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奶奶素材論”
(2017-09-06 01:26:40)
作者：殷建中
蔡義江先生在南開大學《文學與文化》2013年第2期發(fā)表了《<紅樓夢>作者問題答客問》一文，文中寫道：
……此書（《紅樓夢》）幾次強調(diào)故事是“親見親聞”“親身經(jīng)歷”的。若說是作者雪芹“親聞”，還問題不大；說“親見”，就成問題了；說“親身經(jīng)歷”，怕更難符事實了。因為與小說中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氣象略可仿佛者，是曹家的盛期，是雪芹出生前二三十年的事。而那時諸如曹寅“接駕”、江寧織造署修建行宮等許多盛事，都是聽他奶奶等長輩說的。他自己怕是連曹頫“事敗、抄沒”、大禍降臨時的許多情況，都因為當時年紀實在太小而記不清了，還得聽大人給他講述。至于還綜合了與自家相似的其他貴族家庭榮枯事作素材，更不能說是自己親歷的了。作者特別想告訴讀者：…我雖沒有親自經(jīng)歷過，卻的確有人經(jīng)歷過，比如我奶奶、家人、老婢仆，還有一些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他們給我提供了極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沒有這些素材，我的《紅樓夢》就寫不成。我是在許多以往故事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選擇、提煉、想象后才寫出來的…，只不過經(jīng)我之手，花十年功夫，反復“批閱”（醞釀、構(gòu)思），大加“增刪”而已?！?div style="height:15px;">
蔡義江先生認為《紅樓夢》成書中“我奶奶、家人、老婢仆，還有一些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提供了極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薄皼]有這些素材就寫不成《紅樓夢》”。在他看來，對于紅樓夢創(chuàng)作，奶奶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奶奶是真正經(jīng)歷過那段與小說中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氣象，即曹家的盛期的人，也經(jīng)受了曹家的“事敗、抄沒”的驚嚇及由此帶來的苦難的人，奶奶作為《紅樓夢》創(chuàng)造素材的主要來源，再恰當不過了。這里我簡稱其為“奶奶素材論”。我單從《紅樓夢》涉及的戲曲內(nèi)容與“奶奶素材論”的相矛盾處和蔡先生商榷一下。
一、從書中涉及戲劇曲目看“奶奶素材說”的不可信。
《紅樓夢》中涉及很多的戲劇曲目到乾隆時期都被嚴厲禁毀。王利器先生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中記載康熙后期至乾隆前期具體禁毀條例如下：
康熙四十年禁淫詞小說；康熙四十八年六月禁淫詞小說；
康熙五十三年四月禁小說淫詞；禁滿洲學唱戲耍；禁捏造俚歌；
乾隆三年禁淫詞小說；乾隆三年刑部議覆廣韶學政王丕烈奏禁淫詞小說。
朝野上下對《西廂記》呼聲一致的禁毀是從清代開始的。最早明確對《西廂記》予以禁毀的就是乾隆十八年七月（1753）皇帝曉諭內(nèi)閣的：
滿洲習俗純樸，忠義稟乎天性，原不識所謂書籍…近有不肖之徒，并不翻譯正傳，反將《水滸》、《西廂記》等小說翻譯，使人閱看，誘以為惡…似此穢惡之書，非惟無益；而滿洲等習俗之偷，皆由于此。如愚民之惑于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于滿洲舊習，所關(guān)甚重，不可不嚴行禁止，將此交八旗大臣、東三省將軍、各駐防將軍大臣等，除官行刊刻舊有翻譯正書外，其私行翻寫并清字古詞，俱著查核嚴禁，將現(xiàn)有者查出燒毀，再交提督從嚴查禁，將原版盡行燒毀。如有私自存留者，一經(jīng)查出，朕惟該管大臣是問。
《西廂記》、《長生殿》、《邯鄲記》，《紫釵記》、《牡丹亭》《水滸傳》等都在禁毀之列，乾隆時期的曹雪芹是看不到了，只有聽奶奶講了。如果真這樣，那問題也來了。
《紅樓夢》涉及的戲曲不僅在禁毀之列，并且大都是康熙中期前的戲曲，就是沒有雍正乾隆時期的戲曲。這就奇怪了。這個奶奶在提供素材的時候也會記憶選擇，并且專挑當朝嚴厲禁毀的戲曲講給孫子聽，也不怕被告發(fā)再被抄家？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奶奶素材論”在這里說不通。
就算這些禁毀戲曲奶奶冒著危險也要講給孫子聽，那么下面三部戲曲還有問題商榷。先看《西廂記》在《紅樓夢》中上演、引用、化用情況：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寶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罵寶玉：“呸！原來也是個‘銀洋镴槍頭’?！摈煊窕叵搿段鲙洝返脑模骸盎渌骷t，閑愁萬種。”第二十六回黛玉脫口而出戲文：“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寶玉與紫鵑打趣說戲文:“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钡谌寤伧煊裼|景生情心唸戲文：“幽僻處，可有行人？點蒼苔，白露泠泠?！钡谒氖伧煊駥ⅰ段鲙洝窇蛟~“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引入酒令。第四十九回寶黛交談中引用了戲中原句“孟光接了梁鴻案”和“小孩兒家口沒遮攔”。第六十二回探春說的“恭敬不如從命”，第六十三回岫煙品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第八十七回黛玉想的“惺惺惜惺惺”都是戲文。此外，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新編懷古詩《蒲東寺懷古》，第五十四回葵官上演《惠明下書》，賈母述說“…湊了《西廂記》的《聽琴》…”
以上都是講的《西廂記》故事。在乾隆朝禁毀最嚴厲的《西廂記》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最多，這是怎樣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老奶奶不僅不護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還不怕給孫子帶來麻煩，不厭其煩，仔仔細細講這么多《西廂記》的素材，你說可信嗎？再看《牡丹亭》在《紅樓夢》中涉及的內(nèi)容：
第11回賈敬壽辰，鳳姐所點之戲之一為《還魂》。第18回元妃省親，點的第四出戲為《離魂》。賈薔命齡官做《游園》《驚夢》二出。第54回元宵節(jié)里，賈母叫芳官唱一出《尋夢》。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驚芳心）中，黛玉聽見梨香院內(nèi)十二官正在演習戲文《牡丹亭》的《游園》《驚夢》。第36回寶玉想起《牡丹亭》曲子來，想聽小旦齡官唱《驚夢》中的 “裊晴絲” 一套。第40回行酒令，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钡?1回薛寶琴作詩謎《梅花冠懷古》，涉及《牡丹亭》中《寫真》《拾畫》《圓駕》三出戲。
《牡丹亭》一書，是描寫男女青年情奔的書，而且文章華麗，人人愛讀，所以受其影響，誤認追逐情愛，淫奔之事為風雅的人很多，也可見《牡丹亭》作為淫詞小說在那個時候?qū)ι鐣岸竞Α敝睿艿娇登瑫r期的嚴厲禁毀。按照“奶奶素材論”，老奶奶這么大談特談《牡丹亭》內(nèi)容，難道不怕誤導孫子也“誤認追逐情愛，淫奔之事為風雅”，豈不變成一個“壞奶奶”了。能夠為孫子提供素材的奶奶怎么可能是“壞奶奶”呢，可見“奶奶素材論”真立不住腳。
最后看《長生殿》在《紅樓夢》中地位。作者在第十一回賈敬壽辰與第十八回元妃省親的喜慶場面，分別安排了《長生殿》第三十八出《彈詞》和第二十二出《乞巧》。己卯脂硯齋評本批：“（元妃）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關(guān)節(jié)、大關(guān)鍵”。這表示了作者對洪升《長生殿》的肯定。到乾隆朝《長生殿》也屬淫詞小說被禁。
上面三部戲曲同屬中國古典四大名劇，奶奶冒著危險很詳細的講其中的三部《長生殿》、《西廂記》、《牡丹亭》，那為什么就是不提《桃花扇》呢？“南洪北孔”，提了洪昇《長生殿》，不提孔尚任《桃花扇》，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老奶奶能閉口不談《桃花扇》，孫子會不引用《桃花扇》的曲目嗎？唯一的解釋就是《紅樓夢》小說成書在《桃花扇》之前或者差不多同時，沒法引用這部名劇曲目。
乾隆年間規(guī)定了歲時節(jié)令的演出曲目，分別是元旦演《喜朝五位》、《歲發(fā)四時》等，立春演《早春朝賀》等，上元節(jié)演《斂福錫民》、《紫姑占福》等，燕九節(jié)演《群仙赴會》等，花朝節(jié)（二月十五）演《百花獻壽》等，寒食節(jié)演《追敘錦山》等，浴佛節(jié)演《佛化金身》、《六祖講經(jīng)》等，端陽節(jié)演《祛邪應(yīng)節(jié)》等，中元節(jié)演《佛旨度魔》、《魔王答佛》，中秋節(jié)演《丹桂飄香》等，頌朔演《花甲天開》、《紅禧日永》，冬至演《金仙奏樂》、《玉女獻盆》等，臘八節(jié)演《仙翁放鶴》、《洛陽贈丹》，祭灶節(jié)演《司命錫禧》、《太和報最》，除夕演《升平除夕》、《迎年獻歲》、《如愿迎新》等。
而乾隆中期的曹雪芹真的會一點也不顧當時的社會律令，滿篇前朝禁毀曲，不顧當時規(guī)定曲嗎？他這種不著邊際的選擇，加工、想象，對于現(xiàn)實性的小說是無法解釋通的。
綜上看來，如果“奶奶素材論”成立，那么這個奶奶不僅有豐富的戲曲知識、口若懸河的講解能力，而且這奶奶孫子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專門與國家的禁令對著干了。無法想像對于包衣世家，已經(jīng)抄家，習慣夾著尾巴做人的曹家，還有這樣的膽子？肯定不會！奶奶肯定要照顧家庭的安全。敗家的“奶奶素材論”在這里肯定立不住腳。這也是乾隆中期的曹雪芹寫不出《紅樓夢》的證據(jù)。
二、從紅樓夢小說中的“狎優(yōu)”現(xiàn)象看“奶奶素材說”的不可信。
自明末以來，男色之風甚盛，那原因是因為士大夫不許狎妓，只能找漂亮的年輕男子來尋開心。以戲子為“相公”的首選人物，明代已經(jīng)流行，到了清代初期猶勝。
入關(guān)后清政府效仿明律令也嚴禁官吏狎娼宿妓，《大清律例》卷三十三記載：“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明清政府嚴禁官員宿娼狎妓本意是為了保持官員隊伍清正廉潔的風氣，不想適得其反，反而促成了狎伶捧優(yōu)的“男風”現(xiàn)象盛行。康熙后期到乾隆朝這種現(xiàn)象變成丑事了，銷聲匿跡了。
而《紅樓夢》中多次敘述“男風”現(xiàn)象。寶玉和蔣玉菡的初次見面，《紅樓夢》二十八回中：“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
寶玉和琪官緊緊拉手，并且互贈信物，纏綿幾下，曖昧至極，“相公”之態(tài)暴露無余。小說中也講到了蔣玉菡便是被忠順王所狎，也為北靜王所關(guān)愛，并且還為爭奪蔣玉菡而展開了激烈的斗爭。
第四十七回賴尚榮宴請親朋，湘蓮在賈珍等人的請求下，串了兩出風月戲。柳湘蓮在當時相公風氣流行的基礎(chǔ)上來騙得薛蟠信任的，柳湘蓮也有“相公”的嫌疑。這與明末清初社會風尚非常吻合。
紅樓夢中敘述“男風”現(xiàn)象一點沒有遮遮掩掩的地方，反而敘述得如此自如，可見社會風尚對作者的影響深刻。
回頭看蔡先生的“奶奶素材論”。一個老奶奶，這么老不正經(jīng)地對孫子大談明末清初的“男風”現(xiàn)象，談爺爺輩們?nèi)绾吾騼?yōu)、找“相公”，實在太荒唐了吧！古代的女人三從四德，自我貞操感很強，風化之事很敏感，在孫子面前肯定不會談這些素材?！澳棠趟夭恼摗痹谶@方面肯定說不通的。
三、從云兒的淫詞艷曲看“奶奶素材說”的荒謬。
明末淫詞艷曲大肆流播?！都t樓夢》二十九回里寫到：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云兒的手笑道:“你給大爺我唱個好點兒的小曲，我就喝一壇子酒！”
云兒只好拿起琵琶，唱了一段：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醾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云兒又道:“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里。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闭f完，便唱道:“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鉆了半日不得進，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還有蔣玉菡的唱詞也有當時的遺風：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div style="height:15px;">
這些小曲與明末清初社會流行的艷曲何其相似，清初由于戰(zhàn)爭和恢復生息，統(tǒng)治者無暇顧及，文化管制相對寬松；到康熙后期，經(jīng)過多年修養(yǎng)生息，四海升平，康熙開始關(guān)注輿情，這些淫詞艷曲到了康熙晚年逐漸被嚴禁了。
康熙后期以下，淫詞小說禁令不斷出現(xiàn)。在這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時候，這樣的小曲在顯像上就只有蟄伏消失。對于乾隆中期已經(jīng)禁毀的那些淫詞艷曲，一個老奶奶不顧社會禁令，那么熱衷地對孫子詳細說唱，豈不是變成淫婆了，你說可信嗎？肯定不可信！“奶奶素材說”是說不通的。
其實蔡先生也在答問中表露了乾隆中期的曹雪芹沒有豐富的社會體驗，沒有深厚戲曲素養(yǎng)，沒有園林建筑、美學服裝、醫(yī)藥養(yǎng)生、對前朝典章制度的研究。曹雪芹不看不顧乾隆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只靠奶奶說前朝事，憑想象，創(chuàng)造出了如此彪炳千秋的《紅樓夢》小說。我倒認為這才是不可想象的，也是違背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般規(guī)律的?！澳棠趟夭恼f”如此荒謬，沒有了素材，乾隆中期的曹雪芹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紅樓夢》，不可能成為《紅樓夢》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