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考已經(jīng)落下帷幕,除了作文,每年的語文現(xiàn)代文閱讀題也備受關注。今年北京卷的《黃姚釀》在酷暑之中帶來南方古鎮(zhèn)淳厚而清涼的氛圍,作者周曉楓用細膩的筆觸描寫祠堂、石板路、醬菜與陳釀,看得人情不自禁想要踏上旅途,去呼吸黃姚古鎮(zhèn)的清新空氣。
細心的同學或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是周曉楓老師的作品在近三年里第二次進入高考卷了,2021年的浙江卷,周老師就曾與我們一起解讀“散文的時態(tài)”。
北師大張莉教授評價周曉楓的散文是“妙語連珠又內斂沉靜,犀利尖銳又謙遜誠懇”,周老師獨創(chuàng)了“周氏”散文風格,她的散文不僅金句迭出,更兼具敘事性,借鑒小說的節(jié)奏、戲劇的框架和詩歌的語言,不但體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追求,更是極大地拓展了散文的藝術表現(xiàn)力。有許多同學都表示,周老師已經(jīng)是自己“好詞佳句”積累本里的??屠玻?/p>
《巨鯨歌唱》《幻獸之吻》和《有如候鳥》共同組成“它們三部曲”,是周曉楓的散文代表作。周老師自述自己創(chuàng)作時有個特點,打字很重,聲音很大,這似乎也暗示了她的文風。文字有輕重,有的輕盈如精靈撫慰人心,有的則狂暴似疾風驟雨捶打靈魂,周曉楓顯然是后者,她總是將熾烈的情感濃縮于最簡約的詞匯之間,高密度地釋放文字的力量。怒濤般的情緒洪流瞬間傾瀉而下淹沒讀者,甚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與那些質樸、克制的散文名家不同,周曉楓的文字高舉著華麗狂放的旗幟,形成異色魅力。
(周曉楓“它們”三部曲,中信出版社出版)
一
擴寬邊界的散文,米諾陶斯的迷宮
不論詩歌、小說還是散文,不同文體的本質都是用語言構建一座建筑,外觀或宏大或精致,但終究還是有其固有結構的。
傳統(tǒng)意義的文學作品結構往往是線性的,局部組成也是均質的,對應的自然是普通建筑。但隨著文學改革的潮流席卷全球,各種特立獨行,狂氣四溢的新興作家打碎了傳統(tǒng)的結構,以至于塑造出空中花園等奇跡般的建筑也不在話下。
周曉楓在《有如候鳥》的自序中也感慨了這個現(xiàn)象,自謙自己跟不上時代,但事實上她本人也在挑戰(zhàn)打破文體的結構與邊界。周曉楓嘗試在散文中不時插入小說和詩歌的元素,吸納三個文體彼此不同的優(yōu)點來增強表現(xiàn)力。同時,她的文字本身也兼具了詩歌的濃烈和小說的嚴謹。拆開來一字一句似詩歌般情感奔放,連綴在一起又似小說草伏千里,這種收放自如的狀態(tài),超越了詩歌和小說的表達極限,也許正是周曉楓所定義的散文的未來形式。周曉楓自稱自己是“詩歌和小說之間的投機商”,她感恩于散文的寬容自由,也回報以新的可能性。
散文常常給人以散漫、零散的印象,而周曉楓的散文甚至比尋常的散文還要散。以《布偶貓》一篇為例,開篇說布偶貓,話鋒一轉去到被男友傷害的小憐,隨后引入了畢加索的風流韻事,一躍又開始科普貓科動物的習性。乍看之下,拐彎抹角、百轉千回,若要用建筑物來比喻,恐怕難以預測前路的迷宮是最佳的選擇。但這迷宮并非尋常的迷宮,而是希臘神話中米諾斯的迷宮。周曉楓的散文在松散之中自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邏輯線,串起全篇的主題,恰似幫助英雄忒休斯穿越迷宮的毛線?!恫寂钾垺芬黄o扣著情感討好之殤,上天入地、博古通今,不斷擴展著寫作維度,讓讀者從自然、從歷史、從現(xiàn)實、從無數(shù)的靈魂碎片中汲取智慧,這便是散文的精髓“形散神不散”。
周曉楓給讀者們提供了一面棱鏡,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讀者在收獲不可預測的樂趣的同時,亦能品嘗到那束光本身的魅力。
二
作為人性鏡像的動物
深沉透辟的思考
周曉楓愛寫動物,這三本散文集中有二分之一的篇目主角都是動物,甚至連散文集的標題和封面的圖像也是動物。動物之于周曉楓的文字,如同天空之于飛鳥,它們在周曉楓的散文中扮演了幾重不可或缺的角色:
首先,動物是周曉楓思緒與情感的直接映射。每當她試圖呈現(xiàn)心中難以名狀的想法時,文字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以動物的形態(tài)涌現(xiàn)。當她感到悲傷時,會形容自己的內心“像掉了毛的小獸在哭泣”,當她想要表達謙卑的狀態(tài)時,會以“食肉動物的狩獵過程”作比。在周曉楓的身上似乎有種天然的通感能力,能在動物的形象和自己的情緒之間搭起橋梁。每種情緒總能被她找到最恰如其分的譬喻,以至于動物早已成為了她向讀者傳遞情感時不可或缺的媒介,甚至有時連情感微妙的變奏也能通過動物的形象過渡實現(xiàn)?!睘碾y太強大了,令人無法對視,如何不敢對視老虎巫術般的眼神,匕首般的銳齒,轉而贊頌它華麗似錦的皮毛?!边@個例子中,周曉楓借老虎的形象暗度陳倉,生動地傳遞了人面對災難時既惶恐,又試圖掩飾和逃避的矛盾態(tài)度。
其次,動物是周曉楓進行人性速寫的必備工具。人類本身也是動物,但卻是太過于復雜的動物。動物保持著最原始而又最純粹的狀態(tài),是對于復雜人性的高度精煉和濃縮。在動物的身上可以找到每種人格純度最高的樣本,是簡化復雜人性模型的一把鑰匙。貓的順從,鯊的麻木,蛇的冷酷,周曉楓并沒有生硬刻意地借物喻人,一切都基于她對于動物細致的觀察和深刻的認識。有時候她也會自我剖析,而動物們正是她內心的真實寫照。城市中的野貓和她心中的傷痛與孤獨互相應和,日夜兼程的候鳥讓她產(chǎn)生了渺小無力的共鳴。對生活的疲憊,對痛苦的隱忍,對自由的向往,名為周曉楓的心靈碎片皆蘊于這群生靈之中。
第三,動物承載著周曉楓對于自然偉力的敬畏和對人生的慰藉。周曉楓不是一個人類中心主義者,雖然她的作品最終的落腳點還是在人的身上,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文字擁有著超越了人類社會的對于廣義生命的共情和宏觀世界的思考。她的文字常常著眼于萬物之間潛在的聯(lián)系,寄宿于我們的血脈中的基因穿越了億年的歲月將人類和其他萬千生靈勾連在一起。周曉楓會對鯊魚被奪魚翅感到憤懣,會對燕子被采摘燕窩者奪舍感到悲憫。但這份情感不止于對動物的同情,其中還蘊含著對人類主動割裂了自己和自然界的關系的擔憂與無奈。周曉楓在寫自己坐飛機的體驗時寫到“無論是向上還是向下,就會在巨大的無力感。宇宙浩瀚,塵世渺小”,然后話鋒一轉,“人間的一切苦難都是虛驚一場……美且憂傷,生生不息?!敝軙詶鞲惺艿缴頌槿祟惖拿煨『痛嗳酰甏蟮淖匀唤缟h(huán)本身帶來了安心感,得以暫時忘卻死亡的恐懼。不論是動物,還是人,終將在死后融入到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中去,成為自然界永恒的美麗的一部分。
三
淺入深出的編織,盡情釋放的文字
作家的兩大武器是敏銳細膩的洞察力和精確有力的文字,在周曉楓的身上二者兼而有之。她的作品切入點往往是日常生活的片段,被人熟視無睹的事物、一帶而過的情緒都被她瞬間抓拍下來,而后調動分析儀器從底片中解讀出生命的奧義。
周曉楓深知身為一名散文家,持續(xù)地自我挖掘終有枯竭的一天。而唯有不斷地聯(lián)想、織網(wǎng)、外拓,與世間萬物建立聯(lián)系才能讓文字獲得永恒的生命力。她的散文帶著跳躍的律動感,在不同時空坐標海量的寫作素材間閃轉騰挪,時而帶有幾分意識流的風格,閱讀她的作品就如同在她的夢境之海中潛泳。不論是自然的切入還是網(wǎng)狀的展開,最終目的還是要服務于主題表達。
生命、時間、死亡乃是文學作品經(jīng)典的母題,也是周曉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周曉楓的取材往往殘酷而真實,直擊人心最柔軟的部分,被家暴的少女,天生的殘缺者,過早的死亡……這些沉重的題材緊緊地壓住了讀者的胸膛。周曉楓的散文就像一個三層的套娃,外表是日常生活的片段,中間夾層是無邊際的夢囈,內里則是悲傷的現(xiàn)實。
尋常的散文往往文字輕盈,注重留白,給讀者以思考空間,適合茶余飯后閱讀。而周曉楓的散文恰好相反,閱讀她的散文絕不是輕松的體驗,不論是密集地修辭還是濃郁到極點的情感亦或是隱于其中的深沉主題都讓人產(chǎn)生密不透風之感。且她試圖傳遞的情感愈是熾烈,表達的主題就愈是冷徹,冰與火交織在一起像極了一把淬火的利刃。周曉楓酷愛奇峻句式和巴洛克的修辭,常有浮靡的色調。濃墨重彩的修辭,細致綿密的辭藻幾乎要從紙張表面滿溢而出 這過于奢侈繁復的運用瘋狂地強調著一種飽和感。周曉楓絕不會錯失任何一點表達的機會,幾乎每句話都把表達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一個事物可以切換三四個視角進行比喻,努力將不同的觀感一并灌注給觀眾,有種舞者無比用力地舞動之感。
表達乃是任何作者的天性,然而在強調克制的今天,卻少有作者再密集狂放地傳遞情緒。言而無物地操縱辭藻固然矯揉造作,但冷靜質樸的文字是否又太過單調?周曉楓似一個浪漫的文字騎士,將語言最初的魅力盡情釋放。而文字和氛圍互相服務,同頻共振,讓讀者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周曉楓老師的散文以動物與人性為切口,通過對自然生命精妙入微、出神入化的描寫,闡發(fā)著哲學性的生命沉思。她的文字兼具不同體裁之美,既有溫情的敘述,也有冷酷的剖析,成年人的深刻犀利與孩童般的天真赤誠皆融匯其中,奔涌的情感與深刻的洞見同在,構建起別樣的文學秘境。
作者伊庫塔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