少見,那需要巨大的勇氣。
支部生活:可以把“尋找家園”理解為“尋找心靈的慰籍”么?
王德峰:哲學與心理學不同,心理學也許會教某些方法,教人暫時舒緩心靈的傷痛,但哲學是直面痛苦的,并且要診斷痛苦的根源,因為她是真理的事業(yè),而不是緩和我們煩惱的技術和方法。因此,把“尋找家園”理解為“尋找心靈的慰籍”,太表象了。哲學的智慧,對現代人的意義,顯然更深遠。
資本誕生在歐洲,按照它的本性,要征服世界,因此要把全世界人類的需要都看成是它的市場,把整個地球的資源都看是它增殖的材料,因此,它一定要越過歐洲的疆界,帶來資本征服世界的過程,世界歷史就這樣形成了。今天看得很清楚的就是全球化——市場經濟的全球化,西方經濟模式的全球化,這樣一種狀況,表明誕生于歐洲的資本,似乎成為了人類共同的命運。
前面談到當代人無家可歸,歐洲人最先感受到這種無家可歸,這正是尼采、海德格爾最初的感受。因此,哲學的智慧對現代人的意義,是尋找文明的出路的問題,而不是停留在以接受資本和技術為前提,然后來撫慰心靈;是怎么尋找一種揚棄資本的道路,以及對技術采取一種自由態(tài)度的問題,而不是被資本和技術支配。
支部生活:您曾經談到,“五四”以來近百年,中華民族逐漸認識到,西方哲學以及西方現成的制度不能解決中國的根本問題,真理不能向外面求。您覺得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如何才能找到屬于我們民族的“家園”?
王德峰:現代化過程中,有人主張完全徹底地向西方學,但終究成不了西方人,可他們還是堅持認為西方文明的價值目標是我們未來的趨向。求而不能得之,但仍在求,這叫“失戀”。擺脫這種“失戀”的痛苦,要靠重新恢復我們的文化自覺,因為西方文明不是我們的戀人。
尋找屬于我們民族的“家園”,當然應該求助于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和智慧,不過,有一個中國傳統(tǒng)哲學“返本開新”的問題。這個話題說起來很大,具體來說,就是要有中國人自己的言說方式。人以語言之家為家。為什么我們吃麥當勞、肯德基,看好萊塢大片,西裝革履,但我們還是中國人?根源在語言。任何一個人對世界的基本經驗,都是通過語言的經驗獲得的。我們在語言中獲得了對世界的基本理解,也獲得了我們基本的生命情感和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
我們今天的小孩子讀書,你給他們什么文字?應該是中國近現代大文豪的作品,而不是歐式的漢語。比如《紅樓夢》,雖然不會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我們中國人知道,《紅樓夢》的文學價值無可置疑,圍繞《紅樓夢》甚至產生了一門專門的學問叫“紅學”。紅樓夢是我們不斷從中汲取智慧、獲得啟發(fā)的富礦,而曹雪芹可說是“中國的尼采”。
支部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經典著作的閱讀確實面臨尷尬,現在書店充斥的都是一些教人們所謂“成功學”的書。
王德峰:這些書是很不好的,是在毒害下一代,教我們的下一代做一個不知道平靜的、野心勃勃的、欲望無度的人,教人沒有敬畏、無限肯定自己,難道我們不應該更多地反思自己么?一些“成功寶典”類的書籍,請商界領袖談成功經驗,年輕人趨之若鶩。人做自己該做到事情,做好了,人生一樣精彩。
支部生活:您曾說,“馬克思的哲學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從根本上是相通的”。為什么這么說?
王德峰:馬克思的哲學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了哲學革命,揚棄歐洲哲學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從柏拉圖主義哲學的傳統(tǒng)中走了出來。柏拉圖主義就是理念論,強調用理性來把握世界,把感性貶低,馬克思正好是倒過來的。馬克思認為這個世界是感性活動的世界,而中國哲學是從來不把感性和理性二分的,中國哲學講的真理,都是生活中的真理,馬克思的哲學講的也是現實生活中的真理。馬克思的哲學要揭示的,就是民眾的生活實踐本身所包含的方向和目標,而不是用理性去規(guī)范民眾的生活實踐,在這點上,馬克思的哲學和中國哲學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支部生活:是不是可以認為中國哲學中就有社會主義的原則和邏輯?
王德峰:中國歷史上的文化精神中,始終有社會主義的原則。這些原則今天怎么用,如何建設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社會主義,離不開馬克思的學說。
支部生活:談中國哲學還好,可現在一談到馬克思,總有人覺得過時了。
王德峰:教條地談論馬克思主義,確實是過時了。正是由于教條式的理解和教育,才導致年輕一代對馬克思有一種抵觸的情緒。
全世界真懂馬克思的人并不多,一個偉大的思想家,總是遠遠超越他所處的時代。不去閱讀馬克思的學說,將永遠是一個錯誤,但馬克思的思想學說要為世人掌握,需要好幾個世代。很可惜的就是,很多人心目中的馬克思主義,就是教條式的馬克思主義。
我一直跟我的學生講,你們要感到光榮和驕傲,因為在現今的西方哲學領域當中,有哪一個哲學家可以和馬克思相比呢?你們學的是最高的也是最難的,你們將在馬克思的哲學這所偉大的學校里獲得遠遠超越一般人的修養(yǎng)。
支部生活:怎樣才能在與中國傳統(tǒng)的接續(xù)中真正讀懂馬克思、走近馬克思,從而提高我們的哲學修養(yǎng)?
王德峰:對于年輕的一代來說,讀懂馬克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現在那些馬克思學說的真正闡發(fā)者,那些真正批判資本主義的,在一些大學里往往是比較孤獨的,很多學者寫的書都是在歪曲馬克思的學說。年輕的一代走近馬克思,可以在生活的體會當中讀馬克思的原著,不要害怕艱難,因為像馬克思的《資本論》,其實是寫給德國工人階級看的。馬克思自己講,如果德國的工人讀《資本論》能夠有所收獲,那是給予他的勞動的最大報酬。所以,年輕的一代如果覺得想要理解資本的世界,最好的書就是《資本論》,當然還包括《共產黨宣言》這部不朽的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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