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1日《書法報》第28期5-7版
責(zé)編:李金豹 郵箱:sfbs1@163.com
談《曹子建廟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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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二三十年來,除了寫些《法書要錄疏證》、兩《藝舟雙楫疏證》之類十多萬字至二十多萬字的稿子外,有時也寫些小冊子,專論一碑一帖,或兩三碑至一組碑,計有十三種。書數(shù)是一萬字到兩萬字。去年金陵書畫社,把這些小冊子全部收在《書學(xué)論集》里出版。但以有三十萬字的計劃,因此削足適履,有時大刀闊斧,去其一半——原請若以為字?jǐn)?shù)過多,可抽出幾本,但未得同意,而全部加以五刑。雖然痛心,但也無可如何!
隋朝祚短,雖說有三十七年,其實統(tǒng)一南北,不及三十年,但流傳下來的石刻,也不少。孫星衍《寰宇訪碑錄》所載近百種,《廣藝舟雙楫》所載也有四十種。而《董美人墓志》《蘇慈墓志》《龍藏寺碑》,舊時都有影印、石印本,《曹子建廟碑》拓本,也不難得。這一代為六朝最后的朝代,布白勻整,己啟唐風(fēng)了。
《曹子建廟碑》,我認(rèn)為隋碑第一,最雄厚,大膽下筆,最得天然之美,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碑。但吹毛以求,則是參入少數(shù)篆文。用其所短,未免微瑕。不過在此之前,東魏的《李仲璇修孔廟碑》,已參入不少篆文,也是有些來歷的??傊秉c是缺點,不必為之掩飾,且向同好介紹,也不必為之忌諱,而不作忠實的報導(dǎo)啦!
一九八三年五月祝嘉寫于蘇州。
《李仲璇修孔廟碑》雙鉤本(局部)
談《曹子建廟碑》
我于隋碑,最愛《曹子建》,所以來談《曹子建》。
在康氏《廣藝舟雙楫》上,極力表彰《龍藏寺》,我大謂然。他在《取隋》上說:
隋碑漸失古意,體多闿爽,絕少虛和,高穆之風(fēng),一線之延,惟有《龍藏》?!洱埐亍防@合分隸,并《吊比干文》《鄭文公》《敬使君》《劉懿》《李仲璇》諸派薈萃為一,安靜渾穆,骨鯁不減曲江,而風(fēng)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獨為隋碑第一也。虞、褚、薛、陸,傳其遺法,唐世惟有此耳!
其學(xué)《龍藏》功力火候最深的,只有褚遂良一人。我以為《龍藏》筆勢,已趨薄弱,結(jié)構(gòu)也太勻整,實開唐代布算之風(fēng),褚遂良學(xué)之,只有從薄弱的基礎(chǔ)上,再退一步,沒有什么高明。茲雙鉤些字,此資比較,當(dāng)不以我說為無據(jù)。康氏也說:
褚河南(遂良)則出手《龍藏》,并不能變化之。
不過康氏也不是不認(rèn)識《曹子建》的。在《取隋》上也說:
而快刀斫折,雄快峻勁者,莫若《曹子建碑》矣。吾收隋世佛經(jīng)、造像記頗多,中有甚肖《曹子建碑》者,蓋當(dāng)時有此風(fēng)尚。
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書風(fēng),作風(fēng)相同,是不足怪的。其“快刀斫陣,雄快峻勁”的評語,還是切合的。我就是愛其雄肆,字的基礎(chǔ),就是在筆力精神上,力健則生氣勃發(fā),神氣都沒有,怎么成其為書。近來學(xué)書的人,多走浮滑薄弱的路,怎能做到朝氣蓬勃呢!
但《曹子建》也有其缺點,參用隸法,是六朝碑的特長,得隸法的字始沉著渾厚。參入篆法也有好處,所以《鄭文公下碑》自題“草篆”兩字。寫楷書而參入篆文,用其所短,就不見得高明了,東魏(北魏后分東魏、西魏)《李仲璇》,也是常參入篆文的,《曹子建》或者受其影響,這不能不說是缺點。我們學(xué)的時候,棄其篆文好了。茲先雙鉤《李仲璇》一些字來說明一下:
《李仲璇》有些字畫不變楷法,而字是篆文,像“君、斯、而、古”等字;有些則全作篆文,像“廟、漢、序、有”等字,都不是她的優(yōu)點。這碑極為勁秀,學(xué)其勁秀好了。
《廣藝舟雙楫》又說:
包慎伯(《藝舟雙楫》)以《般若碑》為西晉人書,此未詳考也。今按此《經(jīng)》完好。在薤山映佛巖,經(jīng)主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齊碑也。是碑雖簡穆,然較《龍顏》《暉福》,尚遜一籌。今所見《岡山》《尖山》《鐵山》摩崖,皆此類,實開隋碑洞達(dá)爽闿之體,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經(jīng)》筆意。
這是對的,看上面雙鉤的字,還不清楚嗎?尤其是捺畫更像,精神上也是像的?!皶r”字、“文”字幾乎是一模一樣。至于碑額,捺畫盡處,常分為三,為各碑之所沒有,則是筆到盡處,兩次縮回,再向前行而成的?!蹲咏ā返摹拔摹弊帧ⅰ耙浴弊?、“人”字、“夜”字捺畫也分為二,也是學(xué)這碑額的。
此碑計二十二行,行四十三字,也近千字了。現(xiàn)在將雙鉤的四十八字,逐字來談?wù)劊?/p>
“建”字不從“廴”,是自漢以來刻石之文的一貫寫法,橫畫細(xì)而直畫肥,是此碑上常用的寫法,結(jié)構(gòu)上,上密而下疏,右密而左疏,疏密互用,是六朝碑常用的結(jié)構(gòu)法,橫捺隸意也多。
《般若經(jīng)》碑額雙鉤本(局部)
“安”字是篆文,但左右兩直畫,則全為楷法。此碑的篆書可以不學(xué),篆書到六朝已經(jīng)退化,非六朝人所長。寫字一邊草,一邊楷,合成一字是不好的,叫作“偏枯”,寫篆書而半篆半楷,當(dāng)然也是毛病。
“十”字橫直都肥,越見其雄健,字也端正而又很生動,也是難得的。
“六”字上一點用重頓,橫畫也健極,下兩點是字的腳,反而放輕了,但分開得遠(yuǎn),所以也很穩(wěn)實。
“自”字中間二橫畫,右邊不與直畫相連,這是書法上論結(jié)構(gòu)時,常提的問題,不過一般多是兩端都和直畫相接,漢碑仍然如此,不過一邊不連接,也是合理的,也是一種變化——免其呆板。但中間二橫很短,使內(nèi)面空得很多,也是隋碑疏朗的做法。
“以”字是篆文,但到下面的“口”,又用楷法,半篆半楷,并不見得調(diào)和,有些不倫不類的現(xiàn)象,不大對頭。
“懷”字全是篆法,畫細(xì)勢薄,不如楷書之雄健。寫楷書而參入篆文,或者也想使其多變化,但這個想法,并不高明。
“正”字很雄厚,結(jié)體上寬綽有余,而又不見其松疏,這是力勁神全的作用,隋碑洞達(dá)之說,這也是一例吧!
“而”字也松而不疏,以筆勢雄健之故。字又很端正,無懈可擊了。
“無”字雖疏而仍密,以力勁氣滿,端正嚴(yán)整,用筆全是隸法,一捺隸法尤顯,越覺有神。
《曹子建碑》雙鉤本局部1
“即”字結(jié)構(gòu)也寬,也是北齊刻石之風(fēng),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一反北碑之綿密見長,以寬綽有余制勝。其條件一是筆力驚絕,二是操筆純熟,力足氣滿,雖疏可走馬,仍不覺其疏,筆力薄弱者,未足以語此。
“山”字是以楷法寫篆文,在此碑上是常見的。在漢隸上《夏承碑》是隸法寫篆文的,也覺可觀,至于以楷法寫篆文,則有些不相入,因為篆與隸近,楷書與篆書,又多隔一層了。是否可依《夏承》之例,仍可研究一下。
“于”字厚極健極,畫短而勢很遠(yuǎn),所謂筆短意長者,此字用得很好。凡寫字作長畫難,不是筆力好,字就沒有神氣,不能成字,但短畫更不容易,不能作長畫的,一短就會臃腫,不成其為字。所以寫短畫的,功夫要深一層。筆短意長之作,在章草上是常見的;章草是用隸法的,則作短畫的,又非精隸法不可。六朝碑字多隸法,學(xué)唐以后書,就難達(dá)到這種妙境。
“時”字,上面已經(jīng)說過,和《般若碑》上的“時”字很相像,右下的“寸”,如出一手。左“日”是平正的,右下“寸”字,用斜勢,字反顯得生動。用正不大難,用斜當(dāng)正,就不那么簡單了。此字之妙,就在一個“寸”字上。端莊之體,完全改觀,生動極了。此種地方,是不能學(xué)步的,東施效顰,弄巧成拙,不可不知道的。
“比”字兩邊寫法不同,這六朝碑所同的;寫相同是唐朝以后的書法,相同則呆板。寫字重在能變化,不變化就難高妙。唐碑有布算之譏,就是笑其不會變化,像排算盤子一樣,千個一律。六朝碑之佳勝處,因在其筆力驚絕,但結(jié)構(gòu)上也能隨時變化,也是一因。同是一個字,在一碑上,前后沒有兩個是相同的寫法,像王羲之寫《蘭亭序》一樣,二十個“之”字,都不相同。
“經(jīng)”字左邊是篆法,右邊是楷法——也可以說是隸法。上面已經(jīng)談過,寫字不能一邊楷一邊草,則一邊篆一邊楷也是不好的,兩邊難得調(diào)和啦!六朝書多能創(chuàng)造,但這樣的創(chuàng)造法并不高明。創(chuàng)造是好的一方面,但其高妙必求超出尋常,不是與人不同,都是寶貴的創(chuàng)造,今日書壇上的創(chuàng)造,有些被同志們叫作“無法無天派”。就是這些人對于書法未曾下過苦功,而以創(chuàng)造騙人。像直畫應(yīng)該拉直,而偏偏每畫都彎彎曲曲;左右上下,應(yīng)該平衡,而偏一邊伸得很高失去重心,這樣就談不上什么創(chuàng)造了。
局部2
“之”字上面只有三點,而以一橫捺鎮(zhèn)之,字也就平穩(wěn)了。整個字以拙厚制勝,六朝以前字,用拙處多,但不是真拙,而是“大巧若拙”之“拙”。若是真拙,那有什么可談呢!真是其巧可及也,其拙不可及也。
“長”字結(jié)構(gòu)上,疏密互用,上下輝映。上半不是很均勻嗎?下面卻使其中空出一大塊場地,使其疏朗,是其高妙的所在。其所以高妙,仍在于筆力勁健,能控制其空白,才可以達(dá)到“計白當(dāng)黑”的作用。
“昊”字好像上重而下輕,“日”字過大而“天”字過小。但整個來看,仍很平穩(wěn)。因為“天”字的右伸得很長,所以下比上大,也就站得住了。下方“天”字的寫法,也很特殊,左右撇捺,起筆都離得很遠(yuǎn),但是只覺其奇妙,不覺其行怪的。
“天”字與上“天”部不同,上一橫放得并不正,好像離開了,但又不覺其歪,這就是其高妙的所在。下面的“大”,仍與上“大”部不同,起筆接近些,而又肥得可愛,拙勁極了。這種做法,是人所不敢為的。但操筆極熟,熟而生巧,則無施不可。兼以“筆力驚絕”,就無往而不出群了。
“相”字左篆而右楷,安排得并不好,以其筆力勁健,尚有可觀。總之這個做法,是棄其所長而用其所短,并不高明。無論在哪一方面,善處理的,都是善藏其拙而顯其所長的。試看李白、杜甫,就沒有什么文章流傳。他們不致于文非所長的,只是文不如詩罷了。這是可以借鑒的。全部拿出來,就必顯其弱點,樣樣都精的人,恐怕是沒有的罷。
“度”字下面的“又”,力向右伸,使其左邊空闊,但字形還是正的,未曾失去重心。筆畫加肥,越見其雄厚。本來字的厚薄不關(guān)于肥瘦,但是肥的更好看,易顯其雄厚。瘦的比肥的易寫得多,所以蘇東坡說:江南李國主,不為瘦勁,便不成字。不能用腕力的,只好寫瘦些字,一肥必板滯,成為墨豬的。寫肥字是善用腕力者之所長,也是其用武之地。
“永”字也屬于肥的,結(jié)構(gòu)寬朗,是得力于北齊碑的。談起結(jié)構(gòu),密的易學(xué),疏的難師,操筆不熟,腕力不強(qiáng),是不能作寬爽的字的。此字左邊一折畫,使其離中間直畫很遠(yuǎn),令其空闊,不是熟練,就會散漫不成字了。此碑直畫到盡處向左鉤的,都不用鉤,而用懸針,也是不欲與人同嗎?一新面目,也有可觀。
“劫”字也肥,只是左下放輕些。右邊厚勁,是很顯然的。兩邊并不齊整,左高而右低,反覺其姿勢很好。寫字勻整較易,以斜為正,以歪為齊,那就非十分純熟不可。若果嫌其不齊,而把“刀”向上移,使其下齊,就不會那么生動了。
“邦”字是篆文,筆畫又瘦,不見得好看。而右上角的“口”,又像楷書,就有些不倫不類了。總之,此碑的篆文是不必學(xué)的,學(xué)之沒有什么好處。要學(xué)篆書,秦有《泰山刻石》,漢有《開母廟》《少室》,就是三國孫吳的《禪國山》,都可以學(xué),何必取六朝的篆書呢!
“茅”字下面少了一撇,在六朝碑上隨意增減原屬常事。此字肥勁可喜,前人所謂熊肥而更捷者,作者真是不凡。肥者易笨,肥而捷,就不那么容易了。這是“筆力驚絕”,生氣勃發(fā)的表現(xiàn),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學(xué)書的人應(yīng)向這個目的努力,使其又肥又捷,就不復(fù)后人了。
“封”字奇在右邊“寸”字直畫作懸針,出了常格,此在六朝碑上是常事,其勢雄力健,有些快刀斫陣之勢。字的優(yōu)點有多方面,有秀的、豐潤、古拙……但都有一個共同的基礎(chǔ),沒有力就沒有生氣,一切都表現(xiàn)不出來,所以古人論書,喜談“筆力驚絕”了。
局部3
“以”字左瘦而右肥,一捺肥得出奇,就是其制勝之方。一畫獨肥,本來是難安排的,但又不覺其不調(diào)和,而且覺其可愛。字的筆畫好像很簡單,其實很為復(fù)雜,千變?nèi)f化,各有不同,好像人的面孔,沒有相同的一樣。不是這樣也不會成為高超的藝術(shù)了。從簡單的筆畫上,可以變出許多花樣來,我看比繪畫還復(fù)雜得多。
“邁”字以筆畫多,不得不細(xì),但草頭與橫捺又粗些。作者的看法,仍以肥為佳,不得已才用細(xì)畫。但這個字還是厚的,勁健則不必說了?!斑~”字“辶”稍殘,但大致還是清楚的。筆畫多的字,倒易安排,因為空白少;筆畫少的字空白多,則不能不控制其空白,免其松懈,“計白當(dāng)黑”,是不容易處理的。
“四”字純方筆是顯然的,肥而勁,肥而生動,而又很嚴(yán)整,也是不容易的。嚴(yán)整的字易板滯,純方筆難以生動;而這個“四”字是達(dá)到肥美活潑之境的。筆畫像鐵鑄的,沉著痛快,不是操筆極熟,是難以做到的。
“氣”字也是以筆畫多而用細(xì)畫,這是很自然的。細(xì)而仍厚,就不簡單了。細(xì)所以厚,是像鐵絲一樣,轉(zhuǎn)到哪一面都一樣;肥而薄是像樹葉一樣,正面看很闊,但轉(zhuǎn)到側(cè)面,只成一條線了。其情形就是這樣。這是中鋒與偏鋒、運腕與運指的關(guān)系,肘提不起,運指用偏鋒,是厚不起來的。唐以前碑,沒有薄弱的,其原因就在這里。
“華”字筆畫也細(xì),最長一橫畫,全用隸法,也見其雄健。直畫如大柱,負(fù)擔(dān)一切壓力,平穩(wěn)之至。這碑的字,多端正嚴(yán)整,但變化仍大,草頭的兩邊不同,中間的兩“十”不同,這個就是其變化之道了。一個字中,以最長的一畫或兩畫為主畫,是全字精神的所在,若不得勁,則整個字就敗了,甚至影響到全幅。這個“華”字。一直一橫都是主畫,這兩筆寫好,則整個字也好了;短畫稍有失誤,影響不大。
“鄧”字是篆文,但左“登”上面,左右各少了一畫。右邊太短了,以不配配之,也覺有趣嗎?總之,楷書之碑,參入不少篆書,就覺得不大調(diào)和。且能寫肥畫的,寫肥易美觀,何必以瘦峭之畫出之呢!縱然瘦字也有很好的,像《開通襃斜閣道》《馮君闕》,也瘦得很可愛,但肥美的還是居大多數(shù)。善運腕力的,不怕其成墨豬的。
局部4
“林”字左“木”右捺化為點,這是一般互讓的做法。兩“木”相離遠(yuǎn)些,這是齊碑疏朗的做法。結(jié)構(gòu)疏是難行的,但操筆熟,腕力強(qiáng),則疏處也密,力是神全,則計白可以當(dāng)黑;相距遠(yuǎn)而氣仍貫,則疏的也密了。隋以前碑,就不見有運指的,有之自唐人始。但唐初歐父子等,還未見有運指之跡。我見唐人墓志造像,也常有六朝遺法,變化很大,書法高妙,尚守運腕之說的。
“光”字寫法極奇,上面畫肥而結(jié)構(gòu)松,下面畫細(xì),兩畫也分開,使下比上大,以求穩(wěn)實。奇在上面的“小”,右點放得很遠(yuǎn),并不與左邊一致,中間一橫畫,又縮得很短。反常的做法,自能出奇制勝。但這個是不可以效顰的,不是筆熟力強(qiáng),就會變成丑八怪,不可不知的。古人一碑之上,相同的字,就沒有寫相同的,而我們后人硬去一一模仿,不是很笨了嗎?我以為善書的人,是善學(xué)古人變化的精神。
“高”字橫畫細(xì)而直畫粗,是這碑一向的寫法,但這字結(jié)構(gòu)很均勻,很嚴(yán)整。特別是在下直畫用懸針法。上面的“永”字和“封”字的直畫,都是用這個方法。但其懸針處特厚,不像唐以后時懸針。上面的直畫有些殘缺,但大致還是清楚的。唐以前碑,沒有不雄厚的,這個尖,像三角形的尖,所以就很渾厚了。
“奇”字上面雖有些殘缺,但大體是可以看得出的。但右下一勾畫,變?yōu)橹碑嬓眲?,這是北齊《泰山金剛經(jīng)》《般若碑》的做法,上面《般若》中的“時”字右下一勾不是嗎?隸意也是很深的,北碑就沒有不參入隸筆的。在六朝以前,沒有過楷書,他們是學(xué)隸書而創(chuàng)造楷書的,所以總得保存些隸法。這樣筆畫自然見得渾厚,不會薄弱了。后代的楷書,漸失去隸法,兼以運指作書,就容易浮滑薄弱了。
“風(fēng)”字也以畫多而細(xì),但仍不薄弱,有厚勁之勢?!帮L(fēng)”字中間的“口”,一直畫通過,并不放在正中,而稍偏于左。古人作書,尤其是唐以前,是不那么拘束的。清規(guī)戒律之嚴(yán),是自唐人始。因為用于科舉考試,則不得不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不然就不合格式,而被拋棄。一千多年來,書法不能發(fā)展,問題在于科舉制度的毒害。直到今天,廢科舉已近百年,而抓住唐碑不放,而且大罵六朝碑的,還大有其人,為害之烈,不可謂不大了。
“傍”字筆畫并不太細(xì),但右下一“方”,是殘缺了,并不減低其雄強(qiáng)之神。右“旁”上一點,真有繇“點若山頹”之勢,是影響到全局的。左邊“人”字,以畫少而肥,更顯其雄厚,與右邊的“旁”相配,也見其平衡。寫字以能多變化為高,不能拘守一法。千變?nèi)f化,以達(dá)于高妙之境。唐以后的楷書,以受科舉制度的束縛,不復(fù)能變化了。
臨《奉橘帖》《中秋帖》(1940年代)
“羊”字上面兩點,其勢很厚,也照應(yīng)得很好。最雄強(qiáng)的還是中間一直畫,肥而美,厚而捷,是很高妙的一筆,實嘆觀止。其余三橫畫,并不示弱,也達(dá)到要求。凡作書,瘦勁已寫,肥勁難學(xué)。運用全身之力,操極熟之筆,而又中鋒用得好,才能臻于美妙,不可以幸致的。
“夜”字結(jié)構(gòu),有些特殊,殆也不欲與人同的緣故。上面一點很重,但又與“傍、高、奇”字的點不同,也是不愿千字一律的做法。左邊“人”字頗肥,但“夕”字又太瘦,下面一捺則肥甚。肥而勁,肥而捷,是難能的。杜甫詩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句,書家或者也是一樣想法。這種思想當(dāng)然是很好的,但是沒很深的功力,則會變成出奇的丑怪。近日的書壇,狂怪的太多了。一些基礎(chǔ)都沒有,而抱很大的欲望——創(chuàng)造,專想一鳴驚人,只能騙騙外行人于一時,久而必自敗。他們沒有遠(yuǎn)見,不肯下苦功,只是想要名要利,所以結(jié)果只能如此了。
“松”字是篆文,筆畫頗細(xì),不見得雄厚。右上的“八”改用“人”——其實是“入”,于“六書”上是不合的。不過歷代書家沒有不讀《說文》的(現(xiàn)代書家多反此),但又不堅守《說文》,免受其束縛,不容易把字寫好。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有說:精音韻的多不能傳,精《說文》的多不善書。就是被束縛的緣故,不能自由發(fā)揮其才能。近來常談到書法上用不用簡化字的問題:有些主張必寫,有些主張不要寫,我的主張與兩種都不相同。書法是藝術(shù)品,要合乎藝術(shù)的要求,簡化字是應(yīng)用的文字,未必個個都合藝術(shù)的條件。我以為簡化字像“鄉(xiāng)、為、聲”等字就不容寫得好看,所以說,在書法上一定要寫簡化字,就不近情理。但是說在書法上不可用簡化字,也說不通,像簡化字中,不是全部寫出都不好看,且不少簡化字是古文、碑帖上也用過。像“網(wǎng)、麗、獸、蟲、異、與”……為什么絕對不能用呢?所以我主張不做硬性規(guī)定,寫與不寫,都隨便作者,靈活些好了。
“壹”字是篆文,但是下面一橫畫,又改用隸法,這是顯然的。這個篆文,寫得很規(guī)矩,很平正;但畫細(xì)已甚,不像楷書的雄厚,是用其所短之故。六朝楷書,多參以隸法的,所在都有,且能使筆畫渾厚,不會有浮滑之筆,前人所謂“沉著痛快”者,都是從隸書來的。能兼用篆法,則更見其源遠(yuǎn)流長。像《鄭文公碑》,就篆意很深,與用篆文的不同。
“人”字寫得很特別,右邊一捺,幾乎為左撇的四倍,真是肥得出奇,肥得有趣,肥而更生動,實嘆觀止。我以淺陋,此等寫法,所見不多,只記得顏真卿的《離堆記》,有這種寫法。身邊沒有《離堆記》,無法詳談,只記得有一“之”字,下面的一橫捺,肥極,上面的兩點一撇,都變成瘦畫了。肥得可愛,肥而更捷,真是難能之筆。這種寫法,本來是難調(diào)和的,但又不見得不調(diào)和。以此一肥畫,肥得絕美的緣故。但這種寫法,是難于學(xué)步的。第一要腕功強(qiáng)健,能使筆畫堅實如鐵。第二要操筆極熟,無施不可,然后才能追蹤。沒有高深的功力,而作東施的效顰,只能使人掩目而過。近來有些書法,未曾下過功夫,而又愛出風(fēng)頭,專想以狂怪盜名,有些是學(xué)日本的前衛(wèi)派,字不像字,畫不像畫,但是大名鼎鼎、騰聲全國的,未嘗沒有。因為研究書法的人太少。也得暫時的聲譽(yù),但是很難維持下去的。
“七”字也是一奇字,第一畫寫得那么短,而下畫又拉得那么長,是不欲與人同,出奇制勝的。字只有兩畫,而又不求太肥,精神全在一橫捺上。奇而不怪,平正穩(wěn)實,非有高度的技巧是辦不到的。近來書家有些未曾下過苦功,認(rèn)為不與人同就是創(chuàng)造,這樣憑空的創(chuàng)造太容易了,哪一個人不會呢!“學(xué)然后知不是”,不學(xué)常會自滿,小孩子不怕老虎嗎!此中甘苦,一無所知,就會糊涂到此地步。近來讀到一位同志的文章,里面說有些人于書法尚未入門,而到處開展覽會,報刊上一樣捧場,兩方石水平一樣,就是代數(shù)公式負(fù)乘負(fù)得正的道理嗎?
“步”字上從“山”,下從“少”,是不合“六書”的,但在六朝碑上,則是常見的做法。此字也算是肥的,只有兩點稍小些,其他畫都肥。腕力強(qiáng)的,作肥畫是其所長,是其用武之地。能做肥畫的,作瘦畫也不會薄弱,以瘦比肥易寫得多。書法是我國所獨有,日本、朝鮮、越南,從我國唐朝的時候起,也學(xué)我國的書法。我國書法產(chǎn)生的原因是,書寫的工具,是用毛做的筆,毛軟而有彈性,變化多,所以產(chǎn)生高超的書藝,但是用軟的筆去做鐵畫銀鉤的字,在這個矛盾上,問題就很復(fù)雜了。所以由書法發(fā)展為書學(xué),連篇累牘,說的不完。且做法分歧,各行其是,但真理只有一個,用事實去作結(jié)論好了。
楷書魯迅《偶成》條幅
(197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