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美是什么?眾生蕓蕓,大抵都可以對此給出自己的注腳;美在哪里?塵世茫茫,總也有你我她去找尋各自所美;美有何用?行色匆匆,怕是很少有人能做到靜心思索。
本文《美的游泳》,系作者若干年來“發(fā)呆” 、無意識中不斷觸摸“美”的結果。鑒于篇幅較長,本公眾號將分成三期刊登,分別為:“美的哲學際遇”、“美的藝術體驗”、“美的科學探尋”。讓我們跟著作者的文字,在這場“美”的徜徉中游歷吧,偶爾,躍出水面、抬起頭來,透過“查拉圖斯特拉孩子般的眼神”,我們會遇見“仿佛在哪里見過的”哲學家、美學家、藝術家、心理學家、腦神經科學家的面孔;或因同樣特殊的際遇,也會遇見“熙熙攘攘” 卻很熟悉的管理學者的身影。
四十多年前,一位老者經常在未名湖邊散步;散步途中的所思所想后來被他整理成《美學的散步》,這位老者就是美學大師宗白華先生。二十年多前,我有幸一飽眼福,才知人世間還有專門研究美的學科。后來,有機會在未名湖邊的教室里聽宗先生的學生、彭吉象教授的《藝術學概論》,才了解宗先生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種遠離塵世、曲高和寡、孤獨行走的美學家。
事實上,宗先生非常謙和。即便在寒冷冬季的早晨,他也經常拱著雙手和未名湖畔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一起曬太陽聊天,不亦樂乎。
此情此景,已令年少的我……流連忘返。
再后來,我也學會了附庸風雅,經常一個人坐在未名湖邊面對“一塔湖圖”發(fā)呆,有時會從中午一直呆到黃昏,無論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還是“夕陽無限好,妙在近黃昏”,仿佛都不影響我靜靜發(fā)呆。直到那年輕人特有的饑腸轆轆不斷提醒之后,才會如同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噴香的烤鵝一樣想起學三食堂餡餅的美味來。相比賣火柴的小女孩,我著實幸運多了,畢竟走幾步路、花幾塊錢就能實現(xiàn)對饑腸轆轆的填補;而她卻只能在夢中,在美好而絕望的夢中傷悲,在悲傷中死去。
經常,吃完晚飯,腳步還會無意識地往湖邊踱去,走到一半肚子又餓了。這時就需要作思想上的斗爭和經濟上的盤算——若能直接吃第三個、第五個或者直接吃飽的那個餡餅就好了。
當然,有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占上風,讓我心安理得地回頭再買一個餡餅甚至另加兩瓶啤酒,叫上朋友在三角地煮酒論英雄,順便欣賞那“丁香般的顏色,丁香般的芬芳”。
也有時,“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會說服我繼續(xù)踱向湖邊去享受發(fā)呆的情趣。
我會故意走一條陌生的路。之前,曾聽當時的北大才子余杰說過:燕園所有的路都可以通向未名湖。之后,讀到朱光潛《文藝心理學》中的“心理距離”說,才恍然得知:陌生的路比熟悉的路往往更加容易令人產生美感,猶如馬克?吐溫當水手時初次在密西西比河美好而富有詩意的體驗。
偶然一天,在湖邊聽到了一首詩一般的音樂:未名湖是個海洋,詩人都藏在水底。靈魂們都是一條魚,也會從水面躍起……
從此以后,是多吃一個餡餅還是去未名湖邊多發(fā)呆一會的徘徊便失去了平衡。我總是情愿餓著肚子在湖邊多發(fā)一會呆,甚至還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夠如同王國維、老舍一樣沉入湖底成為一名未名詩人以使自己擁有詩人自由的靈魂。可以如同一條小魚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蕩,偶爾跳出水面,會露出查拉圖斯特拉孩子般的眼神透過美的世界來表明自身的存在,這“自身”是自我,本我,超我,還是無我?
這“存在”是“自在的存在”(being-in-itself) ,“自為的存在”(being-for-itself) , “正在成為的存在”(being-in-becoming) ,“無有的存在”(nothingness-being),還是就是存在自身(being)?
我沒有答案。
美的初體驗
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是在體驗杜威所謂“美作為藝術的體驗”。近幾年,才約略體悟到這是一種美好的感覺,這種面對美景或藝術作品發(fā)呆而“物我兩忘”的感覺,被美學家稱之為審美境界。
為什么以“美的游泳”為題?一方面,可能由于自己只強調了美的體驗而沒有宗白華那般有美的沉思和洞見;另一方面,也許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好讓自己只停留于美的體驗而獲取更多的自由,同時也是對苦悶現(xiàn)實的逃離。就這樣,我開始漫無目的地、姿勢丑陋地游起泳來。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span>
未名湖的水之所以如此有靈氣,要感謝水底詩人們永遠充滿生機的孕育和源源不斷智慧的滋養(yǎng)。汲取了這里的特殊養(yǎng)分,才可能有足夠勇氣漫無目的地、姿勢丑陋地游向萬泉河、大運河、里下河、黃河、長江、錢塘江、珠江、香江、印度河、恒河、伏爾加河、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多瑙河、塞納河、萊茵河、泰晤士河、尼羅河、密西西比河、昆明湖、西湖、南湖、莫愁湖、千島湖、洞庭湖、吉爾卡湖、瓦爾登湖、貝爾加湖、密西根湖、琉森湖、安納西湖、科莫湖、尼斯湖、維多利亞湖、黃海、東海、南海、阿拉伯海、紅海、地中海、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太平洋……
在游泳的途中,會遇到風、日、月、霧、雨、電、天、地、星、大魚、小蝦、蛟龍、沉舟、浮船、千帆、奇松、峻峰、怪石、急流、漩渦、險灘、飛瀑、江雪、稻香、黃鸝、白鷺、黑洞、蛙聲、鳥鳴、桃花潭、千堆雪、萬重山、杏花村、楚河漢界、春江水暖、云卷云舒、巴山夜雨、流水落花、落霞孤鶩、驚濤拍岸、康河柔波等自然風光。
途經詩人的足跡,會體味到 “池塘生春草”的天然 ,“小橋流水人家”的寧靜,“泉眼無聲惜細流,樹蔭照水愛晴柔”的清秀。
體味到“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惆悵,“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的流連,“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的失落。
體味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優(yōu)美,“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歌唱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情”的柔情,“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壯觀,“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決念。
體味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崇高,“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托,橫尸無以葬”的凄慘。
體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風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愿作比目魚,隨歡千里游”如是數(shù)不完的相思。
體味到“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地閑愁”那般說不盡的憂愁。
也許還會聽到“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人生悲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宇宙追問,《霓裳》、《六幺》、《后庭花》、《藍色多瑙河》、《貝爾加湖》……
美的哲學際遇
在美的游泳途中,偶爾會躍出水面、抬起頭來,首先遇到的會是哲學家和美學家。
也許,因為他們被認為是對美最具發(fā)言權的群體。
有關美的研究稱之為美學,而“美學”(aesthetica)這個詞最先由德國美學家鮑姆嘉通于1750年提出,他將美學定義為一門有關感性的學科。鮑姆嘉通雖然首先創(chuàng)造了“美學”這個詞,這并不意味著人類有關美的研究從他開始。
也因為此,黑格爾對鮑姆嘉通進行了無情的嘲諷,謂其名不副實??陀^地講,黑格爾的批判是有一定道理的:與其說他對自身學說表達了過度的自信,倒不如說他對前人貢獻體現(xiàn)了委婉的謙遜。
黑格爾深知,他所取得的美學成就,依靠的是前人的肩膀。其中,哲學巨人柏拉圖和康德的美學思想就是其美學理論所仰仗的堅實基礎。
柏拉圖是西方哲學和美學的重要奠基者之一,早在兩千多年前,在《大西庇阿斯篇》、《智者篇》等作品中,柏拉圖就提出了“什么是美?”“什么樣的東西是美的?”“顯現(xiàn)的美與真實的美有何區(qū)別?”等有關美的本質問題并進行了追問和探討。柏拉圖認為,美源于理式,藝術只是對理式的摹仿和再現(xiàn)??峙率且驗樗囆g沒有達到柏拉圖“直觸真理”的要求,藝術家們很無辜地被柏拉圖踢出了他的“理想國”。
康德繼承了柏拉圖的思想并有所發(fā)展,在《判斷力批判》中,他專門對審美判斷力進行了論述??档绿岢觥爸庇X的知性”(intuitive Verstand)解釋了“美者是無須概念而被表現(xiàn)為一種普遍的愉悅之客體的東西”,這種愉悅的普遍性在鑒賞判斷中只能變現(xiàn)為主觀的。康德認為“美源于知性與意志的和諧”。他強調美的“非功利性”和“無目的性的合目的性”,并區(qū)分了自然的美和崇高的美。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英國哲學家洛克。
洛克完全反對以柏拉圖和康德為代表的先驗真理學說。洛克認為,所有觀念都是通過感官經驗后天習得的,“在后天習得之前人心如同一張白紙,沒有任何后天感官經驗的回光返照就有思想的存在是不可理喻的”。
黑格爾汲取了柏拉圖和康德這兩位巨人的思想,并試圖解決洛克的所謂“后驗真理學說”的挑戰(zhàn)。他大膽打破前人心物二元對立的框架,將二者融為一體稱之為“絕對”,透過辯證法的原則將這種“絕對”演變成生動的,完整的,和普遍的真理。黑格爾提出“美是理性的感性表現(xiàn)”。他認為,藝術是物質對精神的表現(xiàn),真正美的藝術是“精神內容和物質形式的密切吻合”。
作為黑格爾在柏林大學的年輕同事,叔本華曾主動要求與黑格爾同臺競技并在同一時間段開設哲學課。結果是自取其辱:黑格爾的課堂人滿為患,叔本華的課堂卻門庭冷落。
據說,當時只有五名同學選課,以至于叔本華開設的哲學課程都無法持續(xù)到結課。對于一名編外講師而言,這的確是一種災難性的打擊——如此悲劇人生的體驗,也許是叔本華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這種羞辱,并不影響叔本華的悲劇美學思想可能比黑格爾的悲劇美學思想更加接近真理(Chu,1933)。
在叔本華的代表著作《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中,他認為意志是所有痛苦的來源。逃避痛苦的唯一出路在于表象的世界,只有表象世界的美才能愈合心靈深處的創(chuàng)傷。
作為叔本華的學生,尼采幾乎全盤接受了叔本華的美學思想。在其《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回顧了與古希臘悲劇相關的經典文獻之后認為:“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而且“藝術只有作為審美現(xiàn)象,生命和世界才是有充分理由的”。尼采提出“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說,日神與酒神這對兄弟聯(lián)盟,讓人只有在夢與醉中才能獲得生存的快感和生命的意義。
進一步地,透過古希臘悲劇家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尼采發(fā)現(xiàn)多數(shù)希臘的悲劇主角都具有酒神本質。這種酒神本質,被藝術中的最高形式音樂所優(yōu)美地表現(xiàn)出來。這一重要說法,也許和尼采早期與著名音樂家瓦格納的“莫逆之交”有著密切的關系。后來,他們的“恩怨情仇”成為另外一段歷史佳話,這里不必細說。
關于美的探討,中國的哲學家和美學家同樣沒有缺席。從兩千五百多年前老子的“氣—象”,“虛—實”,“虛靜—玄鑒”,“有—無”(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等美學思想,到莊子的“坐忘”或“物我兩忘”(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再到柳宗元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到王國維的“境界說”,到現(xiàn)代美學家朱光潛的《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和《詩論》,再到宗白華的《美學的散步》和《藝境》、到李澤厚《美的歷程》和《華夏美學》以及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等。很顯然,中國的美學思想對世界美學的發(fā)展同樣作了不可或缺的貢獻。
看到以上關于哲學家和美學家關于美的討論,莎士比亞會毫不掩飾對他們的嘲弄:“哲學家無論如何討論美,終究沒法將美創(chuàng)造。除非,他們能再造一個哈姆雷特!”也許,這是藝術家兩千年之后對柏拉圖將他們踢出“理想國”最本質、最有力的歷史回應。
作者簡介
柯旭東,香港理工大學管理學博士,香港大學博士后研究員;研究興趣包括創(chuàng)造力、領導力、企業(yè)家精神、審美與笑。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