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歲末，家家都已離不開一盆在冬日陽光里嬌羞著垂下花盞，散發(fā)出清淺幽香的水仙。
按明代文人程羽文所作的《花歷》，到臘月，先是“臘梅坼”，后是“茗花發(fā)，水仙負(fù)冰，梅香綻，山茶灼，雪花六出”。茗花就是茶花，而天竺，花期本在梅雨時，但花謝后結(jié)子，霜后子由青變紅，到臘月才粒粒殷紅如火珠。冰雪封凍時，凈案上一邊是臘梅，一邊是天竺，中間是水仙，暗香裊裊，冬日陽光從虛掩著的門斜射進(jìn)客堂，閑潔雅靜。
程羽文在《花歷》中對各等花態(tài)的形容：坼是撕裂，臘梅本像凝固的蠟制，坼字更顯出天寒地凍的背景。而水仙負(fù)冰，則形象表現(xiàn)出它幽楚窈眇、凝姿約素，在冰雪之氣壓迫下吐出的春意。“負(fù)冰”一詞最早見于被認(rèn)為是上古三代遺留下來的《大戴禮記·夏小正》中，農(nóng)歷正月的“魚陟負(fù)冰”，說寒冬魚伏在水底，等東風(fēng)解凍，陽氣推動，追逐溫暖，就從水底升至冰面之下。陟是上升。
明代文人雅士品花，真有眾多值得回味處。袁中郎有一部專研究插花的專著叫《瓶史》，其中專有一章“使令”說襯托，使令是使伶。他說，就如宮中需要下等的侍妾與宮女，閨房伉儷需要侍妾陪襯。插花的搭配，如梅花以迎春、瑞春、山茶為婢，海棠以蘋果花、林檎、丁香為婢，牡丹以玫瑰、薔薇、木香為婢，芍藥以罌粟、蜀葵為婢，石榴以紫薇、木槿為婢，蓮花以山礬、玉簪為婢，木犀以芙蓉為婢，菊花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臘梅以水仙為婢。袁中郎說，各婢姿態(tài)各異，濃淡雅俗亦不同。比如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這梁玉清是《太平廣記》里引《東方朔內(nèi)傳》中所記，被太白星拐騙下凡的織女侍女的名字。太白星拐騙織女的兩名侍女，在衛(wèi)城少仙洞中46天不出，使梁玉清有了個兒子。天帝怒而命五岳下界搜`捕，太白星歸位，梁玉清就被責(zé)罰到北斗下終日舂米。
黃庭堅(jiān)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作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的臘月，此年他56歲，居荊南沙市，病魘纏身。當(dāng)時留有《與李端叔帖》，可作為讀此詩的背景。帖中說，“數(shù)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凈室，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但多病之余，懶作詩爾”?！白鴮φ娉杀换◥?，出門一笑大江橫”是他當(dāng)時的境況，推門便見大江無情東去。黃庭堅(jiān)死于這之后的崇寧四年（1105），56歲這一年，他竟連續(xù)以8首詩詠水仙。其中《次韻中玉水仙花兩首》更有味道，第一首是“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醾倒，只比寒梅無好枝”，酴醾是美酒。第二首是“淤泥解作白蓮藕，糞壤能開黃玉花?？上闾觳还?，隨緣流落小民家”。從栽培，寫水仙根需用豬糞培育，肥壤花盛，瘦地?zé)o花。此詩后來引出一段典故，南宋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說，這是黃庭堅(jiān)對當(dāng)時“目所未睹”的鄰居，一位“閑靜妍美、綽有態(tài)度”的妙齡女子嫁給下俚貧民的哀嘆。等數(shù)年后太史故去，當(dāng)時賓客云散，此女已生二子矣。
水仙花喜靜，好陽光與清冷空氣，配以文石，因鱗莖時有黏液滲出，需時時清凈。養(yǎng)水仙，最難是不使翠葉瘋長，葉盛則無花。今人好切球莖而使翠葉盤曲成蟹爪，韭葉秀叢、蘭香細(xì)幽的感覺也就因此而被破壞。水仙花狀如酒盞，白花黃蕊稱為“金盞銀臺”，以單瓣越纖薄越貴。其雅態(tài)，還是寫《山家清供》的宋朝人林洪形容得好，他用“翠帶拖云舞，金卮照雪斟”，卮就是酒盞。
水仙的名稱，應(yīng)是宋代文人因“凌波仙子”而起，之前未見有明確記載。明人呈彥匡的《花史》中有一條說，“唐玄宗賜虢國夫人紅水仙十二盆，盆皆金玉七寶所造”，出處卻無從考。我懷疑它非本土植物，乃唐代從國外進(jìn)貢后引進(jìn)。它屬石蒜科，宋人倒也有“雅蒜”的稱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花名的解釋是:“此物宜卑濕處，不可缺水，故名水仙。”值得注意的是，他引了唐代段成式的筆記《酉陽雜俎》中的記載:“奈，只出拂林國，根大如雞卵，葉長三四尺，似蒜，中心抽條，莖端開花，六出紅白色，花心黃赤，不結(jié)子。冬生夏死，取花壓油，涂身，除風(fēng)氣?！弊詈笠蓡柺?“據(jù)此形狀，與水仙仿佛。豈外國名謂不同耶？”奈花，其實(shí)明朝楊慎的《丹鉛錄》中已經(jīng)分辨是茉莉，拂林國倒就指東羅馬帝國及其所屬西亞地中海沿岸諸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