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馬錫林河畔 錢宗飛
我與我的畫，就像躬耕的農(nóng)夫與心愛的莊稼。我在田地里忙碌，下種、鋤草、施肥、澆水，播種時格外虔誠，企望老天能給個風調(diào)雨順的年景，企望有個好收成。面對豐收的農(nóng)田，喜悅過后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播種準備，就像那年我的作品《民兵史畫長卷》獲得國家級大獎，亢奮之后依然回歸平淡。過程很重要，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是藝術(shù)累積中看得見摸得著的奠基。若收成不如意我也不沮喪，因為還有來年，還有希望，還有滿腔的摯愛任我揮灑。
尋求繪畫個性語言的欲望使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求索之途。我尋索在北京的各大書店，把八大山人、髡殘、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揚州八怪以及當代畫家老甲、李伯安、周韶華，西方的馬蒂斯、畢加索、德加、弗拉芒克諸大師的畫集請到我的畫室日夜揣摩。我將中國的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吳冠中、老甲與西方的馬蒂斯、梵高、畢加索做過比較性分析，他們在技術(shù)層面上各有建樹和不同，研究方向卻是一致的，并不存在東西方文化的對抗性矛盾。藝術(shù)是有規(guī)律的，如若偏離了審美軌跡便很難成其大美。而中國畫的筆墨形式又不同于西方繪畫色彩在畫布上的表現(xiàn)力，抽取形象只剩下單純的筆墨無論如何也不能自成繪畫體系。大師的光芒照亮了我的朝圣之路。
我陶醉在書法藝術(shù)的空間里。書法的造型、線條、筆墨、虛實、黑白、空間、大小結(jié)構(gòu)通過拋棄可見世界的描述而尋找純粹化的精神表現(xiàn)，中國畫又直接將書法演為畫法，書畫互為貫通，在廣泛的文學和社會背景中去完成創(chuàng)作之旅，承載著“畫如其人，人品即畫品”的美學歸宿。我羨慕書法家的變形能力，他們能將復雜的筆畫秩序化，繁而不亂且多變，隨情緒自由駕馭造型，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大或小、或干或濕，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真是神鬼難測，妙哉！然而書法家揮灑自如借助于爛熟于胸的漢字造型。所謂“觸類旁通” ，我的眼界從酣暢淋漓的書法作品投向更廣闊的天空。
生活中的鮮活美好誘惑著我一次次走進大千世界深處。與友人合作的《民兵史畫長卷》 （局部）獲得金獎之后，我謝絕了深圳市委宣傳部合作長卷《畫說深圳》的邀請。有人不理解，說改革開放后的深圳是中國的明珠，不去擁抱燦爛和輝煌的人，不是狂人便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問題。我所生活的張家口屬于游牧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區(qū)域，這里經(jīng)濟不發(fā)達，文化不落后。與錫林郭勒盟相鄰的壩上人樸實憨厚，與山西接壤的壩下人率直中透著幾分靈動。如果從人物藝術(shù)形象特征來看，他們沒有陜北人的鮮明，也不具有太行山人的個性，其貌不揚正是其典型的外在審美特征。
收拾好行囊、畫具，我住到山里人家，跑遍了周邊的縣、鄉(xiāng)村。在播種的田壟里，看到農(nóng)家扶著犁吆喝著黑褐色的牲畜，點種的農(nóng)婦穿著牛仔褲和略顯時尚的大紅外衣，圍得只剩兩只眼睛的白紗巾在淡土綠的田野中閃著動人的光，秋陽夕照下的山坡，幾位農(nóng)家在一片谷地里揮舞著手里的鐮刀，一閃一閃。強烈的夕照染得溝壑、土地、田埂、收割的男女老幼、歡快的家犬通通都是金黃色，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麗、未曾撞見的夢幻，我醉倒在這片金黃色里。
據(jù)說玉雕師在雕刻之前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仔細端詳用心揣摩，喚醒沉睡在玉石中的靈魂，這個過程叫“相玉” ，我心有同感。我作畫不要草圖，但很注重畫前的準備工作，往往要在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前花很長一段時間進入角色，讓自己完全融入情景中去。翻閱資料反復搜集形象，在小紙片上畫來畫去，不斷推翻，不斷發(fā)現(xiàn)，直到形象離開真實生活進入精神層面，并喚起我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
我注重理性思考和深厚的藝術(shù)功底，更強調(diào)感性認識，全身心地融入真實的生活，并將自己的感受轉(zhuǎn)化為抒發(fā)情懷的繪畫作品。我將從農(nóng)村帶回的原料放在案頭上，放在腦子里，放在睡夢里，放在所有的空間里，每一個瞬間都在重復著同樣的問題：“該如何畫好我的崇拜——這片遼闊的原野和鄉(xiāng)村。 ”那些激動人心的形象太多太強烈，當我閉目凝思時它們總是爭相現(xiàn)映，充斥我的腦海。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時間較長，最為困頓，壓力最大。這時我會“借東風” ，從前輩大師那里汲取養(yǎng)分并合理取舍，將東方的八大山人、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黃胄、周思聰、李伯安、老甲、周韶華等先生的畫集擺出來，也將馬蒂斯、畢加索、弗洛伊德、德加、蒙克、弗拉芒克等西方大師的畫集擺出來，逐一問道，也“遍訪”中國諸多探索成功者，試問哪里有路可走。這期間，我畫了《斜陽》 《大山的褶皺》《祖祖輩輩》 《潮——2004》等作品，有一些探索的收獲，感覺到自己從大自然擷取的養(yǎng)分在逐漸催生種子，盡管稚嫩卻真實，屬于我摯愛的大地。
我這個人簡單實在，也可與愚昧老實同意，可是畫起畫來卻是個“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人，已有的果實還沒捂熱乎就想著另一塊未開墾的土地。
內(nèi)蒙古生活已在我心中存儲多年，我先后多次赴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大草原。那里廣闊的天地，低垂的白云，珍珠般的馬、牛、羊群，粗獷雄渾且厚重的牧人生活敲擊著我獷的靈魂，該是啟動草原題材的時候了。
較長一段時間我的焦點在草原人物方面，久久留戀于那達慕大會的摔跤、賽馬、射箭、套馬、祭敖包、揀哈達等活動。驅(qū)車往草原的山窩里尋訪牧民的生活狀態(tài)，在氈房里吃著他們熬制的奶茶、奶食，品著他們的淳樸與厚道，在草地上仔細觀察他們擠馬奶、打馬鬃、烙馬印、壓生馬的情景，聽牧人講套馬桿、馬鞍的故事……
最終我的草原人物畫獲得第十一屆全國美展提名獎；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和第三屆中國北京國際美術(shù)雙年展。這點成績是那個階段的過程，后來我豁然明白這僅僅是一個“造器”的開始，一件真正的好器從器形的設(shè)計到每一個部件的雕造都要大氣精工，任何一點瑕疵都會帶來整器的傷害。草原民族是馬背民族，作品中沒有馬牛會失去了重要的因素。我原本沒有研究馬牛的初衷，因為馬牛屬于動物畫的重要課題，是中國歷代名家專擅研究的主題，啃下來難度很大。主意已定，我立即打點行裝奔赴草原，在草原牧場度過了許多晨昏，馬牛們嬉戲、追逐、打斗、奔跑的身影牽動著我。把心放在這塊土地上，把采擷來的寶貴資料裝進腦子里揉碎消化，像牛一樣反芻。我不愿意追隨名家的腳印，任何一個小環(huán)節(jié)都要自己領(lǐng)悟，作畫時得意于信手寫來的快感和急中生智的多變與偶得，也陶醉于在上好宣紙上呼喚筆墨特有的味道，捕捉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意象境界。
我不滿足于繪畫中的生活再現(xiàn)，于是做起了筆頭功夫，在不同的碎紙片、紙頭上，用鉛筆、鋼筆、圓珠筆開始默寫，后來用毛筆在冊頁上直接概括提煉筆墨，這是一個自我質(zhì)問、自我否定、自我尋找的重要過程。我不迷信流派，不入什么圈子，不信吹捧。在簡化人生中的諸多繁難，弄清人生本質(zhì)的同時，也許弄清了繪畫的本質(zhì)。蒙古草原的特殊情景告訴我，使大筆，用盡量粗的線勾畫我骨子里的形象。我驚奇于筆墨中的干、濕、濃、淡變化對情緒的依賴，我不打草稿，任性情的發(fā)揮，所有積蓄在一剎那中得以宣泄，在以我為主體的表達系統(tǒng)中組織節(jié)奏、秩序施以純粹的單色，往往會取到意外的效果。我不敢說找到了自己的藝術(shù)語言，只是這么畫很痛快。研究創(chuàng)作蒙古族主題的大寫意繪畫已成為我此生要做的一個重要課題。
中國畫的“當代”問題纏繞我很久，我自以為它不是簡單圖式，是對當下生存環(huán)境折射出的精神境界之樣式與古人的不同把握，我試圖在我的作品中不斷探索它。
還有許許多多問題、難題，許許多多思考、探尋……我永遠是一個不安分的農(nóng)夫，我不會停下跋涉的腳步，我和我的畫一直在路上。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