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 這句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卻不知道這是來自1939年張愛玲19歲時在香港《西風》雜志的征文賽中所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 《天才夢》。并在1940年,張愛玲的散文《天才夢》參加香港《西風》三周年紀念征文,獲第十三名榮譽獎,并獲學校兩項獎學金。
但是,我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名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有一個明顯的筆誤,就是張愛玲把“虱子”寫成“蚤子”。這本來是一個小錯誤,編輯發(fā)現(xiàn)了隨手一改,也就完事大吉了。但卻因為《天才夢》全文寫的太精彩了,香港《西風》雜志的編輯們被張愛玲的才華催眠了,以至于把“虱子”寫成“蚤子”這樣明顯的筆誤也被忽略了。不僅如此,時間過去80年中文媒體仍然也被“催眠”了,至今沒有改變這個“低級錯誤”,所以我們大家見到的張愛玲名句仍然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讀起來是如此的拗口,唉!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復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于固執(zhí)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游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并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鞓反迦耸且缓脩?zhàn)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F(xiàn)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筑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yè)。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fā)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p>
我發(fā)現(xiàn)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fā)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y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huán)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tài);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墒俏乙惶觳荒芸朔@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
(原刊《天才夢》,1941年上海西風出版社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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