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昌禮
小心翼翼地翻開綿綿數(shù)千年來文人的生存實錄,我發(fā)現(xiàn)清貧猶如宿命,文人大抵都逃不過蹇窮的詛咒。從陸游因貧而作“行遍天涯等斷蓬,作詩博得一生窮。”到錢鐘書先生的“貧窮乃害人之物,然,它如神鬼偏愛士人?!鼻遑毾裎烈咭粯?,傳染到歷代文人的心肝肺,甚至骨髓。
清貧是猛獸,世人莫不懼而避之。沒有誰愿意一生沉溺于潦倒不堪,敝衣缊袍,蓬牖茅椽里。讀書,品藝,賞月,飲酒,都是需要物質(zhì)基礎(chǔ)的。是人就不能一直活在清輝遍灑的清風(fēng)明月中。清貧出牢騷,也出孤憤??追蜃诱f了聲“君子固窮”,于是,當(dāng)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時,凍餒的詩人,面對紅塵的喧囂,只能在凄愴的心境里清水洗塵。后人更有曹雪芹、吳敬梓、蒲松齡等,他們大都一貧如洗,甚至乞討過活,仍然堅持清貧本色。為生計窮而彌堅,終其一生,思想終被時光磨礪地閃閃發(fā)亮,也將清貧讀成了詩意,為后世留下了一個個“清貧”的美名。
能夠忍受清貧是文人們的一大共性,也是一個真正大師的精神追求。尼采說“人生的幸運,就是保持輕度貧困。”日本藝術(shù)大師秋田雨雀曾風(fēng)趣地說:“我窮得手里只剩下三粒豆子,不知是煮了吃還是炒了吃”??夏岬峡偨y(tǒng)請住在偏僻的農(nóng)莊里的福克納吃飯時,他說:“就為吃一頓飯讓我跑到白宮去啊?太遠了,我走不動。”更絕的應(yīng)該算薩特了,他以“不接受一切官方給予的榮譽”為由謝絕了世人望眼欲穿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
清貧與文字自古以來就是如影相隨。揚雄在《逐貧賦》說:“貧遂不去,與我游息?!表n愈在《送窮文》說:“延之上座”。張潮說:“為濁富不如為清貧?!鄙砑耐T,讀著他們記窮述苦的文章時,字字堪驚心。顏回簞食瓢飲算是清貧,陶淵明辭官躬耕算是清貧,蘇軾的一生飄泊算是清貧,張岱破床碎幾也算是清貧。蘇格拉底的踽踽獨行算是清貧,但丁的異鄉(xiāng)漂泊算是清貧,康德的劃地自囚算是清貧,卡夫卡的孤獨絕望也算是清貧。
眾多的歷史組成一個極其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偉大的學(xué)者們,往往誕生在一方面精神上的極大富有,一方面物質(zhì)上的極度貧窮的環(huán)境中。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錢穆說:“心生命。”,基督回答:“生命不是面包主宰的?!眱烧弋惽ぁW屛以谟亩际欣飯允厍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堅持寫作,在物質(zhì)的之外承受生命之輕。
清貧,這個字眼看上去叫人揪心,但又是文人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話題。日本作家中野孝次在《清貧思想》中說:“清貧不是一般的貧窮,而是由自己思想與意志積極創(chuàng)出之簡單樸實的生活形態(tài)?!逼湟饬x如同中國的詩句“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品讀那些光耀千古的清貧文字時,不斷共鳴。我感覺那些文字正是我想要說的話,心中悲戚之感頓生。
面對而今的喧囂和浮躁,有人說這是一個“只有感性的泛濫,沒有理性的積淀,全民浮躁的社會?!笨粗粋€個從苦難的打工大潮中走出來的清貧文人,我發(fā)現(xiàn)其文字后頭都有一個淡泊的精神世界,或堅貞自守,或安貧樂道,或充實自信,或知足不爭。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說:“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殆窮者而后工也?!笨磥砦淖智лd而下,竟也息息相通。
喧囂的世界依舊,所幸,還有清貧的文字做伴。在文人宿命里,注定了它要給我及時掃去心靈的塵埃,寒冬里供我療傷,取暖。
后記:本文見《散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