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要讀史記-刺客列傳,應(yīng)先預(yù)備下好酒。
刺客列傳不宜默讀,最好的閱讀方式,是揚(yáng)聲誦讀,讀到了徘徊凄惻處,你的嗓子可能會忍不住有點嗚咽,這時,你需要一杯酒,定一定情緒;若是讀到了慷慨悲歌處,更當(dāng)浮一大白,助一助豪氣,遙敬壯士于千年之外。
司馬遷在這一篇中講了六個人的故事:曹沫、專諸、聶政、豫讓、荊軻、高漸離。除了曹沫僥幸全身而退,余下五人不論成敗都死于是。刺殺本就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以匹夫之匕首對抗權(quán)貴之威勢。
前面四個故事中,刺客之赴死,都有報答知遇之恩的意味。豫讓說得最明白:“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趙襄子滅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為雪此恨,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數(shù)次易容謀刺趙襄子,雖然未能成功,終于以死報了這份知遇之恩。
到了刺秦中,報恩成份少了些,刺客們更多的動機(jī)是國仇家恨。燕太子丹并不是一個懂得用人的領(lǐng)導(dǎo),用人而復(fù)猶疑,本是大忌,田光因此自殺明志,荊軻也不得不在得力助手到來前倉促上路。一開始便埋下了失敗的種子。不過荊軻們又哪里是為了太子丹賣命的呢?嬴政滅六國之勢已將成,故國危于覆巢,有血性的人安能繼續(xù)隱忍?
荊軻一直受到藝術(shù)家們的青睞,做了許多電視、電影的主角。然而我卻更偏愛高漸離的故事。他的出身應(yīng)該比較好,卻并不是個拘謹(jǐn)?shù)氖爻勺拥埽号c荊軻等一干朋友飲于燕市,擊筑而歌,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若能一直這么太平風(fēng)流下去,該多么好啊。然而荊軻最終還是死在秦國,嬴政滅了六國。他不得不匿名流亡,幫傭度日。
如果繼續(xù)隱姓埋名下去,他可以安全得活到白頭。為什么不顧危險暴露身份呢?史記上說高漸離“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筑,傍偟不能去。”是因為過去的故舊凋零,繁華謝盡吧,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侵。這樣孤獨(dú)隱忍委曲求全,活上幾十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今天再讀這一段時,想起了前天翻到的幾句詩,丁尼生的《國王歌謠集/亞瑟之死》
And I, the last, go forth companionless,
And the days darken round me, and the years,
Among new men, strange faces, other minds.
(當(dāng)圓桌散盡,伯畏對即將離開的亞瑟王說道,只剩下我,日子一天天變黑,孤零零地走在生人和敵人中間。)
高漸離怕也是同樣悲涼的心情吧。他終于選擇了荊軻的路。嬴政喜歡他的演奏,把他的眼睛弄瞎,留在身邊擊筑。那安靜的順從騙取了秦王的信任,在某一日近距離演奏時,高漸離舉起灌了鉛的筑向嬴政砸去,盲人做這樣的事實在是太難了,他沒有成功,被誅。
從此,嬴政終身不復(fù)敢近六國之人。
再讀《史記》---有關(guān)“刺客列傳”的思考
當(dāng)站在生死抉擇的十字路口,面對生死選擇的重大問題時應(yīng)該怎樣抉擇?刺客,選擇了死,可死該怎么死?該為什么死?
小時候,聽老人們講東周列國的故事,印象之中,但凡刺客,無不是氣貫長虹大義凜然可歌可泣的。少不更事,更多時候只是流連于故事的精彩,至于他們這樣做正義與否,值得不值得等問題卻很少思考。
隨著年齡的增加,早走過了少年的無知,年少的輕狂的歲月,對某些事情早已沒有那么篤定了。人的生命是寶貴的,無論是刺客自己的還是被刺者的。什么樣的理由才能讓人“堂而皇之”的奪走別人的生命、義無反顧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呢?
像專諸,只因公子光“善客待之”,為了公子光的錦繡前程,在一句“光之身,子之身也”中,便刺殺了吳王僚,同時被殺。像聶政,只因嚴(yán)仲子找個理由送來“黃金百溢”,便可在母親去世后去回報他,答應(yīng)替他殺死仇家。兩個人的理由,都是“士為知己者死”,如史書記載屬實,那么要成為這兩人的知己太容易了,只要肯以禮相待、肯出錢,就可以了。公子光雇傭?qū)VT,他可以去刺殺僚,那么如果僚事先雇傭他,他是不是又可以去刺殺公子光呢?嚴(yán)仲子給聶政百金他可以去替嚴(yán)仲子報仇,萬一俠累事先收到情報又以更大的誠意給更多的錢呢?聶政該怎么選擇?專諸聶政之流的知己到底是公子光與嚴(yán)仲子,還是錢?
豫讓,智伯對他有知遇之恩,于是在智伯被殺后,自甘為奴,涂漆吞炭,先后兩次刺殺趙襄子不成,終已身殉。放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把自己的余生送給另一個人,這樣的故事可算是可歌可泣了。但智伯在當(dāng)時是著名的“不仁”之人,史書上形容他“怕貪而愎”,為打擊政敵,不惜引水灌城,淹死百姓無數(shù),如果這樣一個人得勢,江山社稷會怎樣?天下蒼生又會怎樣?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君子之風(fēng),可匡扶這樣一個人,為這樣一個人殉身,真的正確真的值得嗎?
曹沫,很多史書上百般褒揚(yáng)的一個人,官拜魯國將軍,三次落敗于齊桓公,終在諸侯大會的時候跳出來用刀子逼迫齊桓公把戰(zhàn)勝得到的土地還給自己的國家。太史公記載的刺客,多圍繞一個“義”,我惟獨(dú)在此人身上看不到義之所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的手段要回在戰(zhàn)場上失去的土地,為世人所不齒。更為讓人后怕的是,如果沒有管仲的勸阻,桓公真的來次“霸王”之怒(桓公,春秋五霸之一,當(dāng)時所有諸侯貢奉周天子,故無法稱之為天子之怒,遂以“霸王”代之),真會伏尸百萬,流血千里,魯國危矣。曹沫此舉,置魯于何處?不知魯莊公看到這一幕后,有沒有偷偷拭去腦門上的冷汗?
記載最詳細(xì)的應(yīng)是荊軻了,太史公也認(rèn)為他的刺秦是大義之舉,更有無數(shù)的后來人覺得他與其他四位相比更是俠肝義膽義薄云天。但在我心中卻始終存在著疑惑:保衛(wèi)國家就是大義嗎?保住燕國繼續(xù)諸侯混戰(zhàn)真的比六國統(tǒng)一更好嗎?“大義”,到底是某些人的大義還是天下所有百姓的大義?撇開荊軻的人品不談,他本身是衛(wèi)國人,后去了趙國,最后才到燕國,到底怎樣才算是保家衛(wèi)國,而不僅僅是感恩于太子丹呢?
其實,每個人都難以用對錯、正邪、以及值得不值得來簡單的衡量,也無法給之一個絕對肯定或否定的評價。放棄自己的生命,像聶榮、田光、樊于期,他們可以只覺得有必要即可;但刺客,更要剝奪別人的生命,一個真正的刺客,理應(yīng)思考這樣的合理性。但這樣一思考,就會出現(xiàn)無數(shù)的選擇,無論哪一種選擇都會陷于悖論當(dāng)中。何謂“大義”?何謂“公理”?這世間真有嗎?上位者謂之為了天下蒼生,可真是為了他們眼中的螻蟻小民嗎?
思考,會讓一切變得復(fù)雜;不思考,一切反而會變得更簡單?;蛟S刺客們深深的明白這個道理,于是把這繁瑣的問題簡單化為“因為他對得起我,所以我也要對得起他”,于是毅然往之,不惜慷慨仆死,至于其它,那是活著人的事。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些堅持的東西,撇開所有的“大義”、“公理”、“天下”不談,能堅持自己的信仰與選擇,即使到死亦未悔,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聶政刺殺失敗,在擊殺了幾十個侍衛(wèi)后,反手割掉自己臉,挖出自己的眼睛,“自屠出腸”,后人大多感概其勇猛剛毅,但在我看來,不過是一逞兇斗狠之徒;豫讓跳起來刺了襄子的袍子三劍,“雖死不恨”,當(dāng)時興許有人會嘲笑他,但在這一刻,他贏得了我的尊重。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一個永久的哲學(xué)命題。
讀史札記 2008-07-10 05:26:25 閱讀143 評論14 字號:大中小
<刺客列傳>里荊軻一節(jié),是喜歡讀的。
這次重讀的時候,有一些新的思索。
以前讀出的是"氣勢"。"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覺得荊軻是慷慨赴死的豪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整個事件的進(jìn)展,從智勇深沉之士田光的自殺,樊于期的自刎,都是在強(qiáng)調(diào)戰(zhàn)國人輕生尚氣,“立名義”,“重然諾”,“高氣勢”的普遍風(fēng)尚,一直在渲染氣氛,向高潮推進(jìn)。
但現(xiàn)在覺得荊軻并不是一個只注重過程,不在乎結(jié)果的死士,他其實不想死。
荊軻愛讀書,劍術(shù)卻很稀松。他曾與蓋聶談?wù)搫πg(shù),一語不合,蓋聶對他怒目而視,他就離去了。蓋聶說:“剛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荊軻與魯句踐爭執(zhí)博局的路數(shù),魯句踐發(fā)怒呵斥他,荊軻也默無聲息地逃走不再見面。他不是只逞匹夫之勇的市井之雄。
燕國太子對荊軻講述自己的計劃,“秦國強(qiáng)暴。如果派勇士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占各國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最好;如不成,就趁勢殺死他。使秦國內(nèi)部亂離,君臣相疑,然后聯(lián)合諸侯共同破秦。希望荊卿仔細(xì)地考慮這件事。”
荊軻終于答應(yīng)下來。從前魯國的曹沫用匕首劫持齊桓公,要求歸還被侵奪的魯國土地,達(dá)到了目的,自己也全身而退。藺相如"完璧歸趙",也是以威脅秦王的方法成功的。所以荊軻有理由相信,類似的計劃,具有成功的希望。
(試引另一則相關(guān)史實,以證類似策略成功的可能性。<戰(zhàn)國策,唐雎不辱使命>,[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于先生,愿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且使于秦。秦王謂唐且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且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生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秦王怫然怒,謂唐且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且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唐且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唐且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寢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到秦軍進(jìn)逼燕國時,太子丹請求荊軻行動,派遣十三歲上就殺過人的勇士秦舞陽作荊軻的助手。但荊軻早已物色了一個人,打算等他來到后一道出發(fā)。太子認(rèn)為他拖延時間,再次催請,荊軻發(fā)怒,斥責(zé)太子說:“太子這是什么意思呢?只顧去而不能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jìn)入難以測度的強(qiáng)暴的秦國。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認(rèn)為我拖延了時間,那就告辭訣別吧!”于是就出發(fā)了。(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qiáng)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fā)。)
"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他對自己的期許,顯然遠(yuǎn)高于一般不計成敗,舍身一博的"豎子"級刺客。
于是有了眾人白衣冠為荊軻送行到易水岸邊的千古一幕。因為荊軻預(yù)感自己是回不來了。“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
他的預(yù)感是有道理的,因為秦舞陽在秦宮中臉色突變,怕得發(fā)抖。荊軻替他掩飾了過去。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刻,荊軻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秦王逃脫,反而砍倒了荊軻。荊軻臨死前說:“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條約回報太子。”
荊軻很清楚自己的武術(shù)很平常,有的只是器宇與志節(jié)。如果有他中意的人幫助,成功不成功都有可能,但決定與秦舞陽同行時,他就知道是幾乎注定是要失敗。以后的一切,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生命絕唱了。
至于他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陣,與助手同行,還是過不了"尚氣"這一關(guān)。志節(jié)之士的軟肋就是怕遭賞識自己的人的誤解輕視,田光和候贏這樣的人,用自殺來免除別人的誤解,而荊軻,對名譽(yù)的重視,顯然超過了對功業(yè)和自己生命的考量。
至于他等待的那位朋友是誰,并不清楚。從荊軻結(jié)交的人士來看,必定不是等閑之輩。
荊軻的朋友,那位在易水旁擊筑為他送行的高漸離,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筑,赦免了他的死罪。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筑。高漸離便把鉛放進(jìn)筑中,在靠近秦始皇時,舉筑博擊秦始皇未中,被殺。高漸離的所為,是由情緒支配,為友復(fù)仇的刺殺行動,非常單純,所以他可能沒有期望值甚高的荊軻失敗時那樣深刻的沮喪與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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