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上方“演講”，可快速訂閱我們
王國維《人間詞話》白話翻譯
〔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詞是要以境界為最高標(biāo)準。有境界的詞，就自然而然會有很高的格調(diào)品位，自然而然出現(xiàn)著名的詩句。五代、北宋的詞之所以那么獨創(chuàng)絕世的原因就在這里。
〔二〕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詞中既有詩人想象造出的虛擬意境，又有描寫現(xiàn)實的真實意境，這就是理想派和寫實派這兩個詞派相互區(qū)分的地方。但是這兩個詞派很難完全區(qū)分開，這是因為大詩人所想象出的虛擬意境一定符合自然規(guī)律，而描寫的現(xiàn)實意境同樣必然接近詩人的理想信念。
〔三〕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有的詩詞表達出詩人自我的情感，也有的詩詞表現(xiàn)出詩人忘我的境界。例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就是寫出的景物帶有詩人自己的情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和“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就是沒有寫到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純粹寫景物。寫有我境界的詩人，從主觀去看事物，所以寫出來的景物都帶有作者情感的主觀色彩。寫忘我境界的詩人，客觀地看待事物，所以詩詞中分不出哪句抒寫自我感情，哪句描寫事物。以前的詩人作詞，寫有我境界的主觀詩比較多，卻不一定有能力寫出無我境界的客觀詩，所以能寫出無我境界的詩人在眾多文人墨客之中能獨樹一幟。
〔四〕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
無我境界只有在詩人心境澄明、自由靜穆、超越欲念之時才能獲得。有我境界，需要詩人在強烈感情沖突經(jīng)自然迸發(fā)過后再靜靜回想和深切感受時，構(gòu)思創(chuàng)作得到。所以將有我境界和無我境界分別形容為優(yōu)美和宏壯。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關(guān)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xué)及美術(shù)中也，必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故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gòu)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gòu)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現(xiàn)實自然生活中的事物，互相關(guān)聯(lián)著，相互制約著。但是將其寫入文學(xué)和畫入美術(shù)中時，一定會遺失這些關(guān)聯(lián)和制約，并不完美，所以寫實派的藝術(shù)家也是理想派的藝術(shù)家。同樣即使不管怎樣虛擬構(gòu)造出的境界，它的源泉材料一定是取于客觀，而且它構(gòu)造的方法也一定服從自然規(guī)律。因此理想派的藝術(shù)家也是寫實派的藝術(shù)家。
〔六〕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所謂境界，并非單指景物，喜怒哀樂也是詩人心中的一種境界。所以能寫真景物、真感情的詩詞，可以稱為有境界。否則稱為無境界。
〔七〕“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宋祁《玉樓春》中“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僅用了一個“鬧”字，整首詞的境界就全都襯托出來了。張先《天仙子》詞中“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僅用了一個“弄”字，整首詞的境界也就全都襯托出來了。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凹氂牯~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是不能據(jù)此來區(qū)分它的高下。“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怎能認為不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的意境呢？“寶簾閑掛小銀鉤”怎能認為就不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境界呢？
〔九〕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庇嘀^北宋以前之詞亦復(fù)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嚴滄浪《詩話》里寫道：“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蔽艺J為北宋以前的詞也是這樣。但是嚴滄浪所說的“興趣”，阮亭所說的“神韻”，只不過是說出了詩詞的表面而已，不如我提出的“境界”二字來得深探詩詞的本質(zhì)。
〔十〕太白純以氣象勝?！拔黠L(fēng)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李白單純靠氣象就能成佳作?！拔黠L(fēng)殘照，漢家陵闕”，只有寥寥八個字，就已經(jīng)足夠讓千百年所有來過此地的詩人閉嘴了。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漁家傲》和夏英公的《喜遷鶯》，勉強能繼承李白的詩境，但是氣象已經(jīng)不如了。
〔十一〕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庇嘀^：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dāng)之。劉融齋謂：“飛卿精妙絕人?！辈罱?。
張惠言說：“飛卿之詞，深美閎約?！蔽艺J為，這四個字只有馮延巳足夠當(dāng)之無愧。劉熙載說：“飛卿精妙絕人?！辈顒e的意思很相近。
〔十二〕“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畫屏金鷓鴣”，溫庭筠寫的，他的詞品與這句相似?！跋疑宵S鶯語”，韋莊寫的，他的詞品也與這句相似。馮延巳的詞品，若真要在他的詞句中找一句來代表形容，那么“和淚試嚴妝”這句，幾乎很接近吧？
〔十三〕南唐中主詞“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璟的詞“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所有種花朵的田地不整治而雜草叢生，美人青春殆盡顏容衰老的感覺。但古今讀者唯獨欣賞他那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是因為能讀懂“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這句所包含的憂國境界和言外之意的知己不容易找。
〔十四〕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溫庭筠的詞，用詞很講究，很柔美。韋莊的詞，整體結(jié)構(gòu)大氣合理，文章有分有合，邏輯清楚，思路敏捷，也許用詞不是特別美，但是整個文章會讓人感到一種整體感和大局觀。李煜的詞，用詞極簡單，猛然一看似乎什么也沒說，但是仔細一品，發(fā)現(xiàn)作者大多進入了“無我之境”，通過簡單的白描手法，將一種力量暗藏于樸實無華之中。
〔十五〕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詞到了李煜那里眼界才開始擴大，于是感慨變得更為深刻，使詞從伶伎的戲詞變?yōu)楣倭盼娜说脑~。周濟認為李煜的詞不如溫庭筠和韋莊，可以說是顛倒黑白了?！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溫庭筠的詞集《金荃詞》和韋莊的詞集《浣花詞》哪有如此的氣象呢！
〔十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詞人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所以生活在深宮中，由女人養(yǎng)長大，這是李煜作為君王的劣勢，也是他作為詞人的優(yōu)勢。
〔十七〕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寫客觀詩的詩人不能不多閱世，閱世越深則寫作素材越豐富越富有變化，像《水滸傳》、《紅樓夢》的作者就是這樣。寫主觀詩的詩人不需要多閱世，閱世越淺則性情越率真，就像李煜這樣。
〔十八〕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德國尼采說：“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崩铎系脑~，確實可以說用血寫成的。宋徽宗《燕山亭》的詞也略與之相似。但是宋徽宗不過是自述身世的凄慘，而李煜則儼然有釋迦和基督那種承擔(dān)負荷人類罪惡的意境，他倆的內(nèi)涵大小固然不同了。
〔十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馮正中的詞不僅不失五代的風(fēng)格，而且意境獨特和規(guī)模龐大，開創(chuàng)北宋一代詞風(fēng)。與李璟和李煜的詞都在《花間集》收錄范圍之外，應(yīng)當(dāng)是《花間集》中不選用他們的少量字句。
〔二十〕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dāng)?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馮正中的詞除了《鵲踏枝》、《菩薩蠻》等十幾首最名聲大、聲勢盛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我認為韋應(yīng)物的“流螢渡高閣”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過。
〔二一〕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歐陽修的詞《浣溪沙》“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認為只用一個“出”字，就達到了后人說不出的境界。我認為此句借鑒了馮正中《上行杯》的“柳外秋千出畫墻”，只是歐陽修的語句更精致罷了。
〔二二〕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眲⑷邶S謂少游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庇朗逡簧茖W(xué)此種。
梅堯臣的詞《蘇幕遮》：“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眲⑽踺d認為：秦觀一生似乎專一地學(xué)這種風(fēng)格。我認為：馮延巳的詞《玉樓春》：“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睔W陽修一生似乎專一地學(xué)這種風(fēng)格。
〔二三〕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眾人公認林逋的《點絳唇》、梅堯臣的《蘇幕遮》、歐陽修的《少年游》這三首是詠春草的絕調(diào)。大家都不知道先有馮延巳的“細雨濕流光”這五個字，能把握住春草的精髓。
〔二四〕《詩·蒹葭》一篇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詩經(jīng)·蒹葭》這篇，最博得《國風(fēng)》讀者的深深認可。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意境與之很接近。只是前者灑脫磊落，后者悲壯。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白蛞刮黠L(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敖K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鞍俨萸Щê陈?，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北磉_詩人慮憂人生。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與之相似。陶潛的“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北磉_詩人擔(dān)憂世道。馮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與之相似。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白蛞刮黠L(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氨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自古以來，凡是成就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人，必然經(jīng)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種境界?！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種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第三種境界。這種語句，如果不是大詞家、大手筆，無論如何是寫不出來的。但是如果就用這種意思解釋以上幾首詞，恐怕要遭到晏殊、歐陽修諸公的反對。
〔二七〕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fēng)容易別”，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歐陽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和“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痹诤婪胖杏钟谐林囊鈶B(tài)，所以境界尤其高明。
〔二八〕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庇嘀^此唯淮海足以當(dāng)之。小山矜貴有余，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認為：“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蔽艺J為這只有淮海足以當(dāng)之無愧。晏幾道確實矜貴，但可以與張先和賀鑄并駕齊驅(qū)，并不足以抗衡淮海。
〔二九〕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
秦觀的詞意境最凄婉。到了“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眲t變得凄厲了。蘇東坡欣賞秦觀《踏莎行》的尾兩句，如同只看到皮膚外相，未得精髓。
〔三十〕“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詩·鄭風(fēng)·風(fēng)雨》的“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楚辭．九章．涉江》的“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王績《野望》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秦觀《踏莎行》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些句中的氣象都很相似。
〔三一〕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昭明太子認為陶淵明的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王無功認為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贝蟛糠值脑~中可惜少了這兩種氣象，前者的氣象只有蘇東坡略得一二，后者的氣象只有姜夔略得一二。
〔三二〕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詞的正聲和淫雅之聲，在于神韻不在外表。歐陽修和秦觀雖然寫艷詩，終究有品位風(fēng)格。到了周邦彥，便有淑女與倡伎的區(qū)別。
〔三三〕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
周邦彥的詞深刻長遠的境界比不上歐陽修和秦觀。只有談?wù)撉楦畜w察事物，極盡細致巧妙，所以不失為第一流的作者。只是遺憾創(chuàng)作曲調(diào)的才華很多，創(chuàng)作意境的才華很少罷了。
〔三四〕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詞忌諱使用替代字。周邦彥《解語花》的“桂華流瓦”，境界很精妙?？上в谩肮鹑A”二字代替“月”罷了。從吳文英以后，則使用代字的人更多。之所以這樣做，要么意境不足，要么語句不精妙。因為如果意境足夠則沒空使用替代字，如果語句精妙也不必使用替代字。這就是為什么秦觀的“小樓連苑”和“繡轂雕鞍”被蘇東坡所嘲諷。
〔三五〕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沈伯時《樂府指迷》中說：“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焙孟裎执蠹也皇褂锰娲帧Ｈ绻娴囊赃@為功夫，那么古今大型資料類書籍都在，又用詞作什么呢？確實應(yīng)該被《四庫提要》所指責(zé)。
〔三六〕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輕圓，一一風(fēng)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周邦彥《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這句確實能得到荷的神韻本質(zhì)。覺得姜夔《念奴嬌》《念奴嬌》二詞，如同有隔霧看花的遺憾。
〔三七〕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zhì)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詩詞唱和，和作需要步韻，需要呼應(yīng)，受到較多限制。蘇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卻超過了章質(zhì)夫的原唱。章質(zhì)夫的詞，本是原唱，相比之下卻像是對東坡詞的和韻。才華不可以強求就像這樣。
〔三八〕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等句何如耶？
詠物的詞，自然以蘇軾的《水龍吟》為最精致，史達祖的《雙雙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而沒有一句話質(zhì)實。比起古人的“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橫斜水清淺”等句是否有些遜色呢？
〔三九〕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姜夔寫景的作品，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然格律風(fēng)韻高超絕妙，但如同霧里看花，終究隔了一層。梅溪、夢窗諸位詩人寫景的弊病，都在一個“隔”字。北宋詞壇風(fēng)流，宋太祖渡江后就絕跡了，難道真的存在時運際會在其間嗎？
〔四十〕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俺靥辽翰荨保翱樟郝溲嗄唷钡榷?，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問“隔”與“不隔”的區(qū)別，回答：陶淵明和謝靈運的詩不隔，顏延之的詩稍微有隔；蘇東坡的詩不隔，黃庭堅則稍微隔?！俺靥辽翰荨?，“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只在于不隔。詞也同樣如此。假如用一位詩人的一首詞來評論，如歐陽修《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本渚錃v歷在目，就是不隔。至于“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北闶遣桓簟Ｖ劣凇熬旗鹎宄?，花消英氣”，就隔了。但南宋的詞即使不隔，與前人比較，自然還有淺深厚薄的差別。
〔四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薄胺城笊裣桑酁樗幩`。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薄疤焖岂窂]，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睂懢叭绱耍綖椴桓?。
《古詩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古詩十九首》第十三“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毕襁@樣寫情，才能算不隔。 陶淵明《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斛律金《敕勒歌》“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像這樣寫景，才能算是不隔。
〔四二〕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古今詞人論格調(diào)之高，沒有人比得上姜夔?？上辉谝饩成匣üΨ颍愿杏X沒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終究不能評他為第一流的作者。
〔四三〕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xué)，北宋不可學(xué)也。學(xué)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xué)，幼安不可學(xué)也。學(xué)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xué)，佳處不可學(xué)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南宋的詞人，姜夔的詞有格調(diào)而感情平淡，陸游的詞有氣勢但缺少韻味。其中能夠與北宋詞人一比高低的，只有辛棄疾一人了。近人把南宋當(dāng)作自己的祖宗，卻把北宋當(dāng)作遠祖進行遷移，這是因為南宋的詞易學(xué)，而北宋的詞難學(xué)的緣故。學(xué)南宋詞的人，不是師從姜夔就是吳文英，這是因為他們兩個的詞易學(xué)，而辛棄疾的詞難學(xué)的緣故。也有學(xué)辛棄疾的人，全部學(xué)他的粗獷和滑稽，因為這些東西易學(xué)，而真正的精髓難學(xué)。辛棄疾的精髓，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如果從氣象來說，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氣概，這哪是后人當(dāng)中那些齷齪的小輩所能比擬的呢？
〔四四〕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xué)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蘇軾的詞曠達，辛棄疾的詞豪邁。沒有他們二人的胸襟而又想學(xué)習(xí)他倆寫詞的風(fēng)格，就好像是東施學(xué)習(xí)西施捧心一般的照搬照抄，效果會適得其反。
〔四五〕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fēng)。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讀蘇東坡、辛棄疾的詞，必須觀察他們的雅量高致，有的伯夷、柳下惠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姜夔雖然像蟬脫塵埃，但終究不免局促車下。
〔四六〕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xiāng)愿而已。
蘇東坡、辛棄疾的詞狂放，姜夔仍不失為拘謹，像吳文英、史達祖、張炎、周密、陳允平，同歸于見識簡陋而已。
〔四七〕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xué)家密合，可謂神悟。
辛棄疾中秋節(jié)飲酒到天亮，用《天問》體賦《木蘭花慢》來送月：“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接悟到月球繞地球公轉(zhuǎn)的道理，與科學(xué)家密切吻合，可謂理解力敏捷過人。
〔四八〕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認為“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認為“周旨蕩而史意貪。”這兩句令人開顏歡笑。
〔四九〕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迫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dāng)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認為“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迫尋已遠?！蔽议営[《夢窗甲乙丙丁稿》之中，實在沒有能當(dāng)之無愧的。有的話，只有他的“隔江人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二句。
〔五十〕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吳文英的詞，我取他詞中的一句來評論：“映夢窗，凌亂碧?！睆堁椎脑~，我取他詞中的一句來評論：“玉老田荒。”
〔五一〕“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這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在詞中尋求這種境界，
只有納蘭性德塞上的作品，如《長相思》的“夜深千帳燈”、《如夢令》的“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別與之相近。
〔五二〕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性德用自然的眼光看事物，用自然的話語談?wù)撉楦小＿@是應(yīng)為他剛進中原，沒染上漢人的風(fēng)氣，所以能如此真切。北宋以來，只有他一人這樣而已。
〔五三〕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薄短嵋否g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蔽宕~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陸游《花間集》認為：“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薄端膸焯嵋贩瘩g，認為：“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這言論非常雄辯。但要說詞一定比詩容易，我不敢相信。陳子龍的話說得好：“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蔽宕~之所以獨樹一幟，原因也在這里。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xí)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xué)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四言凋零了而出現(xiàn)了楚辭，楚辭凋零了而出現(xiàn)五言，五言凋零了而出現(xiàn)了七言，古詩凋零了而有律詩絕句。律詩絕句凋零了而有詞。因為一種文體通行久了，寫的人也就多了，慢慢地就會形成套路和習(xí)氣。即使是詩詞中的豪杰能人，也很難從中自己寫出新意，于是避開另創(chuàng)新文體，以此來解脫這束縛。一切文體之所以開始時繁盛發(fā)展最后衰敗，都是這個原因。以前說文學(xué)是后來寫的不如前面作的，我不敢認同。但單就一種文體來說，則這種說法則又是必然的，千古不易。
〔五五〕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詩的三百篇、十九首，詞的五代詞、北宋詞，都無題。不是沒有題目，詩詞中的意思，不能用題目表達盡?！痘ㄢ衷~選》和《草堂詩余》，每個調(diào)都立題，并把古人無題的詞也為之作題。像看一幅好的山水，就說這是某山某河，可以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但一般資質(zhì)的人，很少有能知道這個道理而自發(fā)振作超出的人。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達到大家級別的人的作品，所抒發(fā)的情感必是沁人心脾的，所描寫的景物也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文中所用的辭句脫口而出，毫無矯揉造作、堆砌束縛的感覺。這是因為他對所見的事物真切明了，所了解的道理深邃透徹。作詩作詞也如此。按照這個標(biāo)準去衡量古今的詩詞作者是否大家，基本就沒有什么誤差了。
〔五七〕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人能在詩詞中不寫贊美、諷刺、進獻、贈送的篇章，不使用附屬典故的語句，不用粉飾的字，那么在通往大家的路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半。
〔五八〕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不辦。白、吳優(yōu)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以《長恨歌》的壯闊文采，所引用的典故，只有“小玉雙成”四字，才華高超。吳偉業(yè)的《圓圓曲》，則用典句不勝指數(shù)。白居易和吳偉業(yè)的優(yōu)劣，就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不唯獨作詩是這樣，填詞家也不可不知這個道理。
〔五九〕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dāng)，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diào)似律詩，若長調(diào)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
近體詩的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貴，律詩次之，排律最下。因為排律這種詩體對寄興和言情，對兩者都用不上，幾乎是有押韻的駢體文罷了。詞中小令像絕句，長調(diào)像律詩，如長調(diào)的《百字令》、《沁園春》等，則接近排律了。
〔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對待宇宙人生，必須能夠深入到內(nèi)部去，又必須能夠跳出到外面來。深入內(nèi)部去，所以才能寫它；跳出外面來，所以才能觀察它。深入內(nèi)部去，所以有生氣。跳出外面來，所以才有高致。周邦彥能入不能出，自姜夔以后的詞人，對于出與入這兩件事連做夢都沒有看見。
〔六一〕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的意境，所以能像使喚奴仆一樣命令風(fēng)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境，所以能與花草共憂樂。
〔六二〕“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薄昂尾徊吒咦悖葥?jù)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車感軻長苦辛?！笨芍^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芍~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薄昂尾徊吒咦悖葥?jù)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車感軻長苦辛?！笨芍^非常淫蕩低俗。但不把它看作淫詞、俗詞，是因為它真實。五代、北宋的大詞人也是這樣，并非沒有淫詞，讀者只覺得親切動人；并非沒有俗詞，只覺精力飽滿。由此可知淫詞與俗詞的弊病，并不在于淫蕩與低俗，而在于浮而不實?！柏M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孔子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不喜歡他浮而不實。
〔六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贝嗽笋R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是元人馬致遠的《天凈沙》小令。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的妙境。所有元代的詞家，都不能做到這樣。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chuàng)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白樸《秋夜梧桐雨》劇作，沉雄悲壯，為元曲之首。但他所作的《天籟詞》，非常粗淺，不夠格當(dāng)辛棄疾的奴隸。難道首創(chuàng)的人易精致，而沿襲的人難巧妙？或者人各有擅長之處也有不擅長之處？讀者看歐陽修、秦觀的詩遠不如他們的詞，足以透露這個道理。
★喜歡我就點右上角分享一下，想收藏起來慢慢讀點右上角分享一下,分享文章時注意頻率，不要刷自己的朋友圈哦
===近期內(nèi)：喬布斯演講集錦、辦公軟件與演講、即興演講專題===
=回復(fù)"M"或者“目錄”顯示歷史文章導(dǎo)讀=
【1】總目錄
“分 別”回復(fù)數(shù)字1、2、3、4、5、6、7、8、9。。65等分別顯示最近65期歷史刊物內(nèi)容(親再次提醒一下，一次只輸入一個數(shù)字，輸完數(shù)字后就點發(fā)送 鍵，就可以返回了對應(yīng)的期刊了，不要直接回12345，或者回1、2、3、4、5，每篇都是我們認真準備不要輸錯了哦）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