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個朋友來我家吃飯,走之前毫不客氣地要帶碗腐乳,說:這味道蠻好的,我看你有一大罐子,就分點給我了?! ?/p>
我很驕傲地說:這是我媽特意為我腌的!
我媽腌菜特別好吃,還有腌蘿卜呀、腌洋姜呀、腌豆豉呀,吃過的人無不稱贊。只是這些手藝做得少了,漸漸地沒什么用武之地了。我還記得我讀初中那幾年,經常帶了我媽腌的豆豉去學校,同學們都搶著吃。
我媽是個能干的農村女人,實際上她那個年紀的女人會做的家務和農活,她無一不做得好,做得漂亮。什么栽秧割谷除草,還有繡花納鞋織毛衣,算是樣樣精到。把我媽一看,覺得會做事的人,不用人教,做什么事都有模有樣的。小時候家里窮,都是穿我媽做的鞋子織的毛衣,一點也不土氣,反倒吸引不少人的眼光。她在親戚那撿來了包沙發(fā)剩下的人造革,巧手一縫,我穿出去,很多人向我打聽在哪里才能買得到。當然,這些都是過去式了,因為我媽很多年都不再做這些事了。家里不再種田了,她也不再做手工了,就象她是一個過時的女人一樣,社會進步了,她老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她時常提起以前的風光歲月,在那么貧窮艱難的日子里,過得有滋有味出來。她是好強的,誰都看得出,她在懷念過往,可能年老的人都是喜歡懷念的。
我媽六十一歲了,大年三十那天生日,我覺得這天出生的人,應該是最有福氣的,因為全國的人民都在歡欣鼓舞,都好似在祝福她??晌乙欢嗽斔堑犊贪惆櫦y縱橫的臉、日漸混沌的眼神、如米湯般失去光澤的臉皮上點點老年斑、新長出的幾根白發(fā),還有肥厚的滿是烏疤的雙手,動不動就腫脹得買不到鞋子的雙腳,我的可憐的媽媽,我的心揪得疼!
現在條件好了,不用操勞了,應該享福了。而我媽卻病了,心臟病,每天得吃四種藥。
去年四月的時候,我?guī)е夷巧n老憔悴的媽媽,去到人民醫(yī)院檢查,她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才上得醫(yī)院,那個堅強忍耐的女人!在醫(yī)院里來回,那做事麻利的手被我牽著,象個弱小無助的孩子。多年來,她在我們面前都是嚴厲和強大的,而從那時起,開始變得溫厚和體貼。
住到醫(yī)院的第二天下午,她躺在病床上,一口氣提不起來,竟休克過去了。醫(yī)生開始急救,她渾身插滿了管子,她是下了病危通知書的,還好,她終于還是挺過來了。我爸嚇壞了,還有她的兄弟姐妹,我爸的兄弟姐妹,都流著淚勸她少操心、放寬心。她確實是操心操病的。
那晚,我望著這個怪物似的罩著氧氣大口大口呼吸的直挺挺的人,撫摸著那雙一刻不得閑的大手,默默流著淚,一點一滴地想著我喚著媽媽的這個女人的一生。
這個聰明善良賢惠的女人,從小沒讀過一天書。她認得自己的名字和幾個簡單的字,都是她那讀過高中的弟弟教的。她憑著自己的覺悟和思考,竟常??谕轮榄^,而且心算能力了得。我常常想:一個沒上過一天學,不會看書讀報又不會看電視的女人,何以明白如此多的道理?何以為人處事的能力這么強?不得不承認,社會是個大課堂,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經歷就是財富,勞動也會產生智慧。她用眼看,用耳聽,用手勞動,她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獲取著信息。
和所有那個年代的女人一樣,用自己的吃苦耐勞和辛勤汗水,支撐起一個貧窮的家,從食不果腹中走出了農村。她一天到晚勤勞苦扒,從不與人爭吵。
在我們姐弟相繼成家后,家里的經濟條件一天天變好,我爸的生意也一天天變好。應該說是可以輕松些的。我爸干勁十足而又馬虎粗心,可我媽就有些跟不上節(jié)奏了。她不會打算盤,不會用計算機,也不會筆算,不會計帳,大字不識幾個,還不會打電話,不會騎電動車。他倆總是忙忙碌碌的,我媽就被拖得很苦。她也時常羨慕老家人那種悠閑的生活。念叨老屋的空氣和陽光,門前那成塊的菜田,屋后的樹林和池塘,還有那口井。她脾氣開始變得暴躁、嘮叨、霸道。這還不算什么,我弟又鬼迷心竅,迷上了賭博,婚姻也出現了問題。
那些年,家就不再象個家。我爸媽起早貪黑、省吃儉用、一分一厘賺來的的血汗錢,就大把大把地填了那個無底洞。生活看不到了出路。我媽每天以淚洗面,家里蒙上了重重的陰影,動不動就戰(zhàn)爭暴發(fā)。沒有哪一年過一個安寧的年。生意忙得團團轉,還有債主尋上門來要賭債。
我爸是個心寬而有魄力的人,一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了不起回家種田了。
我媽是個女人,心胸狹窄,開始失眠,每晚每晚睡不著覺。生意本身就是個操心的事,何況還有心病呢。這些年,每年的春節(jié)前后一兩個月,我都得去給他們幫忙。哪怕我自己有天大的事。他們經常連飯都沒時間吃。我媽特別迷信了,那份虔誠,不止使人看了流淚,心都要滴出血來。有一次我目睹了我媽跪在佛像面前磕頭,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里狠狠地痛哭了一場。
我爸和我經常在旁無比愛憐地關注著我媽,覺得她有些神經質,總怕她支撐不住,就走了我外婆的老路。我外婆是自尋短見而死的,死之前極其恐怖,吞了老鼠藥后被發(fā)現了,送到醫(yī)院去洗胃,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地嘶叫,牙齒全部脫落,整個面貌全部移位變形,真是慘不忍睹。我們都怕,連親戚也這樣擔心。我們盡量忍受著她的壞脾氣,也有時氣不過,會頂撞幾句的,但馬上就會后悔,因為我媽指責完后,就會嚎哭。那是多么不堪回首,令人心碎的歲月!
賭債還得差不多了,我弟也金盆洗手了,生活開始看到希望了,我媽卻躺在了病床上。這是個多么苦命的女人!
那一夜等我媽緩過神來,呼吸均勻了,睡眠也足夠了,我就輕聲細語地講故事給她聽,從古講到今,象哄我孩子一樣。我們母女很少這樣溫情。以前她常常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誰誰誰穿金戴銀了,誰誰誰大紅大紫了,誰誰誰小車房子多少,再明白不過,她就是希望我是這其中的一個。而我希望我的父母,心態(tài)平和,安享晚年,一切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煙云。她以前是從來不聽我說這些生活態(tài)度的,我也不宵聽她的蠱惑。
她說她也想通不少,也放下不少,也不再迷信了。她反復強調:我怎么不能寵著他點呢,生你時,難產,寒冬臘月的,挨了多少苦不說,你一生下來就一身病,差點就揀不回來了;而生你弟呢,象母雞下只蛋,本來打著黃豆,說有點肚子痛,還沒等接生婆過來就生了。他小時候身體又好,從來不打針吃藥。你奶奶又重男輕女,你生下來時,看都不看一眼,叫她煮了你小姨拿來的東西和她一起吃,她都不肯。她還不讓你小姑她們抱你。生了你弟,她們還幫著抱一抱。你弟從小就象只畜生,生的冷的,什么都吃,哪象你,動不動就拉肚子。那時候窮啊,哪讓他吃飽過,天天吃你的剩飯。長大了,又不象你讀了那么多書,初中沒讀完就不讀了。那時他不學好,沒辦法,聽你的,讓他去當兵,誰知吃了不少苦到頭來還是不成器呢?我和你爸,能不遷就他些?該說的說了,該罵的也罵了,該打的也打的,所有的辦法都用過了,我們還能有什么辦法?他也是成年人了,讓他咎由自取吧。放著好日子不過,象中了魔似的。道理還是要自己琢磨,路也得他自己走。我們也盡力了。
所有的苦難都熬盡了,這個受盡磨難的女人,病懨懨地虛弱地不能動彈自如地躺在床上時,她那造孽深重的兒子一下子就嚇呆了,他痛心疾首!他早就該醒悟了!
在這母親節(jié)來臨的時候,我以十二分的虔誠,祝愿我的母親以及天下所有的母親:健康長壽!開心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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