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唐伯虎愛畫女人形象,不知道他還愛畫攜琴圖像。
琴,就是今人說的古琴。
唐伯虎的攜琴圖像,存世的就不少。
圖1.唐寅(明)《抱琴歸去圖》 虛白齋藏
這是攜琴歸隱。應該算唐伯虎的代表作,因為最能表現(xiàn)他的志趣。畫中高士即唐伯虎的化身,他站在那里擺pose,心里念著題畫詩:“抱琴歸去碧山空,一路松聲兩鬢風。神識獨游天地外,低眉寧肯謁王公。”另有童仆,那童仆,腋下挾著琴,這就是攜琴了。攜琴,從來不由高士親力親為,一律交給小廝代勞。
圖2.唐寅(明)《瀟湘歸隱圖》 海士德2010年拍品 成交價761.6萬元
還是攜琴歸隱。題詩曰:“瀟湘攜琴歸舊隱,梧下清齋好試茗。此番心隨流水去,依然來日與云閑?!?/p>
圖3.唐寅(明)《茅屋風清圖》 上海博物館藏
這是攜琴訪友。題詩:“茅屋風清槐影高,白頭并坐講離騷。懷賢欲鼓猗蘭操,有客攜琴過小橋?!?/p>
圖4.唐寅(明)《仿李唐山水圖》 九歌2010年拍品 成交價1265萬元
仍是攜琴訪友。
圖5.唐寅(明)《秋山高士圖》 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還是攜琴訪友。
圖6.唐寅(明)《山路松聲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是攜琴漫游。
覽此六圖知道了:唐伯虎愛畫攜琴圖像,或攜琴歸隱,或攜琴訪友,或攜琴漫游。好玩的是,他的攜琴圖像是模式化的,全都是高士飄然前行,隨行小廝為他挾著、捧著、扛著總之是攜著琴。
他的繪畫老師周臣就這么畫。
圖7.周臣(明)《雪村訪友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攜琴訪友。
吳門畫派領袖沈周就這么畫。
圖8.沈周(明)《絕壑攜琴圖》 劉海栗美術館藏
攜琴漫游。
浙派領袖戴進也這么畫。
圖9.戴進(明)《仿燕文貴山水圖》 上海博物館藏
攜琴訪友。
吳門名宿杜瓊也這么畫。
圖10.杜瓊(明)《山水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攜琴訪友。
前輩們都以“主行仆隨代攜琴”的模式畫著攜琴圖像。唐伯虎從眾而已。
這種攜琴圖像,往前追溯,發(fā)現(xiàn)可能始自南宋院畫大師馬遠。
圖11.馬遠(南宋)《山徑春行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2.馬遠(南宋)《溪橋策杖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相信唐伯虎看到馬遠這兩幅畫的攜琴圖像,一定倍感親切。
南宋之前的繪畫作品中未見攜琴圖像,與馬遠同時代的一眾畫家對這種圖像亦漠然無感,所以,極可能是馬遠的創(chuàng)意。
可以這么講:唐伯虎的攜琴圖像,近學沈周、周臣諸賢,遠學南宋馬遠。
鐘子期聽出了伯牙“巍巍乎若泰山”、“湯湯乎若流水”的琴境,伯牙遂將他引為知音,后來鐘子期死了,伯牙竟破琴絕弦,不再鼓琴。自從戰(zhàn)國時候有了這個故事,琴就關聯(lián)尋覓知音的渴望與知音難遇的感慨。
三國時候嵇康作《琴賦》,不僅說了知音難遇(“識音者希,孰能珍兮”),還說了琴德深厚(“愔愔琴德,不可測兮”)、琴藝一流(“紛綸翕響,冠眾藝兮”),更說了不是高人不能懂琴(“能盡雅琴,唯至人兮”),從此,琴成了高士的標簽,成了標榜德藝雙絕的道具。
古人對《琴賦》相當認同,圖13精書《琴賦》全文,就是一例。
圖13.文徵明(明)《蕉石鳴琴圖》 無錫博物館藏
今人皆知琴關聯(lián)著尋覓知音、知音難遇的意思,卻多不了解它更是德藝雙絕的標簽、高士的道具。琴的這兩層意涵是不能偏廢的。
于此可知,攜琴圖像投射的是中國文人的理想自我形象,寄托著尋覓知音的渴望與知音難遇的感慨。這就是攜琴圖像的一般意涵了。
這種意涵是不是很自戀?沒錯沒錯,是自戀情結呢。
我乃絕美,希冀人愛,愛固難求,思之悵然,這不是自戀是什么呢?呵。
攜琴圖像里的自戀情結反映的是中國文人相當模式化的心理,是吧?如果這么看,它那“主行仆隨代攜琴”模式化的表現(xiàn)形式與其匹配得很呢。這是個象征圖像,難以個性化,就跟中國文人難以不自戀一樣的。
到了唐伯虎手里,攜琴圖像相當?shù)呐c眾不同。
別人的攜琴圖像未必一定代入自我,而唐伯虎的圖1、圖2明明白白就是畫自己,圖3大致也是如此,圖4、圖5則是虛擬的自我,圖6畫受畫人,但也投入了自己的真實感情。
更重要的是,別人的攜琴圖像差不多就是貼貼標簽、放放道具,自戀是自戀,但淡淡的,而唐伯虎畫起攜琴圖像來十分投入、十分用情,把自戀表現(xiàn)得十分強烈。
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是因為唐伯虎他太有自戀故事了。
唐伯虎的自戀,最早爆發(fā)于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史上還沒有哪個文人像他一樣自戀到這般囂張地步的。他這么標榜,可不是因為落魄江湖以后放浪形骸了,實際上是因為考得了應天府鄉(xiāng)試第一成了唐解元,春風得意飄起來。
科場揚名大喜之時,唐伯虎不會畫攜琴圖像,因為那種圖像里面含有知音難遇的黯然。待到卷入科場弊案被罷黜為吏,大悲之后,唐伯虎就理所當然、發(fā)自肺腑地畫起攜琴圖像了,而且,一畫就是半輩子。
唐伯虎的攜琴圖像以痛徹心扉的大悲為背景,其中的自戀就不能不強烈。他的攜琴圖像喜歡配以抒情言志的詩歌,詩畫這么一合,就在攜琴圖像的一般意涵上明確增添了新意涵,增添了特立獨行,增添了憤懣,增添了狂傲,增添了超然,也增添了浪漫,經此一弄,借著攜琴圖像,他的自戀表現(xiàn)得比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豐富多了、高級多了,相當藝術,相當感人。可見,唐伯虎的自戀屬于逢難不退,遇挫更進那一種,強烈。
也是因為自戀,唐伯虎說好的歸隱山林曾被寧王朱宸濠攪黃了一下下。應寧王之聘時他四十五歲了,但并未“不惑”,仍然以為自己真有什么政治才干呢,仍然希冀王公貴胄的知遇,竟至欣欣然投奔去了。幸虧機智地發(fā)現(xiàn)了朱宸濠的反心又機智地裝瘋走脫,否則第一風流才子成了陽明先生的刀下之鬼也未可知。
相信圖1《抱琴歸去圖》是脫離寧王之后畫的。那“神識獨游天地外,低眉寧肯謁王公”的詩句多酷!再次表現(xiàn)了他嚴重的自戀——愛戀理想自我形象,決意特立獨行,去追求天地之外的自由翱翔。
須知,《抱琴歸去圖》的自戀與應寧王之聘的自戀雖然都是自戀,卻是完全不同的自戀,前者是對理想自我的戀,后者是對真實自我的戀,前者使他趨向高潔,后者使他誤入險境,前者肯定令他不朽,后者差點讓他速死。好在機智的唐伯虎最終選擇了前者而放棄了后者,馬不停蹄回到故鄉(xiāng),繼續(xù)畫他的攜琴圖像了。
其實,唐伯虎脫離寧王靠的不僅是機智,那是有深層原因的。他曾有詩云:“些許做得功夫處,不損胸前一片天。”畫了多年的攜琴圖像算不算“些許功夫”?肯定算的。就是攜琴圖像里面對理想自我的自期自許,促他逃離群小,最終得以自負自詡“不損胸前一片天”啊。
好一個自戀故事!
圖14.張靈(明)《唐伯虎像》 中茂圣佳2011年拍品 成交價168萬元 作者系唐伯虎好友
唐伯虎《桃花庵歌》引佛偈說:“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焙孟袼谴髲卮笪蛄耍鋵?,只顧笑別人了,他對自己的“看不穿”并沒看穿。
從南宋馬遠畫攜琴圖像,到明代畫家紛起效仿,中間存在一大段空白,其間特別令人矚目的是元四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他們從來不畫攜琴圖像。不僅這四大家,元代其他文人畫家似乎對這種圖像也都不感冒,只是偶爾涉及而已。
元代文人畫家不管是無奈還是自愿,大多是要歸隱的,真的絕了仕途經濟的念想。在異族統(tǒng)治的政治環(huán)境下,含有覓知音、嘆不遇意涵的攜琴圖像顯得頗為不倫,這應該就是元畫中攜琴圖像幾乎絕跡的原因吧。
拋開政治環(huán)境,超越一點看,也會發(fā)現(xiàn)自戀情結實在不是高士所應有。真正的高士渾然自忘,是不求人知也不是人所能知的嘛。攜琴圖像畫把高士與自戀情結粘在一塊而,相當?shù)淖韵嗝埽嬐庖羰牵寒嫯媰旱娜穗x真正的高士遠得很呢。
圖15.黃公望(元)《九峰雪霽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黃公望這種絕塵凌霄的境界,應了時人楊維楨的評論:“蓋游方之外,非世士所能知也?!?/p>
圖16.倪瓚(元)《容膝齋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這種蕭淡空寂的意境令后世無數(shù)模仿者難得其中真味。
無法想象黃公望、倪瓚兩位真正的高士筆下會出現(xiàn)自戀的攜琴圖像。
不必多說黃公望、倪瓚看穿了什么,卻應該說唐伯虎一生沒有看穿自戀,不僅沒看穿,反倒用了半生把攜琴圖像畫來畫去陷入更深的自戀,矛盾沖突的自戀。說實話,連他自以為由于看穿了而發(fā)生的“瘋癲”也是因為“看不穿”才有的波瀾,不是嗎?
唐伯虎的“看不穿”,于其人生是至死方休的困擾,于其繪畫則是:他的山水畫在境界上遠遜于元四家,表面在畫歸隱啊高潔啊畫理想的自由,實則在畫覓知音啊知音難遇啊畫俗世的牢騷,逸氣太少,世俗味兒過濃。攜琴圖像就是他這般境界的顯露窗口。
唐伯虎晚年作《漫興十首》,其三云:“去日苦多休檢歷,知音諒少莫修琴”,“老向酒杯棋局畔,此生甘分不甘心”,這詩,多痛!證實了他的“看不穿”,是他山水畫境界的注腳。
當然,唐伯虎沒看穿的,更多人同樣“看不穿”。攜琴圖像在明清兩代眾多畫家筆下屢見不鮮,自戀情結不斷蔓延不斷蔓延。姑舉數(shù)例。
圖17.文徵明(明)《攜琴訪友圖》 大英博物館藏
圖18.邵彌(明)《溪亭訪友圖》 日本私人藏
圖19.查士標(清)《山水十開冊》之一 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20.上睿(清)《攜琴訪友圖》 旅順博物館藏
這么走下來,自南宋馬遠開始,由明清畫家光大,攜琴圖像成了中國山水畫的一個悠久傳統(tǒng)。大家似乎都以看穿了的態(tài)度在畫自己的“看不穿”,演繹著一個又一個自戀故事。
唐伯虎的攜琴圖像,是觀察、思考這個傳統(tǒng)的最好切入點。我今說之,學者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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