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指出：“寫如海實亦寫政老”（第二回）、“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因此，在“滿紙荒唐言”的文本中，雖然夢中人似乎都是有血有肉的獨立的生命個體，都在夢劇場里演繹著各自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人生，但其實有些夢中人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性，甚至就是一體的，如“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第四十二回脂批）。
林黛玉無疑是最重要的夢中人之一，與賈寶玉被脂硯齋并稱為“通部之主”（第一回）。秦可卿隱指謚號“密”的廢太子胤礽，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第七回脂批），也是文本中正統(tǒng)之象征，而末世登場的林黛玉堪稱一個“密”之女子一一林黛玉的前生絳珠仙子饑則食蜜青果，蜜青，諧音密清；母親賈敏，她為避諱，總將敏念作“密”；秦可卿的乳名“兼美”里，也有黛玉之美（第五回）。
末世里，別號“瀟湘妃子”的林黛玉，是正統(tǒng)“密”清的殘影，她至死不干的眼淚，是對事實上已經(jīng)消逝的正統(tǒng)清永世不忘的祭奠，但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的文本，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融為一體[注1]，從而寓言比托于“密”（秦可卿）的“九十春光”（第一回脂批），擁有前世今生的林黛玉，其前世還隱喻了“密”清胤礽的悲劇人生。
因此，在“假語存、真事隱”的文本中，林黛玉還是最大的“甄士隱”之一，作者也從多個角度，多個層面描繪了林黛玉的與眾不同，但是這些遠(yuǎn)不足以全面隱現(xiàn)林黛玉所蘊含的政治意涵，作者主要還通過與她相貌相似的幾個人來影射她。
其中第一個，我們自然會想到晴雯。王夫人在抄檢大觀園時，跟王熙鳳說：“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說的就是晴雯。脂批指出，“晴有林風(fēng)”，因此，晴雯不僅相貌長得象黛玉，連性格也有相似之處。
第七十八回，賈寶玉用最美好的語言，用最沉痛的語氣，為因抄檢大觀園被攆而夭亡的晴雯撰《芙蓉誄》。誄文中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都是諷喻政治的，而誄文在文字上借用的最多的是《離騷》，其中的美人香草實際上完全與男女之情無關(guān)，是屈原用于表達政治理想的假托。
而且，誄文中還用了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在政治紛爭中遭禍的人物典故，但晴雯從風(fēng)月寶鑒的正面看，只是個"身為下賤”的女仆，她的悲劇似乎只是因為她“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第七十七回寶玉語），招來忌恨，后來王善保家的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最終被逐出大觀園，只能在孤苦中走完短暫的人生歷程，怎么會和重大的政治扯上關(guān)系呢？
賈寶玉祭完晴雯后，從芙蓉花中走出的黛玉將誄文與“曹娥碑”相提并論?！安芏鸨庇小爸袊钤绲淖种i”之美譽，其中隱含著中國第一個離合字謎，被看作是中國文字隱語的圖騰、字謎的鼻祖。
也是因為這個典故的來歷，在燈謎中還專門設(shè)置了一個謎格“曹娥格”。文本這樣描述，正是暗示誄文本身就是謎，其中隱藏著作者無法明說的“甄士隱”。
須知，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所謂的"情”只不過是作者暗渡政治“陳倉”的"棧道”。第二回脂批指出“此是一部書中大調(diào)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由于文本中的賈家既藝術(shù)再現(xiàn)曹家，又暗喻皇家[注2]，而皇家兄弟之間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就是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之爭?！?/span>
因此，風(fēng)月寶鑒的正面“大旨談情”，但“有情情處特?zé)o情”（第七回回前總批），風(fēng)月寶鑒的背面其實洶涌著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殘酷之爭的暗潮。在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妯娌之爭、婆媳之爭也是隱喻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之爭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邢夫人，刑之夫人也，其夫賈赦字恩侯，夫妻合而為一，自然就是“假赦真刑寡恩”也。第七十六回，賈母提到賈敬已死兩年多了，脂硯齋在此有條看似突兀的批語“不是算賈敬，卻是算赦死期也。”；還有一條關(guān)于賈赦的脂批，在第三回，“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span>
寧國府的賈敬，在風(fēng)月寶鑒背面隱指雍正，根據(jù)以上兩條脂批暗示，賈赦夫婦在“寫假則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賈家中，隱喻非正統(tǒng)一方，扮演類似于雍正“假赦真刑寡恩”的殘酷角色，貫穿于榮國府所暗喻的九十年皇家風(fēng)云。
“前文隱隱約約已有無限口舌，謾讕之譖原非一日矣”（脂批），到了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文本提到，邢夫人自認(rèn)為要鴛鴦白討了沒趣，賈母越發(fā)冷淡她，而鳳姐的體面反蓋過自己，心中積怨已深，又有身邊之人，如費婆子等，因為無法插手榮國府事務(wù)，便背地里造言生事，挑撥主人，從榮國府的奴才漸次告到鳳姐，后來又告到王夫人，邢夫人的積怨更深了。
大觀園作為文本中最重要的舞臺，具有正統(tǒng)象征之意涵[注3]，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緣起于邢夫人將繡春囊交給王夫人，雖然繡春囊事件無論發(fā)生在任何封建世家大族，都不是可以坐視不管的小事件，但由于有前面的鋪墊，再加上大觀園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意涵、邢夫人本身的人設(shè)，她將繡春囊交給王夫人，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從旁推波助瀾，就顯得別有用心。
因此，第七十四回導(dǎo)致晴雯夭亡的抄檢大觀園事件在風(fēng)月寶鑒背面，其實也是別具政治意涵一一這是非正統(tǒng)一方對正統(tǒng)一方的暗斗，意在摧毀大觀園，削弱王夫人、賈政一方，爭奪榮國府之控制權(quán)。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作為大觀園之重要一員，對抄檢大觀園反應(yīng)激烈，原因就在于此。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中，“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就是“諸艷之冠”（第十七回回前總批）賈寶玉對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憤怒的聲討。
因此，雖然晴雯出身低賤，但她與黛玉一樣深具政治意涵，在風(fēng)月寶鑒背面可以說，她就是非正統(tǒng)與正統(tǒng)之爭的犧牲品，是非正統(tǒng)借刀殺人的受害者。脂硯齋指出，“晴有林風(fēng)”，其實晴雯和林黛玉之間真的有著神奇的聯(lián)結(jié)，就這篇誄文而言，脂硯齋明確指出：“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
賈寶玉念完誄文后，芙蓉花叢中出現(xiàn)黛玉的影子；寶玉說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黛玉忡然變色；此前黛玉在席上抽的芙蓉花簽，其實都已經(jīng)暗示誄晴雯也是誄黛玉。
晴雯[注4]的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遭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保谙喈?dāng)程度上也可看作林黛玉所隱喻的“密"的人生判詞，即有命無運，聰明招來怨恨毀謗，人生為聰明所誤。
第五回脂批指出，寶玉太虛一夢“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者知之。”引夢、出夢皆出于秦可卿，作者的立意就是紅樓一夢其實就是文本之第一正人賈寶玉的一場夢幻，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就是這一場夢幻的縮影，而引夢、出夢皆出于秦可卿，是因為秦可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在寶玉太虛一夢中，寶黛釵都與秦可卿完成比托。
在夢中與秦可卿有男女之事的寶玉，是完整版的秦可卿，可簡稱為“夢全密”；寶玉夢中的“兼美”秦可卿，兼具釵黛之美，胤礽之謚號“密”，具有政治意涵，作為“兼美”秦可卿的一部分，黛玉身上隱藏了那么多“密”，她是秦可卿的家國政治，因此，她深具政治意涵，可簡稱為“夢政密”[注5]。
“夢政密”黛玉具有政治意涵，“夢全密”賈寶玉當(dāng)然也具有政治意涵[注6]。第七十七回，寶玉偷偷去探望病重被攆的晴雯。奄奄一息的晴雯，口渴要喝茶，可是茶碗不象茶碗，且有濃烈的油膻之氣，脂批指出：“不獨為晴雯一哭，且為寶玉一哭亦可”，當(dāng)然，“且為黛玉一哭更可”，因為三人所隱含的政治意涵指向同一個悲劇之“密”一一“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的秦可卿，因此，這部皇皇巨著堪稱隱“密”之奇書。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27《紅樓“夢時間”》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1《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5《大觀園一一正統(tǒng)之象征》
注4、十二釵又副冊中，晴雯的畫一一“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其實隱喻非正統(tǒng)甚囂塵上的時代，是作者在怨世罵時。
注5、在文本中，寶釵就是處世大智慧的集大成者，可簡稱為“夢凡密”。如果釵黛可兼得，即脂批所謂“蓋指薛林也”的秦可卿之乳名“兼美”。
注6、正統(tǒng)之象征胤礽的人生，可謂是“正強忽弱誰明”（第七回回前總批），即“強危消”。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賈環(huán)（假皇）想要的薔薇硝（諧音“強危消”）來自寶玉房中的芳官，而薔薇硝的最初來源是黛玉，其中的深意或許就在于此。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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