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叫蕓香。蕙香,是花大姐姐給起的名。說起來,我的命運,是成也襲人,敗也襲人。
一、丫鬟也有出頭日
那一年,我還不到十五,原本在怡紅院這樣的地方,我并不曾巴望著出頭。每日與佳蕙、墜兒幾個做些個雜活,橫豎累不著,節(jié)下有賞賜,月月拿五百錢月例,雖說比不得大丫鬟們,倒也樂得清閑。誰會盯著襲人、晴雯,跟她們比呢?她倆,原本就是老太太撥過來的人,比我們高著好幾個等兒呢。
現(xiàn)拿襲人來說,那是服侍老太太,拿著一兩銀子的大丫鬟,怡紅院里頭一個讓老太太、太太放心的妥帖人。她模樣雖不如晴雯,可也算是好的了。晴雯出身雖低——當日她不過是賴嬤嬤家買來的小丫頭子,只因跟著賴嬤嬤來府上請安,便被老太太一眼看上,于是賴嬤嬤便孝敬了老太太了。
可這也惱不得,誰叫她生得絕好的容貌,竟是個萬人不及的呢。她的針線也好,老太太都贊不絕口呢??墒乔琏┬宰訁s不好,遠不及襲人的和順溫柔,雖然寶玉也疼她,可是兩個人一時惱了也是有的。
不過這天下的事也難講,誰承想那日寶玉與襲人也惱了呢。襲人本來是老好人,可是那日偏生與寶玉鬧別扭,寶玉脾氣上來了,連她與秋紋、麝月兩個也一并不理了。這秋紋、麝月,是襲人一手調(diào)教著上來的,年紀比我略大一些,因著緊跟襲人之后,也成了寶玉身邊的大丫頭了。
那日,他倆拌嘴后,寶玉便去老太太那邊吃飯去了。一會功夫回來,襲人躺在外頭炕上裝睡,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不理她兩個,徑自往里間去了。麝月只好跟進去。誰料,寶玉推她出來,并不領(lǐng)情。麝月偷偷笑了一笑,命我和佳蕙進去端茶遞水。我的命運,便在那一天發(fā)生了變化。
只見寶玉拿著一本書,歪在床上,看了半日無話。佳蕙膽小,大氣不敢出,我雖也沒大進過寶玉內(nèi)室,可我素知寶玉為人和氣,并不怕他。見他不理我們,我便只安靜站著,悄悄打量起他的臥室來。
那蔥綠撒花軟簾,是隔著我們與襲人們的一道屏障,如今我冷眼看著這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更不用說寶玉那副比小姐繡房還精致的床帳,一時竟恍惚起來。
正在出神,寶玉突然叫我道:“你叫甚么名字?”我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我道:“我原叫蕓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碧崞鹨u人,寶玉便氣不打一處來,悻悻地道:“正經(jīng)該叫‘晦氣’罷了,什么‘蕙香’呢?!庇謫枺骸澳沔⒚脦讉€?”我道:“四個?!睂氂竦溃骸澳愕趲?”我道:“第四?!睂氂竦溃骸懊鲀壕徒小膬骸槐厥裁崔ハ闾m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币幻嬲f,一面命我倒了茶來吃。我微微一笑,便輕輕巧巧倒了杯茶來。寶玉接了,仍舊留下我服侍,叫佳蕙出去了。
我回頭一瞥,見襲人和麝月正在外間偷聽,還抿嘴相視一笑。我也笑了。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卻不比往日喜笑有興,今日冷清清的,寶玉一人對燈好沒興趣。
他因賭氣,偏不理會襲人,也不使喚眾人,只叫我答應。我見寶玉用我,我自然變盡方法籠絡寶玉。他問我什么我便忖度著他的心思來應答,他見我乖巧靈敏,便對我說:“明兒不用去外面服侍了,就留著在內(nèi)室答應便好?!蔽倚睦锵驳眯﹂_花,面上卻不肯露出來,只是笑著答應罷了。
二、怡紅細事幾人知
第二日早上,寶玉早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不知怎么央告的襲人,二人便和好了。但是我自此便也“上”來了。寶玉跟襲人說了,讓我補檀云的缺。從那天起,我便成了與碧痕、春燕同等位置的二等丫鬟,月錢從五百錢升到了一吊錢。
說起來,初初在寶玉房里的丫鬟還有媚人、綺霰、檀云,后來媚人病死了,綺霰、檀云皆因到了年紀,求了太太放出去了,春燕是搬到怡紅院時新選上來的,補了綺霰的缺。我如今正好補上檀云,襲人也沒話說。
只是暗地里,佳蕙對我頗為不滿,麝月、秋紋也曾半真半假地指著我笑罵:“這小蹄子也巧,不知道給二爺灌了什么迷魂湯,這就上來了!”我也不分辯什么,分明那一日佳蕙和我一樣被襲人派進去服侍,可不過一盞茶功夫,她便被打發(fā)出去了,我留了下來。原是我比佳蕙聰明,生得也有幾分水秀,這可也沒什么不服氣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罷了。投了寶玉的緣,我便得了出頭之日。這是我的好造化,別人眼紅不來。
怡紅院本是是非之地,這些丫鬟里面,有個叫碧痕的,她仗著寶玉疼她,平日里并不把小丫頭放在眼里,有一次,小紅替寶玉倒了杯茶,她和秋紋見了,好一頓痛罵。我猶記得,小紅只分辯了一句,她便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span>
小紅雖說是有向上攀爬之意,可是這屋子里的人,若有機會,誰不想出頭呢?單說這碧痕,誰不知道她一心籠絡著寶玉,有一次打發(fā)寶玉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別人也不好進去,后來洗完了,進去瞧瞧,聽說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大家笑了幾天。
倒是新選上來的春燕是個好姑娘。春燕是何婆子的女兒,何婆子本是個極昏聵無理的婆子,寡婦失業(yè),因有了這園子,春燕被挑到怡紅院,她又得了照顧戲班小戲子的差事,這幾年著實手頭寬裕了。我心里看不上何婆子,可是春燕竟是個極寬厚極純良的女孩兒。平日里她待人是極好的,我倆也算要好。
如今,襲人、秋紋、晴雯、麝月這四個大丫頭之下便是我和碧痕、春燕了。論起來,還有一個缺兒,直到戲班子解散,原本唱正旦的芳官被老太太給了寶玉,這個缺算是補齊了。這芳官年紀雖小,可是生得一副好模樣,連晴雯都笑罵她是“狐貍精”,更兼學過幾年戲,心性聰明,頗對寶玉的脾氣。自從芳官來了,怡紅院竟是更熱鬧了一倍。
這芳官的干娘好巧不巧的就是春燕的娘何婆子。何婆子本來對芳官刻薄,芳官也是不依不饒,二人竟是杠上了。原本是一件極小的事,何婆子偏心把自己的女兒洗頭剩下的水給芳官用,芳官不干,何婆子便又打又罵,把個寶玉都驚動了。
寶玉的心性,自然是向著芳官的,于是麝月、晴雯出面將何婆子彈壓鎮(zhèn)唬一番,晴雯親自給芳官洗了頭,還給她挽了個松松的慵妝髻。寶玉見了贊她本來的面目極好,不讓弄緊襯了。襲人亦好意囑咐她學著服侍,不可一味呆憨呆睡,還讓她服侍寶玉喝湯。
誰料,何婆子見了竟一徑跑了進來,還叫著:“她不老實,仔細打了碗,讓我吹吧?!眲e人還沒來得及發(fā)作,晴雯第一個喊道:“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兒跑到這里槅子來了?還不出去。"一面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 他不出去,說他,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 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他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
我在一旁見了也忍不住暗笑,可憐春燕這么個好姑娘,偏偏遇到這樣的娘!豈知這還不算,過了沒幾天,這何婆子竟把春燕又給打了,氣得寶玉差點把她攆出去。原來是春燕與鶯兒玩笑,鶯兒摘了鮮花嫩柳編花籃兒玩,這管花柳的婆子原是春燕的姑媽,見狀不敢跟鶯兒分證,便借春燕煞性子。何婆子見春燕不遂她的心,便又打又罵,直追得春燕跑到怡紅院來,一把抱住襲人,口里叫著:“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
這一次把襲人也惹惱了,說了她兩句,誰知這粗夯的婆子見襲人好性子,竟不把她放在眼里。還是麝月厲害,著佳蕙去回平兒,平兒傳話叫攆出去,打四十板子便了,這才把個何婆子震懾住了。婆子央告再三,寶玉只得留下。
這場風波雖平復了,卻不知結(jié)下了怨恨,種下了禍根。這起婆子雖一時奈何不了芳官,可是結(jié)下的仇怨就像一顆種子,只待有合適的時機便生根發(fā)芽。芳官哪里管那個呢,她與寶玉自此便瘋玩到了一起,兩個沒日沒夜,一拍即合。寶玉給她改名兒,一時叫耶律雄奴,一時又叫金星玻璃的,我這“四兒”的名頭與她比,竟是平常了。
三、無可奈何花落去
也是那一年,宮里頭一個老太妃薨了,從老太太到太太,一應家里管事的輪流去宮里應酬,寶玉便像那脫韁的野馬一般,把怡紅院要翻個過兒來才罷。我們那時皆是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主子樂,便也跟著樂。
恰逢寶玉生日,襲人、晴雯幾個商議著,夜間要單獨給寶玉過生日。她們四個大的一人五錢銀子,我跟春燕、芳官、碧痕四個小些的一人三錢銀子,都交與小廚房柳嫂子準備果饌,襲人還跟平兒要了一壇好酒。
那一夜,大家狂歡。因要行拈花名兒的令,寶玉嫌人少不熱鬧,我們又將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寶姑娘、林姑娘、史大姑娘,甚至珠大奶奶一并請了來。于是占花簽,飲酒,玩笑,竟是玩得昏天黑地。
拈花簽時的情景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可是真真兒的,我只記得三姑娘抽中一枝紅杏,詩句我是記不住的,只記得大家打趣她要得貴婿,做王妃。三姑娘羞得了不得,直叫蠲了這個不行。可是后來,三姑娘可不真是做了王妃了!不過名為王妃,卻是要漂洋過海,遠嫁三千里之外的,形同和親。唉,這是后話了。
至于我,那天得的花簽竟是并蒂蓮。我心中暗喜,寶玉生日,那也是我的生日?。∏那恼f與寶玉聽,寶玉果然欣喜。我乘著三分酒意,便對寶玉說,民間傳說,同日生日便是夫妻。還把那枝并蒂蓮指給寶玉看,寶玉愈發(fā)高興起來。
就這樣一句玩話,我竟然不知,“禍從口出”,我的命運就在那時便開始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崩盤。直到最后,我也不敢肯定,拿這話去跟太太獻殷勤兒的是哪一個。襲人嗎?她可是太太為寶玉早已定下來的屋里人,雖然沒有過明路,可是一個月太太單撥給她二兩一吊錢的銀子,誰人不知?晴雯早存了一缸子的醋,動不動就拿出來刺她一刺。也難怪啊,這個晴雯深得老太太寵愛,心里怕是也早把自己當了寶玉將來的姨娘了。如今襲人先上了位,晴雯如何服氣?
也罷了,晴雯與我也算是同病相憐,甚至,她比我更不幸。那日太太攆了我、芳官,更是將病得沉重的晴雯趕了出去。晴雯沒有親爹熱娘,只有個姑舅哥哥,到家不過四五日便丟了小命兒。
四、曲終人散夢一場
我那時剛家去,雖說受了爹媽哥嫂好大的一場排揎,可是我心中有底,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難道就為著被主子攆出來便不肯活命了么?那攆出去的也多了,金釧被攆便投了井,晴雯也是心性太高的緣故,至于司棋,還不是她老子娘逼的?芳官她們幾個也是日日鬧,終是入了空門。我卻不能像她們幾個,這條命,這口氣,我斷斷不能棄了。
只一樣,我不知道是誰暗算了我,心里始終不服氣!襲人與晴雯有姨娘之爭,可我不至于妨礙著她的去處啊,她平日待我也并不見什么不同。還有芳官,因為年紀小,襲人平日里對她還尤其多幾分照顧呢??墒悄芘c太太說上話的,除了襲人還有誰呢?那些老婆子們粗夯不堪,我們誰也不屑于與她們交接,她們難不成暗恨我們,得了空子便來害我們?還有那些小丫頭子,自從我成了寶玉近侍,佳蕙便不大自在,難道是她作的怪不成?想來想去,終究沒有想明白。日子久了,我便也不想了。
怡紅院雖好,真正能留下來的太少。柳嫂子的女兒五兒,當初是那樣熱切地盼望著能進來補小紅、墜兒的窩兒,結(jié)果不但沒能如愿,反而差點被當賊捆起來,雖然平兒、寶玉二人為她洗清了冤屈,可是她到底著了惱,加上素有弱疾,家去便一病不起。加上趙姨娘的內(nèi)侄叫錢槐的仗勢非要做親,五兒實在不從,最后竟然一命嗚呼了!柳嫂子最疼女兒,五兒死了,柳嫂子哭得了不得。
我雖被攆出怡紅院,可是自恃容貌不凡,爹娘的重話竟也不放在心上。轉(zhuǎn)年間,就有人家來說媒,雖然不過是“配小子”,可是到底不是錢槐、旺兒小子那樣不成才的東西。我爹娘自是愿意,我也沒話說。
在怡紅院幾年里我也悄悄攢下一點子體己,因為跟著哥嫂在一處,我便留了個心眼,只將一部分給了娘,下剩的我自己藏著。原想著將來我是要嫁人的,這些東西以后過日子用得上。果然出嫁時我?guī)Я巳シ蚣?,又體面又尊貴,也不枉在怡紅院一場。我那丈夫與我倒也般配,我倆青年夫婦也算是夫唱婦隨。
我生下第二個兒子那年,賈府被抄了家。貴妃薨逝,老爺被革職,寶玉出家……我們這些家人全部充公,重新發(fā)賣。日子對我們而言,不過是換了主子,并無大的變動。我們生的兒子,日后是要給主子做小廝的,生下的女兒,要做丫鬟。
我看著自己一大一小兩個兒子,竟是想著,還是不要生出女兒的好。終究,再好的女兒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里都是糟蹋了的。那襲人,因為寶玉出家,沒有做成姨娘,竟是嫁與了戲子。麝月聽說是留下了,跟寶二奶奶苦守著。
恍惚間,我突然想起那日拈花簽,麝月抽中的便是一枝荼蘼花,簽上有一句話是“開到荼蘼花事了”。麝月與我們都不解,問寶玉,寶玉也不言語,只是面上露出不喜的神色。原來,我們各自的命運早就寫好了。不然,那天那么多姑娘、丫鬟的花簽我都不記得了,卻怎么唯獨麝月那一句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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