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動寫靜 文外獨(dú)絕——讀王籍《入若耶溪》 鄒志方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yuǎn)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梁書·文學(xué)傳》有這么一段記載：“籍除輕車湘東王諮議參軍，隨府會稽。郡境有云門天柱山，籍嘗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賦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dāng)時(shí)以為文外獨(dú)絕?！?/span>
上面提到的“籍”，即王籍，字文海，原籍瑯邪臨沂（今山東臨沂縣），出生在山陰（今浙江紹興）。他廣學(xué)博涉，富有才氣。初仕齊，后仕梁。喜歡游山玩水，詩學(xué)謝靈運(yùn)，往往工妙。有文集１０卷，今僅存詩兩首。
詩以“入若耶溪”為題。若耶溪，在紹興市東南，發(fā)源于離城區(qū)４４里的若耶山（今稱化山），沿途納３６溪溪水，北入鑒湖。早年，上游流經(jīng)群山，下游兩岸竹木豐茂，是一處非常幽雅的旅游勝地。
詩的開頭兩句就繳足題面。艅艎：大船；空：天空；水：若耶溪。詩人乘坐一條大船，駛向若耶溪上游，這就是題中的“入”。船不是快速行進(jìn)，而是任意漂蕩，可見詩人此行在于游賞自然?！胺悍骸眱勺?，除了寫出水域?qū)掗?，還表達(dá)了詩人的游興。一個(gè)“何”字，入若耶溪的喜悅之情略略透出。一入若耶溪，馬上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水特別清澈，抬頭望天，天空高朗，白云悠悠；低頭看水，水映朗空，也是一派悠悠；于是著一“共”字，將本來了然無涉的朗空和清水置于自然的和諧之中。
前兩句敘寫中帶有交代性質(zhì)，接下去四句便具體描寫若耶溪的美景了。陰霞，山北面的云霞。若耶溪流向自南而北，詩人溯流而上，故曰“陰霞”。遠(yuǎn)岫，遠(yuǎn)處的峰巒，這里指若耶山、云門山、何山、陶晏嶺、日鑄山等隱現(xiàn)的高山。陽景，指太陽在水中的影子；“景”是“影”的本字。回流，船向上游行進(jìn)時(shí)岸邊倒流的水。詩人觀察很細(xì)，落筆非?？陀^。船是向上游行進(jìn)的，溪是由南而北流向的，因此，除了題目中用“入”表明外，詩中還用“陰霞”、“回流”作照應(yīng)。遠(yuǎn)處寫山，近處寫水，山水相映，境界奇美。但詩人不滿足于此，他以云霞襯群山，以日影照清水，使境界富有了層次感和色彩感。不僅如此，詩人又將靜景化動景，一個(gè)“生”字，不僅突出云霞的動態(tài)美，而且賦予云霞以情趣；一個(gè)“逐”字，人的行為賦予日影，仿佛日影像詩人一樣正在追逐著回流，想跟艅艎一起行進(jìn)，到上游去探個(gè)美的究竟。真是別出心裁！如果說“陰霞生遠(yuǎn)岫，陽景逐回流”從視角落筆，那么“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便是從聽覺落筆了。這兩句被稱為“文外獨(dú)絕”。它的“獨(dú)絕”在那里？似可從下列五個(gè)方面來闡明：第一，前面寫到岫，是遠(yuǎn)景，寫到影，是近景，這里再補(bǔ)寫山林，如此寫若耶溪，就不是縱向的，而照顧到兩旁，就是說，不只是線，還考慮到面。第二，詩人寫山林，在于寫出若耶溪的幽靜。這樣幽靜的環(huán)境，與“陰霞生遠(yuǎn)岫，陽景逐回流”和諧統(tǒng)一，是開頭“泛泛”、“悠悠”情趣的寫實(shí)。它們共同組成一個(gè)境界，為最后兩句的抒情張本。第三，寫山林的幽靜，不是以靜寫靜，而是以動寫靜。有了知了的鳴叫，山鳥的啼鳴，詩人才感到更加幽靜，誠如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指出的“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襯托而愈覺其深”。第四，詩人的情趣在幽靜，因此，筆下不是死寂、沉寂、寂靜，而是處于清靜的狀態(tài)，并且給人以幽雅的感覺，這是依然充滿生命活力的所在。寫蟬，寫鳥，而且蟬在噪，鳥在鳴，目的就在于此。后來王安石在《鐘山絕句》之一中作了另一番描寫：“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本蜎]有幽靜的感覺，不能說不是模仿的失敗。第五，這兩句出以工整的對句形式，讀起來有一種整齊美。
最后兩句抒情。詩人說，若耶溪這樣幽靜的境界，激起我回鄉(xiāng)隱居的情思，使我為長期在外做官感到傷悲?！按说亍币活D，將上述描寫和感情作一匯總，轉(zhuǎn)入對今后生活的打算，自然貼切，“動”字下得傳神，這是其一。景色宜人，卻使詩人引出悲緒，實(shí)際上這是從反面著筆，說明若耶溪美景給人以喜情，只是沒有點(diǎn)明“喜”字罷了，這是其二。詩人游若耶溪的目的在賞心悅目，孰料游完卻激起歸隱若耶溪的念頭，說明詩人長年在外做官并不得意，故“游”前著一“倦”字，這是其三。這樣的收結(jié)，也明白地告訴讀者，王籍是會稽郡人。
此詩之后，描寫若耶溪的詩作不斷涌現(xiàn)，而且或多或少受了它的影響。如崔顥《入若耶溪》：“輕舟去何疾，已到云林境。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巖中響自答，溪里言彌靜。事事令人幽，停撓向馀景?！泵虾迫弧兑褐邸罚骸奥渚坝嗲遢x，輕撓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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