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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會祥:《竹堂筆記》與《筆法瑣談》6
      而寫書體同樣以簡牘為祖,特別是簡牘中的草書。簡牘中的草書,謂之漢草,或謂之章草,是草、行、楷書的淵源。觀察圖2—19《河西漢簡》即知,它基本上舍棄了過于復(fù)雜的“逆入”起筆法,而是用了差不多“欲橫先豎,欲豎先橫”的側(cè)鋒的起筆方法,魏晉間的楷、行、草書,亦即寫書體,莫不如此?!皞?cè)筆取勢,晉人不傳之秘”的原因,也在于此。側(cè)鋒起筆,在瞬間調(diào)整筆鋒,發(fā)揮筆鋒彈性。即如朱和羹《臨池心解》所說:“余每見秋鷹搏兔,先于空際盤旋,然后側(cè)翅一掠,翩然下攫,悟作書一味執(zhí)筆直下,斷不能因勢取妍也?!焙喕恕澳嫒搿钡钠鸸P方法,但仍能達到“逆入”的作用,其美學原理與“逆入”的方法是一致的,只是操作簡便,更利于書寫而已。
       由此而論,書法斷無不藏鋒的起筆,而藏鋒分為“逆入”和側(cè)筆兩種。碑法側(cè)重于逆入,而帖法側(cè)重于側(cè)筆。而后世或因不明就里,或者為了言說的方便,把“逆入”之法說成是藏鋒起筆,把側(cè)筆之法說成是露鋒起筆。“露鋒”二字其實害人不淺。就我自己的教訓來看,不解側(cè)鋒本意,誤露鋒為尖筆。點畫露尖,不僅起筆方法不對,更重要的是既以尖筆起筆,也便無法打開筆鋒,使用筆鋒的彈性逆頂發(fā)力,使點畫入紙沉厚,只能輕輕畫過,即使再強行加重筆畫,也只能進入另一種“提按”的誤區(qū),與真正的法度,可謂南轅北轍了。真是一著有誤,滿盤皆輸。而側(cè)鋒起筆,實在是筆法的第一關(guān)鍵。說它是第一關(guān)鍵,當然首先表現(xiàn)在時序上,起筆決定著點畫的書寫方法,也決定著點畫的形態(tài)和質(zhì)量,不能過起筆這一關(guān),往后的一切也就無從談起了。“側(cè)翅一掠”間,打開了筆鋒,寫出的點畫成為“面”的形態(tài),才可以稱之為點畫,否則就只能成為“線條”。而“線條”一詞,實與書法之旨大悖。欲用“線條”一詞替代“點畫”者,差不多可以說是不懂書法的。所謂打開筆鋒,意即倪蘇門《書法論》所說:“發(fā)筆處便要提得起筆,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自語。”

筆法瑣談4-5 何紹基臨張遷碑.jpg(84.74 KB, 下載次數(shù): 2)

     “逆入”的方法既被說成是“藏鋒”,而藏鋒又是必須遵循的法則,所以受到后人重視。特別是清代碑學興起之后,無論方筆圓筆,居多以“逆入”方法起筆。像何紹基所臨《張遷碑》,盡管《張遷碑》給人以方筆的印象,但他臨的效果是圓筆起筆較多,而且顯然大量運用了“逆入”的起筆方法。而趙之謙所書智果《心成頌》,許多起筆方法是畫一個三角形式的“逆入”起筆法。不拘方圓,總之是做到了“藏鋒”。在帖學技法系統(tǒng)中,基本上沒有這樣的起筆方法,至多,在筆畫連帶過程中,間或會出現(xiàn)似乎逆入的樣子而已。但是,平心而論,碑學的技法也不能完全視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它還是有所本源的,不管是出于誤讀還是出于發(fā)現(xiàn),它畢竟能自成體系,而且寫出了精彩的作品。在生宣長鋒、擘窠大字的境況下,碑派所創(chuàng)立的方法,往往奏效,這是清人的貢獻,也不可遽然把它說得一無是處。

筆法瑣談4-6 趙之謙書心成頌.jpg(680.85 KB, 下載次數(shù): 11)

筆法瑣談之5:中側(cè)

                           孟會祥


        過去老輩人教人寫字,常說,筆桿要立直,而且對準鼻尖。這種要求,執(zhí)行起來實在別扭,至于為什么,學習者不問,即使問了,教學者也說焉不清。實際上,這大概就是建立在誤解基礎(chǔ)上的,解決“中鋒”用筆的一個機械、笨拙的方法。這樣寫字當然是不行的。
       龔賢《柴丈畫說》云:“筆要中鋒為第一,惟中鋒乃可以學大家。若偏鋒且不能見重于當代,況傳后乎?中鋒乃藏,藏鋒乃古?!敝袖h作為筆法的重要原則,在古代書論中名目不少,如正鋒、藏鋒等,有時候都指中鋒。古代人沒有嚴格的“概念”意識,所說的話,到底什么意思,要看語境。此處是此意,他處可能就是他意。否則,死讀書,讀死書,那就盡信書不如無書了。
        傅山說:“書家亂嚷八法,老夫一法也不懂?!币逯袖h之所指,似乎也應(yīng)該盡蠲書論,只從常識上去想書寫的道理。要做到有彈性的書寫,首先就需要打開的筆鋒接觸紙面,而不是筆肚接觸紙面,這是中鋒的最基本的要求。打開的筆鋒接觸紙面,那么,“鋒”就“藏”在了點畫墨痕之內(nèi),這也便是中鋒又被稱為“藏鋒”的原因。同時,書寫的方向是隨時改變的,為了在每一個方向上都能夠筆鋒接觸紙面,就需要筆鋒無時無刻不處于旋轉(zhuǎn)的過程中;筆鋒無時無刻不在旋轉(zhuǎn),筆毫就會出現(xiàn)“絞”的狀態(tài),因而轉(zhuǎn)筆又稱為“絞轉(zhuǎn)”;否則,如果沒有旋轉(zhuǎn)、“絞轉(zhuǎn)”,則用毛筆就遠不如油畫筆、水彩筆來得便當。用油畫筆、水彩筆婉轉(zhuǎn)向?qū)懗鰜淼模荒苁恰熬€條”以及由“線條”構(gòu)成的圖案,而不是點畫和由點畫組成的字。來楚生曾經(jīng)用油畫筆寫字,但他當然不是平鋪直敘地寫美術(shù)字,而是以純粹的書法用筆技巧去寫字,也用到了筆鋒的各個“面”,做到了“八面出鋒”。當然,這只能是偶爾的游戲,他主要的書寫工具,當然還是毛筆。以前有人把筆鋒燒禿寫篆書,就是把篆書徹底工藝化了,其實質(zhì)已經(jīng)不是書法。今人也有些寫篆書特別是鐵線篆者,也往往以工藝之巧代替了書法應(yīng)有的生命感,其實質(zhì)也已經(jīng)不是書法。書法是手工活,不能走工業(yè)化的道路,極盡奇巧的事,往往就沒有意思了。因此,假若沒有轉(zhuǎn)筆,不但談不上中鋒,干脆就談不上有鋒。平鋪直敘,也就是字中無筆。

筆法瑣談5-1 袁安碑.jpg(1.04 MB, 下載次數(shù): 2)

        因此,所謂中鋒,也僅僅是要求不可用筆肚著紙書寫而已。筆肚著紙,浮薄無力,謂之偏鋒,所以,偏鋒是筆病。另外,不可無轉(zhuǎn)筆書寫,無轉(zhuǎn)筆則無澀勢,筆像毛刷一般,筆鋒雖藏于點畫之中,猶如無筆鋒。從這個意義上說,筆桿立直書寫是沒有道理的,而無鋒不側(cè),不但要在起筆時側(cè)筆取勢,還要在點畫書寫過程中以不同的側(cè)勢保持書寫的連貫性。中鋒、偏鋒可以說是一對對立的概念;中鋒、側(cè)鋒,并不是一對對立的概念。
        過去,也可以說到現(xiàn)在,我常常在不能掌握用筆方法時發(fā)生疑問:既然信筆涂畫也能成字,古人何必創(chuàng)造如此復(fù)雜的方法?難道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沒辦法,與生俱來,我們就有這樣的文化背景。在經(jīng)歷痛苦時,也便享受快樂;腿上綁過沙袋的人,才能享受身輕如燕的樂趣。如果說我們享受了書法,還是應(yīng)該感謝“惟筆軟則奇怪生焉”的毛筆,感謝先哲對生命的熱愛。要用毛筆寫得得力、寫出生命意味,既合乎生理、又合乎自然,那就只能是這樣寫。只能這樣,本來這樣,內(nèi)中就是“道”,就是“理”,就是自然。

       基于這樣的常識,我們再回頭看看歷代所論:
       蔡邕在《九勢》:
       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
       何為“筆心”?如果把它理解為筆尖,那么,筆鋒鋪開之后,尖又在何處呢?所以,蔡邕此語,也只能理解為筆鋒著紙而已。

筆法瑣談5-2 鄧石如篆書.jpg(57.46 KB, 下載次數(shù): 1)

        沈括《夢溪筆談》:
        江南徐鉉善小篆,映日視之,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于曲折處亦當中,無有偏側(cè)處,乃筆鋒直下不倒側(cè),故鋒常在畫中,此用筆之法也。
       筆鋒直下不倒側(cè),也不能機械地理解為筆一直垂直紙面,否則,曲折處成何點畫?小篆的寫法,與行草并無二致,驗之《袁安碑》,驗之鄧石如以降的篆書墨跡,不難求證。鋒尖銳利,筆筆殺紙,鋪毫、轉(zhuǎn)筆,才能收“一縷濃墨正當其中”之效。
        姜夔《續(xù)書譜》:
       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常欲筆鋒在畫中行,則左右無病矣。
        筆正、藏鋒、筆鋒畫中行,語異而義同;筆偃、鋒出,亦語異而義同。
      “中鋒”二字何時提出,我不清楚。然而,明人論書,往往隱然已經(jīng)確定“中鋒”二字為金科玉律。同時,書論家也發(fā)現(xiàn)了強調(diào)“中鋒”過甚,以為中鋒就是筆桿直立,而形成了嚴重的誤會,所以屢屢加以廓清。王澍《論書剩語》說:“所謂中鋒者,謂運筆在筆畫之中,平側(cè)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繩,如此則筆鋒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鋒。筆至八面出鋒,斯往無不當矣?!庇终f:“又世人多目禿穎為為藏鋒,非也。歷觀唐宋碑刻,無不芒鎩銛利,未有以禿穎為工者。所謂藏鋒即是中鋒,正謂鋒藏畫中耳。徐常待作書,對日照之,中有黑線,此可悟藏鋒之妙?!庇终f:“‘如錐畫沙,如印印泥’,世以此語舉似沉著,非也。此正中鋒之謂。解者以此悟中鋒,思過半矣?!蓖蹁f中鋒即運筆在筆畫之中,甚是,尤其指出藏鋒即中鋒,中鋒即“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實在是非常超群的。
       王士禎《藝苑卮言》說:“蘇黃全是偏鋒,旭、素時有一二筆,即右軍行草中,亦不能盡廢。蓋正以立骨,偏以取態(tài),自不容己也?!必S坊《書訣》說:“古人作篆、分、真、行、草書,用筆無二,以正鋒為主,間用側(cè)鋒取妍?!蹦咛K門在《書法論》說:“書家搦筆極活極圓,四面八方,筆意俱到,豈拘拘中鋒為一定成法乎?”王、豐、倪三家,雖然認識到對中鋒強調(diào)過甚,已失原意,但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本當如何。因而,既不敢推翻世俗中鋒之論,也就只好做點微調(diào)的工作。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影響至為深遠的以中鋒為主、以側(cè)鋒為輔,中鋒以立骨,側(cè)鋒以取妍的理念。大抵明清人以至當代人,多持這一觀點。它有點和稀泥,簡直是過大于功。
        楊守敬《評帖記》說:“大抵六朝書法,皆以側(cè)鋒取勢,所謂藏鋒者,并非鋒在畫中之謂,蓋即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折釵股、屋漏痕之謂。后人求藏鋒之說而不得,便創(chuàng)為中鋒以當之。其說亦似甚辨,而學其法者,書必不佳。且不論他人,試觀二王,有一筆不側(cè)鋒乎?惟側(cè)鋒而后有開闔,有陰陽,有向背,有轉(zhuǎn)折,有輕重,有起伏,有停頓,古人所貴能用筆者以此。若鋒在畫中,是信筆而為之,毫必無力,安能力透紙背!且亦安能有諸法之妙乎?”他強調(diào)了藏鋒并不指“鋒在畫中”(按此“中”乃中心之意);同時強調(diào)了二王無一筆不側(cè)鋒,可謂一針見血。我認為楊守敬的說法,是最清楚、最精辟,也是最有用的,可謂藥石之論。楊守敬基本上是碑派書家,而能持此論,足見其知書之深。如果說“中鋒”已經(jīng)成為一個原則性的概念,那么,只有在理解側(cè)鋒的前提下,才會真正理解其本來的涵義。前面我們提到過起筆時無鋒不藏,則這里又要附加上行筆時無鋒不側(cè)、無鋒不轉(zhuǎn),領(lǐng)會此中意味,才算“思過半矣”。

筆法瑣談5-3 可.jpg(26.59 KB, 下載次數(shù): 1)

在《書譜》中任意取兩個字,就可以看到其中微妙。如“可”、“自”二字。“可”字橫畫,焉能垂筆寫出?其末畫筆道漸粗,正是轉(zhuǎn)筆之效,若理解為“提按”使然,那就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自”尤其如此,若無轉(zhuǎn)筆,豈不成了畫圈子?轉(zhuǎn)筆時運之以指,指、腕臂配合,方可致筆力。白蕉《書法學習講話》說:“筆力是一個人的精神表現(xiàn)。在技法的鍛煉上是通過臂、腕、指使用中鋒。用筆講中鋒,是書學上的‘憲法’,是用筆的根本大法。”巨匠如沈尹默,也未必其言必中,《書法漫談》云:“我對轉(zhuǎn)指是不贊成的,其理由是:指是專管執(zhí)筆的,它須常是靜的;腕是專管運筆的,它須常是動的。假使指和腕都是靜的,當然無法活用這管筆;但使都是動的,那更加無法將筆鋒控制得穩(wěn)而且準了。必須指靜而腕動的配合著,才好隨處將筆鋒運用到每一點一畫的中間去?!?/td>

筆法瑣談5-4 自.jpg(14.98 KB, 下載次數(shù): 1)

筆法瑣談之6:澀行
                  孟會祥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說:“六朝筆法,所以迥絕后世者,結(jié)體之密,用筆之厚,最其顯著。而其筆畫意勢舒長,雖極小字,嚴整之中,無不縱筆勢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終日之勢,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約而論之,自唐為界,唐以前之書密,唐以后之書疏;唐以前之書茂,唐以后之書凋;唐以前之書舒,唐以后之書迫;唐以前之書厚,唐以后之書薄;唐以前之書和,唐以后之書爭;唐以前之書澀,唐以后之書滑;唐以前之書曲,唐以后之書直;唐以前之書縱,唐以后之書斂?!贝蠖闻疟?,讀來痛快淋漓??凳险摃?,好極而言之,往往偏頗,而這一段酣暢之論,卻頗中肯綮。唐以前與唐以后(當然這只是概而言之),書寫條件不同,人的風度不同,表現(xiàn)在筆法及其效果上,當然也有所不同。具體來說,六朝人能寫好點畫,但心中不是念念只有點畫,行所無事,妙契自然。唐以后人,漸漸講究起來,念茲在茲,如混沌鑿七竅,失去了樸茂之感。宋之后,甚至把眼光盯在了點畫的起收兩端,越發(fā)小氣,鶴膝、蜂腰、柴擔之類的病筆,也逐漸觸目皆是了。

筆法瑣談6-1 顏真卿祭侄稿.jpg(249.04 KB, 下載次數(shù): 1)

      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引張彥遠曰:“吾昔日學書,雖功深,奈何跡不至殊妙。后問于褚河南,曰:‘用筆當須如印印泥?!级晃颍笥诮瓖u,遇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自茲乃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張彥遠乃張旭老舅。褚遂良所謂“如印印泥”;張彥遠所謂“如錐畫沙”,取譬不同,意思是一致的。正如黃庭堅所說:“筆法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边@“一筆”,也就是藏鋒,也就是中鋒,而書寫之時,無一處輕佻,力透紙背。細觀古人書跡,盡管書寫迅速,絕無輕輕一掠之感。其筆道是沉厚的、圓渾的、立體的。近人講用墨,往往以為用墨之道,就是繪畫中的干、濕、濃、淡、焦,墨分五彩,其實是錯誤的,至少是偏面的。筆墨從來相關(guān),用墨也與用筆相關(guān),用墨不僅指墨有濃淡之分,將濃遂枯、帶燥方潤,更有一層意思,即使筆毫像注射一般扎向紙面,沉墨入紙。這當然就要求行筆澀進,不能輕輕劃過。包世臣注意到的“轉(zhuǎn)換筆心”,實際上是體會到了藏鋒之意?!端囍垭p楫》說:“蓋行草之筆多環(huán)轉(zhuǎn),若信筆為之,則轉(zhuǎn)卸皆成偏鋒。故須暗中取勢,換轉(zhuǎn)筆心也?!蹦茉诃h(huán)轉(zhuǎn)的過程中轉(zhuǎn)換筆心,才能夠處處沉著,寫出來的字,才不會僅有起收兩處用心,而是處處渾勁。這也是他強調(diào)“中實”的原因?!稓v下筆譚》有云:
       用筆之法,見于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倖致,更有以兩端雄肆而彌使中截空怯者,試取古帖橫直畫,蒙其兩端而玩其中截,則人人共見矣。中實之妙,武德以后,遂難言之。近人鄧石如書,中截無不圓滿遒麗,其次劉文清中截近左處亦能潔凈充足,此外則并未夢見在也。古今書訣俱未及此,惟思白有筆畫中須直,不得輕易偏軟之說,雖非道出真際,知識固自不同。其跋杜牧之《張好好詩》云“大有六朝風韻”者,蓋亦賞其中截有豐實處在也。

筆法瑣談6-2 泉南生墓志.jpg(500.25 KB, 下載次數(shù): 1)

     點畫有力與否,可以中實與否判斷;有古意與否,也可以中實與否判斷。不論帖派、碑派,皆是如此,并無二致。唐以后書,或者準確地說是不曉古法真意之書,刻意點畫兩端,描頭畫尾,做不到中實。而描頭畫尾之余,也只能徒取媚好,所以“元明尚態(tài)”,再不尚態(tài),沒個好架子,就一無是處了。唐以前人寫字,唐以后人描字,描字由來久矣。像顏真卿之書,《祭侄稿》墨跡存世,筆筆入木三分,力透紙背。而后世學顏楷之人,往往只重所謂“蠶頭燕尾”、橫細豎粗。有的人寫顏體橫畫,起筆收筆甚重,而中截輕輕劃過,還自以為得計,現(xiàn)在我們看到大量唐人墨跡,何曾如此?重視起收而輕視中截,在寫歐體楷書時,尤其有黔驢技窮之感,只知方其頭腳,而中截孱弱無力。在這樣的觀念支配下,“歐體”成了轅下之駒,奶油氣甚至脂粉氣十足,失之千里矣。何紹基對歐陽通評價甚高,魏啟后對歐陽通《泉南生墓志》十分推崇,也許正是都是看到了其書寫原意未失,有來有去,因而虎虎有生氣。魏啟后書自米芾入,追到漢簡。其追溯漢簡,不是襲其貌,而是“敲骨吸髓”,找到行筆得力的關(guān)鍵所在。所以,若限于印刷品看他的字,或許會以為飄浮,而看其真跡,則筆筆殺紙,氣韻沉雄;筆筆來去清楚,毫無含混。
       欲求中實,首先就要求逆頂。所謂逆頂,即筆鋒指向行筆方向,不使疲軟。這樣寫字,才有筆鋒進入“軌道”之感。所謂進入軌道,是不得不如此,以筆性而如此,不是“我”要如此。我有一好友,常常以“掛檔”作喻,亦可謂善取譬。行筆不能是空檔,要掛上檔,也就是有齒輪傳動的受力感。蘇軾說:“學書如溯急流,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溯急流,也就是逆水撐船,體會那種蒿槳著力的感覺。悟得此理,才會知道所謂筆力是怎么回事。自古書法,豐筋多力者勝,也是這個道理。運用這樣的力,當然需要高妙的運筆技巧,既有成竹在胸,同時也是尊重自然。若“主體意識”格外強,以為想朝哪個方向就朝哪個方向,以為狂涂橫抹就是力,那就失之千里了,即使字道如椽,終究浮薄,即使醮墨如洗筆,終究是墨不入紙??裢繖M掃,只能是拙力、蠻力,如潑皮拼命,只能嚇唬外行。附帶說及,有些訓練方法,要求臨帖與原帖如照像制版,分毫不差,這當然是嚴格的,也可以說是科學的,但還不能說已經(jīng)完美。因為,節(jié)節(jié)仿臨,絲絲入扣,利于分析,卻失之綜合;可以領(lǐng)會每時每刻筆的姿態(tài)、手的姿態(tài),卻不能囊括連貫性、節(jié)奏性,易得形而不得力。如果不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追尋揮運之際的動靜消息,則易流為拘束、描畫。這一方法,實際是擴充了的描紅法,過得這一關(guān),才可言準確、精微,然而只過這一關(guān),還談不上力與勢,距筆歌墨舞之致,還是終隔一層。

筆法瑣談6-3 黃庭堅諸上座帖.jpg(1.12 MB, 下載次數(shù): 1)

         既要澀行,也就需要認識到書寫任何點畫,都有一個起、行、收的過程,不可輕率地草草寫過。過去聽說“一波三折”,以為只有波畫(隸書中的長橫畫、捺畫,以及楷書中的捺畫)才可以講一波三折,實在是一個不小的誤會。
         姜夔《續(xù)書譜》云:        
         故一點一畫,皆有三轉(zhuǎn);一波一拂,又有三折。
      《書法三昧》說:
       夫作字之要,下筆須沉著,雖一點一畫之間,皆須三過其筆,方為法書。蓋一點微如粟米,亦分三過向背俯仰之勢。
古人講得何其明白、何其諄諄,然而我們操作起來,往往任意,當然就談不上“法書”了。黃庭堅善用點,他的點也“三過向背俯仰之勢”也比較明顯,可以體會。蓋點無三過,只是墨污;橫無三過,則成柴擔;豎無三過,必是鶴膝;滿紙無三過,是一堆劈柴亂麻。就我自己的教訓來看,因為從小只寫鋼筆字,所以對中截幾無留意,一味快速,不計法度。后來臨帖,以為古人寫字,也如寫鋼筆字,草草寫過,以求效率。特別是臨古人行草書,迷惑于它的動勢和速度感,就忽略了它的嚴格精到,“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一身毛病,改起來實在太難了?,F(xiàn)在,在工作中我是用中性筆寫字的,總是求快,略無停蓄,寫出來的字仍是劈柴亂麻。只有極個別的時候,神怡務(wù)閑,才能稍稍近于規(guī)矩,找到些許書寫的感覺。知道得太遲了,慢慢來吧。然而我們看古人即使隨手寫一便條,也是經(jīng)得起推敲的。這就是功力、這就是修養(yǎng)。能不能拆分成點畫看,點畫能不能拆分成起、行、收看,是今古之書,或者說有法之書與無法之書的試金石。
        另外,既知“藏露”、“中側(cè)”、“澀行”之意,則一切點畫,皆當以“面”視之,而不當以“線”視之。以線視之,則必乏筆致。古人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正是筆筆換心、筆筆得力的結(jié)果。即使纖瘦如宋徽宗趙佶,亦當以面視之。那些庸俗的“筆筆中鋒論”觀念下的作品,似實而虛,似狀而怯,僅得一筆,不曾夢見八面出鋒也。

筆法瑣談6-4 趙佶秾芳詩.jpg(111.29 KB, 下載次數(shù):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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