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追憶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印像最深的就是去姥姥家過寒暑假。上小學時每逢寒暑假，姥姥和姥爺就派舅舅來接我和大姐。一般都是大舅偶爾也許是四舅來接，因為當時大舅蹬三輪車接起來方便。大舅的人力三輪車還挺講究，除了擦得锃亮的電鍍件，以及和有軌電車一個聲的銅鈴鐺以外，還有車上的涼棚最顯眼。當時正好評劇“劉巧兒”最火，那前門簾和后罩簾上全是戲里的場景，王壽昌在小橋邊嬉皮笑臉地調戲巧兒，繡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這樣的戲出還不止一套，我們姐倆坐在里面美孜孜的，哪兒還想到大舅蹬著累不累呀！這樣的特殊待遇一直延續(xù)到五十年代末，大舅離開這行為止。
姥姥家在朝外吉市口四條三十二號，是個座北朝南的院子。隨墻的大門可以過馬車，因為院里有家煤鋪。哪個院子進深足有四、五十米，東西向也得是差不多的長短。進門靠南墻東邊有兩三間房，往前靠東邊是兩個大棚，里面放著劈柴和硬煤塊，這是屬于煤鋪的經(jīng)營場地。再往前有個東跨院，里面住著房東李家。西邊靠南墻有個廁所，西墻還堆著不少雜物。姥姥住的是北房兩間，還有兩間住著一家姓張的街坊。北邊還有個小后門通往五條的一家院子，有時哪個院的街坊還從小門過來串門，老祖的壽材是那院的木匠做的，大舅媽也是那家給介紹的。這個院子最大的特點，就是寒暑假完全不一樣。暑假時院子里雜草叢生，只有人經(jīng)常走的地方和院子當中沒有草。晚上院子里一片漆黑，蛐蛐、油葫蘆、喇喇蛄、癩蛤蟆的合聲，此起彼伏不亞于柏林交響樂團。偶爾還有一兩聲夜貓子的叫聲，更有甚者還有老頭的咳嗽聲，這個院里的老頭只有姥爺和房東的大姥爺，他們都不可能在院子里，這又是誰呢？舅舅說：“那是刺猬在叫，它屬四大仙之一可別招惹它?！薄澳悄娺^嗎？”“見過好多次哪！它們還排著隊走哪！”聽了舅舅的介紹我一直想見見這些仙人，可就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影。到了寒假，院子里到處都是晾曬的煤球和堆放的煤末子，只有一條小道通到北屋。幾個搖煤球的師傅總是忙著，就是在他們跟前也認不出誰是誰，因為全是滿臉黑只剩下眼球和牙是白的了。棚子里的煤球堆積如山，不時來人拉煤和劈柴。因為他們沒有小孩，所以他們都有什么人是怎么回事，我一概不知也從來沒去那邊玩過，再說也太臟姥姥不讓去。
姥姥家有五個孩子，母親是頭大的下面是四個舅舅。當時就姥爺一個人工作家境比較窘迫，所以孩子們都沒怎么上學，母親認的字還是掃盲班教的。因為家里困難幾個男孩子，都是早早地就出去學徒了。大舅也去學過徒可受不了管制，就租輛車拉起了洋車后來才改租三輪，接我們時那漂漂亮亮的車就已經(jīng)是自己的車了。二舅從我記事就不?；丶?，等他去太原工作時，才知道他上的是會計學校住校。三舅那會兒在家里納底子绱鞋，可能是在家里加工做好了再交柜上吧。后來他也和二舅一樣，在我還沒上中學時就去了西安。四舅在印刷廠學徒，好像也是住單位星期天才回家。只要我和大姐到了姥爺家，姥爺就是晚上吃完飯就去單位值班了。估計哪會他老人家已經(jīng)退休，去單位值班一來貼補家用，二來也解決了我們來后的住處問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姐倆一直是坐上賓，老人們總是傾其所有讓我們吃好玩好，過個快樂的假期。
旁邊的街坊姓張三個孩子，大閨女是個半語子好像比大姐歲數(shù)大一些，下面的孩子男孩子比我小女孩才剛會走。哪個半語子姐姐說話聽不太懂，可她人特別勤矜除了看著弟弟妹妹，還得干家務很少有時間玩，所以只要她能過來我們就歡迎。東跨院的房東李家是三個男孩，老大結婚不在這兒住，老二在上中學長得白白凈凈都叫他二丫頭。最小的叫小山跟我們年齡相仿，可是由于比我長一輩，所以姥姥讓我們管他叫舅舅。他的父母也就同樣是姥姥、姥爺了，為了有所區(qū)別就在前面加上個“大”字。他們家的東跨院是高臺階，一般總關著門。在哪兒過了最少也得有十個假期，進他們院頂多也就是三四次，大多數(shù)還是跟著姥姥去的。院里有五六間北房兩間東房，院子當中有兩個大魚缸，靠南墻有些花草好像還有兩三棵樹。東房是兩個大孩子住的，老大雖然不住了依然給他留著。北屋第二間是堂屋，往東頭一間是娘倆的臥室，第二間住著已經(jīng)癱瘓多年的大姥爺。再往里好像還有兩間。那時我一直覺得他們家特別神秘，因為凡是沒住人的房子都捂得嚴嚴實實。終于有一次小山把我?guī)У剿麄兗?，趁著大人不在跟前讓我開了眼。原來西邊的最里間放著一口棺材，當時還真有點毛骨悚然。雖然我還小可棺材卻見過不少，甭說那時街上常有出殯的。九爺爺去世時放在嘉興寺殯儀館，就是后來的西城區(qū)電教館我都去過，里面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棺材。可那都是入殮以后準備下葬的，還沒見過放在屋里的，原來這是按老理給大姥爺沖喜的?？衫先瞬粌H一直沒好，還病在炕上整整十二年才走。東邊最里面的兩間房就更有意思了，一間比一間黑，里面的燈似亮非亮，我當時就想前面看棺材后面是不是進了陰間呀！屋里潮氣熏人放著不少硬木家具，摞著不少箱子，如果屋里藏個人還真不好找。現(xiàn)在想起來這家肯定有點錢，又怕亮白就把好東西都藏起來了。
在姥姥家玩得最高興又有意思的，莫過于大姐跟小山舅舅演“天河配”。我們只要去姥姥家就準得聽戲，都是到“壇里”去聽。那時日壇還有廟會，逛廟會有時是姥姥有時是舅舅帶著，短不了吃個肚圓。最里面有個戲園子，我估計那里不是總演評戲，老人們可能怕我們聽不懂才老看評戲的。什么“天河配”“梁山伯與祝英臺”以及“小女婿”都是在哪看的。其中數(shù)“天河配”看得次數(shù)最多，起碼看過兩三次，所以大姐他們能演演是順理成章的。半語子姐姐把她家的條凳搬過來當天河，我和她以及她的弟弟當觀眾，演的認認真真看的指手畫腳，亂亂烘烘好不熱鬧。
平時我們一起逮蛐蛐捉油葫蘆，彈球拍洋畫搬拐拽包，除了在寫假期作業(yè)時老實會兒，剩下就沒有閑著的功夫啦。在東北角的大圓木堆里，我們還看見了黃鼠狼。姥姥說可別動那東西它有靈性驚動它不好，從那時起我們就很少到哪兒玩了。姥姥帶我從小后門去過后院，那院就像是木匠作坊，到處是木工工具和半成品。有一次父親也去了，還到后院去看老祖的壽材，我看見那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據(jù)說是每年要油上一遍漆，到五八年就油過十四遍啦，這樣會更結實木頭不容易糟。就是這個又重又結實的東西，五八年老祖去世后，送清河下葬把個又悲又急的老爸，弄得大病一場差點要了命，當然這是后話了。老祖哪會最疼我和大姐，有重要場合總要帶上我們。我記不清是王家誰結婚了，老祖把我和大姐帶上，坐在高頭大馬拉著的轎車上，去曲園飯莊參加婚禮。那轎車在電影里能看見，車夫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坐在頭里，架轅馬的龍?zhí)椎榷际秋恋钠せ詈豌~活，還帶著黑眼罩。后面的車廂全是黑色底包金邊，四角掛著的燈籠都是古香古色描龍畫風的宮燈，再加上到處都是叮叮當當?shù)拟彯?，走起來威風極了。好像大姐還當了拉紗的，打扮的漂亮著哪！我小時侯有積老祖帶著我去西廊下去割，有蟲牙還是她帶我去治。等我懂些事情的時候，老人家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只是最后在老祖的棺材上，貼上了我最得意的一張剪紙手工勞作。
大舅最疼我和大姐，他當時利用工作之便，只要我們去了就早收工，姥姥對此很是反感常沖他叨嘮。他回來手里總得提溜點吃的，其實我們一到這兒就別提多知足了。在家里那有我們的份兒呀，不都贐著小的嗎！在這兒就不一樣了全家都寵著我們。哪會兒我下面最少時也得有永香、永通、永善了，多時可能永良、永連就都到齊了。大舅是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哄我們玩，去壇里聽戲都是大舅買票，可他很少去一般都是讓姥姥帶著去，過年放花還燒著了皮襖袖子。大舅平時也常去我們家，去時總帶點吃的。不是點心就是水果或是溫烹，從來沒空過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到前門看戲，是鮮魚口里的大眾劇場，新鳳霞張德福主演的“志愿軍的未婚妻”。哪次不年不節(jié)大舅早早地就到了我們家，跟媽說好接我和大姐去看戲。我倆放學回來收拾收拾馬上拉起我們就走。媽問不吃飯啦？大舅說您就甭管了！到了“大眾”才四點多鐘，把我們帶到劇場對面的一個飯館里，要了一大盤包子四碗炒肝讓我們先吃飯。那炒肝我是第一回吃，真香！包子也是一個肉丸的，我倆也不客氣甩開腮幫子就吃。正吃著我發(fā)現(xiàn)大舅沒動筷，一直在看我們吃。就問他“您怎么不吃呀？”“吃吧！吃吧！別管我。”直到我們都吃飽了，他也一直沒吃老說不餓。還一個勁兒地問我們吃飽了沒有不夠再要，看我們確實吃不動了，才把剩下的兩個包子吃了?；叵肫饋硭傻氖橇饣?，兩小包子怎么能行呢？何況聽完戲還得送我們回西直門哪！這就是親娘舅呀！
二舅在幾個舅舅當中顯得最文靜，總是不多說少道的還有些嚴肅。那時對他的印像不深，到后來給他過八十大壽時，才知道他還是非常幽默的?；叵肫饋砟菚r的他對家里的困難，肯定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然怎么會背井離鄉(xiāng)到太原去闖蕩呢！
老實憨厚的三舅，總是面帶笑容，用他那特有的男低音“嘿嘿！”地笑著，其實他的經(jīng)歷是相當坎坷的。上沒上到初中我不清楚，反正他在鞋鋪學徒在家納底子绱鞋，我是看的清記得明。雙手長滿老繭好幾處裂著干口子，那一幕幕在我的腦海里記憶尤新。三舅坐在小馬扎上前面擺著夾好底子的夾板，納底子得一錐子一勒，為了瓷實把麻繩纏在手上使勁地勒！后來又去挖陶然亭公園的湖，最后隨著東北人搬遷到西安，在建筑工程學校干了一輩子。最可憐的是最小的閨女才三四歲，三舅母就去世了。一個人又當?shù)之攱?，帶著三個孩子苦熬歲月。我們還是在三舅剛結婚回京認親時見過三舅媽，小兩口恩恩愛愛當眾就親親我我還挺時髦，沒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三舅為了這個家下班還去賣報紙，一直干到七十多歲。多年后再見到三舅時，已經(jīng)老態(tài)伶仃只是那嘿嘿的笑聲依舊。
四舅比我們大上十來歲，脾氣特別好我經(jīng)常纏著他和我玩，其實他已經(jīng)被生活的壓力壓得沒有了玩心，可他從來不急總是笑嘻嘻地應酬一會兒了事。他小時候的玻璃球都傳給了我，對我們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呀！我和弟弟們不再玩時，又傳給了下面的孩子。有一次他拿回兩張電影票，是東四蟾宮電影院第二天早晨的，演的是《葡萄熟了的時候》。我早晨吃完收拾好就等他了，可他還在被窩里沒起。我著急的把他叫醒一問他說讓三舅帶我去，我就不干了急得都快哭了。姥姥問我為什么，我悄悄地跟姥姥說因為三舅長得不好看。逗得姥姥樂得流出了眼淚，跟大人們述說后引得哄堂大笑。現(xiàn)在想來，三舅當時得有多尷尬。
姥爺從來不跟我們說笑，我們去了總要問這問那，全問完了我們才去別處玩。他老人家最大的愛好就是喝兩口，我在那兒聽了那么多次戲，他一次也沒去過。一次他喝著酒把我叫過去，讓我看看酒杯里有什么？我湊過去一看里面有一條紅色的金魚，我拿起來細看，隨著酒的晃動小魚就跟活了似的。姥爺說沒酒小魚就沒了，我就催著他快吧酒喝完，再一看果然就跟平常的酒杯一樣，金魚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這件東西是老人家的最愛，平時是很少用的。老人家是很少到我家來的，有數(shù)的幾次還鬧過一次笑話。哪次姥爺來了以后，正好幾個大孩子沒在家，就讓永通去給姥爺打酒。因為我們家沒人會喝酒，所以只打了二兩夠他老人家喝的就齊了。喝完酒我們也都回來了，大家就一起吃飯。一看少個人永通不知到那兒去了？一找他躺在小屋睡得正香哪！怎么叫也不醒，媽還說這孩子是怎么了？！直到姥爺都走了，他才紅頭漲臉迷迷糊糊地起來。媽一看馬上明白了，說他準是偷酒喝了。一問果然如此，他是看姥爺喝酒挺香的，就趁買酒的工夫嘗嘗，只喝了兩口就想睡覺了。媽樂得前仰后合地說：“這個傻小子，就喝兩口，你要是喝四口姥爺就甭喝了！這你姥爺還得琢磨呢，知道我能喝二兩，怎么就給我打一兩酒呀？”從那回起永通就落下個毛病，沾酒準醉。就是這位慈祥憨厚的老人，被時代的惡浪吞噬過早地離開了我們。
我在姥姥家，最愛吃的是姥姥做的咯吱盒和豆醬，每到春節(jié)前姥姥總做出不少等著我去吃。我愛吃的程度，甚至高于大魚大肉?，F(xiàn)在到經(jīng)營北京風味的飯館，總得要盤豆醬即使比姥姥的差遠了，依然要嘗一嘗。那咯吱盒應該是以綠豆面為主，里面有胡蘿卜、香菜、粉頭和佐料，外面裹的是油豆皮，或蒸或炸最后還要用肉湯咕嘟一下。這個加工過程是我猜想的，因為姥姥沒把手藝傳下來。當時我還只知道吃，沒見過也沒問過怎么做。反正我覺得工藝比較復雜，要不怎么那么好吃呢！這東西和豆醬，那都是上一盤我一個人就報銷了，大人想吃還得再盛一次。因為怕我上痰或者咸著，一般不讓吃太多。姥姥對我家可以說是嘔心瀝血，從我記事起她老人家就經(jīng)常在我家。而且來了就是干活，拆洗棉衣服、被褥，做衣服、做鞋。小時候家里孩子們的衣服和鞋都是姥姥做的，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先是找破撲哧打袼帛，然后挨個量尺寸剪鞋樣，包邊納底子做鞋面，最后绱好了我們就穿上了新鞋。那時我覺得好玩也跟著納上幾針，不是太松就是緊了，姥姥就趕緊拿過來了。姥姥總來我家也不知道她家日子怎么過，誰做飯操持家務？可能是三舅，等去給三舅過八十大壽時得問問老爺子。還有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笑話。一天早晨姥姥正給站在炕上的永良穿衣服，當時也就有四、五歲的小東西，跟姥姥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姥姥沒聽清楚讓他再說一遍，“姥姥，您別走啦！就在我們這兒混吧！”姥姥當時一楞，梢一愣神然后哈哈大笑，笑得都彎了腰。在場的我和媽也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一句好話讓他給說成了這般模樣，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繁重的兩家的家務，把老人家的腰早早就累彎啦，在我的印像里好像我上小學時她的腰就已經(jīng)彎了。等到七八十歲老人家的腰已經(jīng)像個問號，可依然為家操勞著。
一晃兒幾十年過去了，姥姥家從四條搬到了五條五十四號，又拆遷住進了樓房，可惜姥姥、姥爺沒等到好時光就走了。如今我已然年過花甲，兒時的一幕幕情景卻依然歷歷在目?；貞浿斈甑睦牙眩寄钪昵半x去的母親，這娘倆極其相像，尤其是那為家操勞的執(zhí)著與勤奮。姥姥是帶著手腕沒有接好的骨傷走的，媽是帶著身上骨頭的七處老傷離去的，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呀！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多想少給老人們添些亂哪！兩代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還有一樣離我們遠去的大舅、大舅媽、四舅和老祖，在我的腦海里依然如故。
在天堂里相聚的先人們，沒有我們這些累贅您們就踏踏實實地盡興吧！好好聊聊樂樂唱唱，把那塵世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忘得一干二凈，遙祝我們安康幸福吧！
劉永恒 2010-8-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