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熊和(1934—2012),當代著名詞學家、古代文學學者,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后師從民國三大詞學家之一的夏承燾先生治詞,是“一代詞宗”夏承燾的學術傳人,在唐宋詞學、詞學文獻學、明清之際詞派研究、域外詞學研究等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學術上以專馭博,卓然自立,構建了獨具特色的詞學研究體系,奠定了在當代詞學史上的崇高地位。
甲申歲初,戰(zhàn)壘兄示新作《浣溪沙》讀宋人詞十二章,朗朗高詠,風調酣暢,心竊慕之。爰以近年學詞所積,賡以絕句百首。清趙昱、厲鶚等七家《南宋雜事詩》,合韻語史筆為一,且自援所出,各系以事,其體頗善。今亦參雜用之,誠不足承遠躅而躡清風也。
01
柳永
深宮夜醮集靈臺,應制青詞次第來。
內侍禁中再傳旨,中秋須進醉蓬萊。
以詞應制,始于柳永。《樂章集》中,應制詞多至十馀首?!端驼饕隆罚ㄟ^韶陽)、《御街行》(燔柴煙斷)、《永遇樂》(薰風解慍)三首,皆頌仁宗生日。仁宗生于大中祥符三年四月十四日,后以是日為乾元節(jié)。柳永景祐元年登進士第,發(fā)榜后正值仁宗誕辰,群臣上壽于紫宸殿,契丹亦遣使來賀乾元節(jié)(《續(xù)通鑒長編》卷一一四)。柳永或于其時始作“圣壽”詞,時仁宗二十五歲,柳永則年近五十矣。又《傾杯樂》(禁漏花深)、《玉樓春》(皇都今夕、星闈上笏)三首,皆元宵應制;《破陣樂》(露花倒影)詠三月二十日駕幸金明池觀爭標賜宴;《玉樓春》(昭華夜醮、鳳樓郁郁)詠大中祥符五年降圣節(jié)宮中夜醮;《巫山一段云》(六六真游洞)五首詠大中祥符“天書”再降之六月六日天貺節(jié);《醉蓬萊》(漸亭皋葉下)則詠嘉祐六年老人星現(xiàn)。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八謂“入內都知史某”,以老人星現(xiàn)命柳永以《醉蓬萊》應制。按史某為史知聰,至和元年至嘉祐六年,為入內副都知、都知,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三、一九五。詳見《<醉蓬萊>一詞的幾個疑點》。
舞榭歌臺共侑觴,白衣卿相出平康。
上清秘語憑誰問,漏泄天機在教坊。
柳永久試不第,自稱“白衣卿相”?!队駱谴骸罚骸跋懔_薦地延真馭,萬乘凝旒聽秘語”,記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真宗于宮中延恩殿夢見“圣祖”趙延朗,真宗有《圣祖降臨記》記其秘訓,并以是日為降圣節(jié)(《宋史·禮志七》)。詳見余《柳永與宋真宗“天書”事件》。
京洛音聲牧馬兒,西陲井畔舞成圍。
東瀛朝會奏唐樂,滿耳楚娘柳七詞。
柳詞以京洛音聲遠傳西夏,凡有井水處皆能歌之。同時又渡海東傳高麗?!陡啕愂贰分尽匪d“唐樂”,有柳永《醉蓬萊》、《傾杯樂》等八首。高麗教坊女弟子楚英嘗奏新傳《拋球樂》等歌舞曲。楚英等女伎為徽宗政和間所遣。詳見余《北宋詞曲與高麗唐樂》。
暮年中第入淮行,殘月曉風別帝京。
姓氏已留名宦錄,桐江象??傆H民。
《雨霖鈴》記于汴京東水門登舟,經汴河至泗州入淮,渡江而至兩浙,在今浙江桐江、象山為親民官。兩浙方志列柳永于名宦傳,記其親民善政。監(jiān)曉峰鹽場所作《鬻海歌》,則其尤著者也。柳詞中淮楚詞、兩浙詞,可鈔為一卷,以見其宦行蹤跡。方回《送紫陽王山長俊甫如武林五首》(一):“歐九登庸柳七棄,昭陵曾筑太平基?!币粤~為“淫辭”、“妖讖”(見《桐江續(xù)集》卷一七),蓋亦厚誣矣。
02
晏殊
無可奈何新世變,似曾相識舊情多。
中朝高士談名理,難抵臨川一曲歌。
春秋易序,人事代謝,蓋世變之常。而去燕來鴻,前塵影事,則未能忘情,低徊無已?!盁o可奈何”二句,前為理語,后為情語,情理相衡,兩得其中,誠為宋人達識,思密而情豐。
詞家哀怨總情真,念遠傷春實愴神。
此日不揮閑涕淚,始知憐取眼前人。
吳梅《詞學通論》謂晏殊《浣溪沙》“滿目河山”二語,較“無可奈何”一聯(lián)“勝過十倍”。然以“不如憐取眼前人”接之,尤具勝義。
小時了了后登庸,詩賦般般廊廟工。
月色溶溶風淡淡,雍容氣象戟門中。
北宋多神童,而“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獨晏殊十四歲以神童薦,二十八知制誥,三十五歲仕至宰輔。獨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為善道富貴,身處高位而胸襟坦然。
傷春傷別更傷魂,忘卻身高在九閽。
登樓若望天涯路,愁心一夕滿中原。
晏殊在位甚久,回翔中外,時朝中多故,邊事不靖,未聞于大政多有建樹。
03
歐陽修
春衫白纻寫烏絲,都下新傳鼓子詞。
既譜牡丹兼鼓曲,洛陽年少最當時。
歐陽修二十六歲為西京推官,錢惟演為留守,幕府多名士。歐陽修年最少而為詞最多,可訂為《洛下集》一卷,與此后《平山集》相先后也。其《十二月鼓子詞》,王安石亟稱賞。鼓子詞雖為俗曲,歐陽修老猶作之不輟。兩宋詞人作鼓子詞,歐陽修最為擅長焉。集中尚有荷花會鼓子詞、七夕鼓子詞、重陽鼓子詞等凡三四十首。然皆不用于敘事。在洛陽又作《洛陽牡丹譜》一卷。
幕府賓從盡俊賢,紅箋十幅落云煙。
畫樓鐘動謝郎句,一度重聽一憮然。
“月西斜,畫樓鐘動”,謝絳《夜行船》句,明道二年別洛陽時作,六一詞中屢及之?!兑剐写罚骸俺盥劤?、畫樓鐘動”;《采桑子》:“畫樓鐘動君休唱,往事無蹤”;《玉樓春》:“畫樓鐘動已消魂,何況馬嘶芳草岸”。謝絳與歐陽修為洛中同僚,明道二年由洛陽通判應召赴京。后卒于寶元二年,年四十六。歐陽修為撰祭文與墓志銘。晏幾道《鳳孤飛》亦云:“一曲畫樓鐘動,宛轉歌聲緩”,蓋數(shù)十年間傳唱不衰,皆懷洛中往事。
中原百戰(zhàn)半蒿萊,曲子相公付劫灰。
柳七居前歐九后,南風更競鳳城隈。
契丹入洛,稱和凝為“曲子相公”。仁宗時,歐陽修與柳永、張先、晏殊諸人,先后由江南來汴京,宋詞引入南風,遂趨興盛。蓋數(shù)人皆南士而非北產。
歷經二府始歸田,老去風情耽管弦。
六一堂前歌舞伎,采桑才罷采紅蓮。
歐陽修歷仕東西二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熙寧初致仕,退居潁川。《采桑子》十二首,詠潁州西湖?!稘O家傲》詠荷八首,亦為一組鼓子詞聯(lián)章,有首有尾,用于歌舞,余別有考。皆投老潁川春夏間所作。曹冠《霜天曉角》序:“荷花會,用歐陽公故事,歌《霜天曉角》詞,擘荷花,遍分席上,各人一片,最后者飲。”猶存其遺風。政和末,葉夢得知潁昌府,有《江城子》云:“猶有邦人,爭唱醉翁詞?!鄙暇辔鯇幊跻呀迨暌?。
04
蘇軾
妓筵題帕偶揮毫,洗眼湖山興更豪。
一自朝云歸夢后,萬千綺語頓時消。
蘇軾作詞,始于熙寧間通判杭州時。湖山張宴,常有歌妓以帕乞詞,所作遂多,蓋詞中《錢塘集》也。離杭后,朝云來歸,年僅十二。紹圣三年,朝云因瘴疫卒于惠州貶所,隨蘇軾二十二年。
漏斷臨皋月缺時,幽人猶起戀寒枝。
秦黃樂府妙天下,斂手黃州落雁詞。
蘇軾初貶黃州,寓居臨皋亭。臨皋亭本為黃州城南長江邊之江驛,俯臨江岸,去江無十步。時外界不通音問,惟與江濤共朝夕。每夜步遠近,自稱“幽人”?!恫匪阕印罚ㄈ痹聮焓柰┥w自寓憂傷,而筆力蘊藉超脫。黃庭堅以為“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見《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跋東坡樂府》。
驚濤亂石水連天,酹月滿尊故壘邊。
地下周郎如顧曲,小喬按拍舞翩躚。
范成大《吳船錄》記出蜀東歸,“過赤壁,泊黃州臨皋亭下。赤壁,小赤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巉巖’之境,東坡詞賦微夸焉?!鼻按岁懹稳胧襁^此,亦云:“赤壁磯,亦茅岡耳,略無草木,故韓子蒼待制詩云:'豈有危巢與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币姟度胧裼洝肪硭摹?/span>
公瑾曹瞞共酒籌,扁舟赤壁本神游。
烏臺貶后雄心在,指顧長江繞郭流。
蘇軾一生屢因詩得禍,然樂此無悔,從不戒詩廢詩。元豐二年詩案發(fā),獄中作云:“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入獄一百三十日,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蓋平生以文字為快意也。旋貶黃州?!冻醯近S州》云:“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庇忠环鷼獠?,興不可遏,雖出入煉獄而不改其度者。瞿禪師昔有句云:“此是東坡真學問,惠州不死又儋州?!?/span>
05
晏幾道
小蘋初見便相思,墜雨辭云不復歸。
垂老卻為文法吏,升平歌管動圜扉。
崇寧四年,開封府奏獄空,推官晏幾道轉一官,見《宋會要·刑法四》“獄官門”,時年已六十八。慕容彥逢《摛文堂集》卷五有《通判乾寧軍晏幾道可開封府推官制》。乾寧軍,今河北青縣。晏幾道原由通判乾寧軍入京為開封推官。《生查子》“墜雨已辭云,流水難歸浦”,皆追懷蓮、鴻、蘋、云等詞中數(shù)見之舊人。
據(jù)《東南晏氏重修宗譜》(乾隆三十二年重修)記晏殊生九子,幾道為第八子,寶元戊寅四月二十三日辰時生,大觀庚寅九月歿,壽七十三歲。寶元戊寅即景祐元年,比蘇軾小二歲。
臨川門第最清華,不入城東蔡四家。
獨惜彩云歸夢杳,謝橋何處踏楊花。
蔡京府第在汴京城東,嘗于重九冬至日遣客求晏幾道長短句,《鷓鴣天》“九日悲秋”、“曉日迎長”二詞是也,然無一語及蔡京。見《碧雞漫志》卷二,亦崇寧間事。
癡絕華年勝虎頭,不甘小謹愛歌喉。
哀弦自訴秋心苦,墜粉飄紅終不休。
韓維以晏幾道“才有馀而德不足”,戒其“捐有馀之才,補不足之德”,見《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此即黃庭堅《小山集序》謂諸公“以小謹望之”者。黃庭堅又謂其生有“四癡”,“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㈩^,顧愷之小字,人謂其文絕、畫絕、癡絕為三絕。按山谷亦自謂“吾儕癡絕處,不減顧長康”,見《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其《小山集序》約作于元豐三年,時二人同在京師。又《次韻王稚川客舍二首》謂其元豐調官京師,“嘗閱貴人家歌舞”,疑即指晏幾道諸家歌舞。
人生聚散苦無常,猶幸論交寂照房。
政事堂中舊賓客,幾曾顧念晏家郎。
晏幾道與黃庭堅(少前者七歲)元豐中屢唱和于京師寂照房。黃庭堅盛贊晏幾道“晏子與人交,風義盛激昂”。晏幾道為晏殊暮子,陸沉下位,不踐諸貴之門,自云“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見《硯北雜志》上。
06
黃庭堅
觀風已過鬼門關,萬里黔中獨往還。
數(shù)載瀘戎猶氣岸,舞裙歌板佐清歡。
紹圣二年,黃庭堅被貶入黔,投荒萬里,一身吊影,過峽州鬼門關。紹圣五年,又移戎州安置。元符三年,奉命出峽。居蜀五年,作詞倍于往常。戎州九日后有《鷓鴣天》三首,其二下闋云:“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佐清歡。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睍r年五十四。謫居在小寺中,號大死庵,與夷蠻雜處。見范成大《吳船錄》卷下。黃庭堅常謂“人固與憂樂俱生者也”,故歷經艱危,萬事隨緣,自作主宰,頑強猶昔。
綠蓑青笠?guī)讜r休,新婦女兒卻帶愁。
漁父家風非孟浪,山彎水曲轉船頭。
張志和《漁父詞》“斜風細雨不須歸”,黃庭堅和以“斜風細雨轉船頭”,蘇軾謂“真得漁父家風”,或更以為乃“見道語”?!靶聥D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新婦磯即望夫山,女兒浦在九江大孤山側。詞或黃庭堅入蜀途中所作。故蘇軾作跋,稱之為“黔安居士”,見《蘇軾文集》卷六八《跋黔安居士漁父詞》。又卷六九《跋山谷草書》:“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睍r蘇軾遠在儋州。
白發(fā)簪花耐盛衰,宜州酒味總相宜。
投床大鼾投荒去,短笛長歌莫緊催。
《豫章先生傳》謂山谷初謫黔州,“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崇寧二年,又除名勒停,送宜州羈管。崇寧四年九月九日,宜州城樓宴席,作《南鄉(xiāng)子》詞,倚闌高歌,有“酒味今秋似去秋”、“短笛長歌獨倚樓”諸句,為山谷絕筆。九月三十日,終不起。
詞中雅俗本兼容,雅俗俱能黃九翁。
忘卻佛門犁舌戒,轉道木大兩婆公。
宋詞雅俗兩類,一直并存不廢。黃庭堅作詩長于以俗為雅,以故為新,詞則亦雅亦俗,所用俗語每至不能索解(秦七黃九有此同好)?!案本改敬蟆?、“家有婆婆”,見山谷《鼓笛令》。山谷《小山集序》謂圓通法秀禪師以其詞筆墨勸淫,于佛法中當下犁舌之獄。事在元豐末。蘇軾《與圓通禪師四首》其一云:“某聞名已久,而得公之詳,莫如魯直,亦如所諭也。”可知山谷與法秀相知已久,相契亦深。元豐七年,法秀住法云寺,見蘇軾《法云寺鐘銘》。元好問《題山谷小艷詩》云:“法秀無端會熱謾,笑談真作勸淫看。只消一句修修利,李下何妨也整冠。”見《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07
秦觀
黨人碑石幸同儔,劈板焚書豈足羞。
三月鶯花亭上客,杜鵑聲里落雷州。
崇寧元年九月,立黨人碑于端禮門,定“奸黨”一百二十人,蘇軾、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俱名在黨籍,禁元祐學術。二年四月,詔毀三蘇、黃庭堅、秦觀文集。鶯花亭在處州。紹圣二年,秦觀貶監(jiān)處州酒稅。酒稅局在處之姜山。后范成大知處州,以秦觀《千秋歲》詞有“花影亂,鶯聲碎”之句,作小亭,名之曰“鶯花”,以紀念秦觀。元符元年,秦觀除名,自橫州移雷州編管。
元祐黨家劇可哀,古藤醉臥去無回。
無雙國士雕龍手,一入廟堂即禍胎。
入元祐黨籍者,被稱為元祐黨家。元符三年,秦觀北歸途中,卒于藤州光華亭。其《好事近》詞云:“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秉S庭堅后作詩悼之:“西風吹淚古藤州?!标苏f之有《聽唱秦少游'溪路雨添花’詞感舊作》,見《嵩山文集》卷五。劉泰(號菊莊)有題秦觀《好事近》詞墨跡:“名并蘇黃學更優(yōu),一詞遺墨至今留。無人喚醒藤州夢,淮水淮山總是愁?!币妱O《養(yǎng)吾齋集》卷九《蕭學中采詩序》?!皷|南淮海惟揚州,國士無雙秦少游”,黃庭堅《送少章從翰林蘇公馀杭》句。
詞到蘇門百態(tài)新,風流淮海更專城。
時人鐘愛星河曲,亦賦人間牛女情。
秦觀《鵲橋仙》詠七夕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兼天上人間言之,謂銀漢牛女與人間離別,皆貴在兩情久長。較歐陽修《七夕》詩“若云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歸”,更具勝義。
曲子三千長短吟,作家歌闋盡知音。
秦郎詞句春風面,占盡皇州仕女心。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少游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元豐間盛行于淮楚。”
08
賀鑄
健兒身手亦詞雄,不落頹風崇觀中。
家近春明留一悔,入京交臂失坡公。
賀鑄本為武官,少時任俠使氣。元祐八年,蘇軾等奏改文階,入京居春明門東。賀鑄與黃庭堅、秦觀俱相交已久,然在京師未嘗得便一見蘇軾。
麗句如云不勝收,風流才調嘆無儔。
吳中仕女爭相見,不道搴帷見鬼頭。
詞人或錦心繡口,而體貌不稱。溫庭筠貌寢,號“溫鐘馗”,見《北夢瑣言》十。賀鑄則貌“奇丑”,俗謂之“賀鬼頭”,見《老學庵筆記》八。連歐陽修也曾被稱為“丑面漢”,見《花草粹編》卷五《鷓鴣天》(畫轂雕鞍)詞序。案清章學誠亦其貌不揚,曾燠贈詩云:“五官半虛設,中宰獨妙用”,可謂古今同例。秦觀人調其多髯,號“髯秦”,見《邵氏聞見后錄》。子秦湛“大鼻類蕃人”,見《雞肋篇》上。
蘇黃告退世風乖,樂府賀周變奏來。
解道江南斷腸句,東山一曲最低徊。
王灼《碧雞漫志》論樂府,以方回、美成并稱,謂“賀、周語意精新,用心甚苦”。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山谷首和,此后繼之者多達二十馀首,可謂盛矣。案此詞為山谷激賞,常手寫置之幾研間,見《詩人玉屑》卷二十引《冷齋夜話》。崇寧二年,山谷于鄂州寄詩曰:“解作江南斷腸句,至今惟有賀方回”,揄揚備至。崇寧三年至宜州,即有和章,時山谷初得此詞也。然蘇軾未見此詞。今傳蘇軾和賀方回韻送蘇伯固歸吳中舊居(三年枕上吳中路)詞,乃姚進道作。進道,秀州華亭人,政和五年進士,知龍泉縣。《毘陵集》十一有《姚進道文集序》。《全宋詞》誤系于姚述堯名下,不免失考。
家藏萬卷擁書城,典重未能豈定評。
詞人只合吳城老,何日掛帆入越行。
葉夢得《賀方回傳》記其“家藏書萬卷,手自校讎,無一字脫誤”。李清照《詞論》則嫌賀詞“苦少典重”。賀鑄自署“越人”、“慶湖遺老”,晚年居吳城以終,而吳越相鄰,其一生未嘗有越地之行。
09
周邦彥
典麗精工迥不侔,笙簫并作上樊樓。
秋娘唱罷周郎曲,占得東京第一流。
周邦彥詞盛于汴京南樓西瓦。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十七):“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span>
三奏邇英博盛名,晚修禮樂動公卿。
縱然不作蘇門客,宣政風流一代英。
元豐六年,周邦彥獻《汴都賦》,神宗命侍臣讀于邇英殿,授太學正。元符元年,自溧水返京,召對崇政殿,重進《汴都賦》。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所謂“一賦而得三朝(神宗、哲宗、徽宗)之眷”也。大觀間,周邦彥官議禮局,成禮書二種,政和中,提舉大晟府,二者皆為徽宗制禮作樂?!躲甓假x》多頌熙豐新政,與蘇軾政見違隔。元祐二年,張耒、晁補之等蘇門人士入太學,周邦彥即出廬州教授。新舊黨爭痕跡,歷歷可見。詳見余《周邦彥瑣考》。
官本清真數(shù)刻傳,曹箋陳注出南邊。
尊周尊姜紛紛是,一脈瓣香到玉田。
宋時清真集,有溧水本,明州本,嚴州本,皆周邦彥歷官之地,蓋官本也。南渡后為清真詞作注者,有曹杓、陳元龍諸人。然清真集北地罕傳,故金元詞人少有論及。南宋詞人則遠祧清真,近師白石。后有張炎《詞源》,為周姜一派作結。
性近倡優(yōu)貶不輕,詞中老杜褒殊榮。
靜庵轉語誰能解,一字千鈞月旦評。
一九○八年至一九○九年,王國維陸續(xù)發(fā)表《人間詞話》于《國粹學報》,謂永叔、少游與美成,“有淑女與倡伎之別”。一九一○年,撰《清真先生遺事》成,則轉而尊周邦彥為“詞中老杜”。或謂前者出于詞家本論,后者出于史家考據(jù),似亦未得其實?!度碎g詞話》本許周邦彥“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而周詞中應歌諸作,本雅鄭雜陳也。
10
李清照
南渡幼安與易安,詞壇高并兩峰寒。
自來歷下多名女,贏得晦翁刮眼看。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本朝婦女能文,只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李有詩,大略云:'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span>
對妝從不斗蛾眉,金石姻緣一世奇。
幾輩才人修不到,歸來堂上賭茶時。
趙明誠有《金石錄》三十卷,多得李清照之助,二人可謂“金石姻緣”。清照夫婦于青州歸來堂,每讀書至夜分?!百€茶”之戲,至今為士林艷稱。納蘭成德《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span>
輾轉依人兩浙來,雙溪舴艋載愁回。
簾兒不卷窗兒黑,卻詠項王是霸才。
建炎南渡,明誠母(趙挺之妻郭氏)卒于金陵,后遷葬泉州。時明誠兄弟皆卜居泉州,可謂趙氏舉族遷泉,獨李清照未南行至泉(趙明誠姨兄謝克家,趙明誠弟趙思誠皆嘗知泉州)。李清照至婺州,乃依趙明誠妹婿李擢。紹興三年至五年,李擢以禮部尚書、徽猷閣直學士知婺州。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九。雙溪在婺州。李清照曾過烏江,賦詩曰:“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蹦私ㄑ兹暝诮稻咧畚魃?,弔西楚霸王祠作。
道路流離過半生,暮年打馬亦奇兵。
獨憐被冷香消夜,猶夢蓬舟海外行。
李清照《打馬圖》為閨中雅戲,作于婺州,蓋與嫁李擢之趙明誠妹共為雅集。時李清照年五十一?!洞蝰R圖序》云:“予性專博,晝夜每忘食事?!逼涞⒂诓┺?,亦不舍晝夜矣?!稘O家傲》(天接云濤)一詞作游仙之想,有“路長日暮”之嗟,蓋亦晚年所作。
11
張元幹
夢繞神州壓卷詞,閩中風義獨扶持。
老來又過垂虹路,看到咸陽撒手時。
紹興十二年,胡銓以奏請殺秦檜拒金人和議被貶新州,張元幹在福州賦《賀新郎》(夢繞神州路)一詞送行。后人舉此詞及贈李綱“曳杖危樓去”二闋,為蘆川詞壓卷之作。紹興二十五年,秦檜卒。時張元幹六十五歲,再入京師,三過平江垂虹橋。“平生百繞垂虹路”,乃其《青玉案》詞語。李光指斥秦檜,必曰“咸陽”,見陸游《跋李莊簡公家書》。
九地橫流氣不伸,東京舊事盡如塵。
廿年多少憂時淚,灑向南遷過嶺人。
紹興元年,張元幹掛冠歸三山,年僅四十。居三山二十馀年,以送胡銓過嶺詞獲罪,除名,入獄。
早歲汴營共抗金,南歸憂國付長吟。
三山新得詞星聚,鎖考同呼作閩音。
張元幹曾為李綱汴京軍營屬官,靖康時共抗金兵。南歸后,二人皆定居福州,倡和不輟。三山,福州也。林外《洞仙歌》“鎖”、“考”同押,高宗知為閩人作詞。北宋閩詞有黃裳,至張元幹閩詞遂盛。
壽詞二闋致人疑,晚蓋堂堂不可移。
曾傲閑居逾二紀,倒冠落佩未歸遲。
《蘆川歸來集》卷七《瑞鶴仙》詞,有“倚天峻閣”及“庭槐陰轉,盆榴紅爍”諸語,作于五月,似壽秦檜妻王氏(王珪孫女,時封魏國、韓國兩國夫人)。《瑤臺第一層》詞,有“格天同德,全魏分疆”諸語,則壽時相秦檜。宋人壽時相詩詞,以獻蔡京、秦檜、賈似道三人最多,動輒千百。秦檜生日為十二月二十五日。詞中“臘馀春色早”,正合秦檜生辰。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二一《時宰生日樂府序》謂,“凡縉紳大夫之在位者,莫不相與作為歌詩,以紀盛德而歸成功。篇什之富,爛然如云,至于汗牛充棟,不可紀極”??梢娨粫r風氣。按紹興十五年十月,高宗親書“一德格天之閣”匾額,以賜秦檜。十二月,又封為魏國公。壽詞當作于賜匾之后。秦檜少張元幹一歲。紹興二十一年,秦檜正六十歲。是年初,張元幹坐作詞送胡銓,追赴臨安大理寺。六月,獲釋出獄。有《水調歌頭》“罷秩后漫興”詞,“倒冠落佩”,“兩紀傲閑居”,皆詞中語也。瞿禪師《論詞絕句》論張元幹曰:“堂堂晚蓋一人豪”,則為張元幹定評,決不可易。蘆川集中壽詞凡二十馀闋,大都未署壽主姓名,若一一為之考索,亦難措手。
殷熙仲《張元幹“晚蓋”質疑》(《文史》第十輯),據(jù)秦檜于紹興十七年三月,由魏國公改封益國公,謂此詞當作于紹興十五年底,并謂二詞皆為偽作或誤入,識此待考。
12
陸游
春色滿城柳數(shù)行,越中何處有宮墻。
何人見說黃藤酒,欲覓農家釀酒方。
陸游《釵頭鳳》詞有“黃藤酒”,未見宋人載籍。余頗疑《釵頭鳳》詞并非作于會稽沈園,詳見余《陸游<釵頭鳳>本事質疑》。
幕府打圍獵騎歡,散關渺渺望南山。
曲江池館猶相待,金甲牙旗破敵還。
乾道八年,陸游于南鄭軍幕,城樓可望見長安南山,頗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間。嘗登高興亭賦《秋波媚》詞,“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span>
吳船入蜀歷三巴,為愛海棠醉興賒。
博得放翁名號好,錦城雖樂早還家。
乾道六年,陸游自山陰赴夔州通判任,舟行入蜀,有《入蜀記》六卷。淳熙三年,成都海棠盛開時,遍游諸家園林,時人呼為“海棠癲”。人或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旋即東歸。
倦矣歸來老伏波,鏡湖相伴辦漁蓑。
荒村多少霜風夜,獨有中原入夢多。
東歸后,燈下讀玄真子《漁歌》,有《漁父》五首,其三曰:“鏡湖俯仰兩青天。萬頃玻瓈一葉船。拈棹舞,擁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晚年居山陰三山村,多以詩詞賦夢?!耙龟@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尤為壯麗。
13
張孝祥
霜毫初擲舉軍驚,幕府論兵氣不平。
一曲歌頭聞罷宴,書生亦自重橫行。
紹興三十二年,張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張浚為罷席而入。
嬋娟相伴對青冥,冰雪襟懷過洞庭。
人月俱高此雙璧,留作中秋百代吟。
乾道二年,張孝祥過洞庭,賦《念奴嬌》詞,與蘇軾《水調歌頭》同為絕唱,為古今中秋詞雙璧。
宸翰怎如筆陣雄,林間蕭散晉人風。
峰回路轉上靈鷲,清氣猶鐘九里松。
宋高宗頗親翰墨。嘗欲書“九里松”三字榜于靈隱道上。后因愛張孝祥擅顏體,即命書之。
于湖追步老坡仙,豪縱才情可拍肩。
畢竟入門輸一著,咸陽氣焰正摩天。
張孝祥作詞,每問客曰:比東坡何如。蓋以追蹤東坡自熹也。據(jù)《宋史》卷四七四《秦檜傳》,紹興二十四年三月,秦檜孫塤試進士,舉省殿試皆為第一,士論為之不平?!凹巴⒃?,塤與第二人。曹冠策皆攻專門之學。張孝祥策則主一德元老,且及存趙事。于是擢孝祥為第一(時年二十三)。”存趙事,指靖康二年,徽、欽二帝入金營,金人議廢趙氏而立張邦昌,秦檜時為監(jiān)察御史,上書乞存趙氏社稷,反對改立張邦昌。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七“張于湖對策”條:“按于湖對策,以諛秦檜得在高選?!端问贰繁緜髦^策問師友淵源,秦塤與曹冠皆力攻程氏專門之書,孝祥獨不攻,殊非其實?!崩钚膫鳌督ㄑ滓詠沓半s記》乙集卷十五:“甲戌歲,張舍人安國答策遂有'一德大臣’之言,乃擢第一。然莊叔、安國雖登第,獨不附秦,安國幾為所殺,由是見重于當時焉。”
14
辛棄疾
恨不相逢孫仲謀,提兵十萬問中州。
而今南北多豚犬,魯水齊山亦姓劉。
辛棄疾晚年鎮(zhèn)京口,登北固亭《南鄉(xiāng)子》、《永遇樂》兩詞,多懷及孫權,蓋以贊其據(jù)江東而北抗中原也。曹操南征時,見孫權軍伍整齊,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北彼瓮龊螅ㄑ姿哪?,金人于濟南冊立劉豫為帝,號“大齊”,都大名府。紹興二年,劉豫遷居汴。七年,金人廢劉豫。辛棄疾《進美芹十論札子》云:“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族眾拙于脫身,被污虜官。”其祖辛贊仕于濟南,或許正值劉豫據(jù)濟南而受金人冊封。
煙柳斜陽感不禁,夢中哽咽更沉吟。
紅巾翠袖黃封酒,難慰辛郎遲暮心。
《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睋?jù)傳孝宗見之不悅。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四謂:“'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卑础拔错殹眱删?,乃程顥詩(《和司馬光諸人禊飲》,《全宋詩》失收)?!吨熳诱Z類》九二:“明道詩'不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龜山語錄》說是時事,梅臺詩亦說時事?!薄盁熈标枴碑愑凇疤祀H輕陰”,正喻時事日非,回天乏力也。
飛虎建軍報國憂,前生青兕氣吞牛。
廿年歲月閑中老,只說瓢泉好個秋。
淳熙七年,辛棄疾為湖南安撫使,創(chuàng)置飛虎軍,雄鎮(zhèn)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端问贰ば翖壖矀鳌分^少與僧義端同在耿京軍中,義端曰:“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然南歸四十馀年間,投閑置散二十馀年?!冻笈珒骸窌┥降乐斜谠唬骸坝f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鄙w已不勝秋心矣。
冶葉倡條迄未休,東南雌了最堪羞。
金元別有論詞客,獨尊蘇辛第一流。
“東南嫵媚,雌了男兒”,陳人杰友人句,見其《沁園春》(記上層樓)詞序。元好問尊蘇、辛為詞中第一流?!哆z山自題樂府引》曰:“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軒?!?/span>
15
陳亮
磊落嵚奇筆一枝,水心傳語最相知。
平生經濟情懷在,假手花間側艷詞。
葉適《書龍川集后》,謂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辈⒎Q之為“同甫微言”。
十論九議達宸衷,御戎中興氣更雄。
誰知歲晚俱淪落,卻話鵝湖夜雪中。
乾道元年,辛棄疾上《美芹十論》。六年,又上《九議》。陳亮亦有《中興五論》。淳熙十五年,陳亮自婺州至上饒訪辛棄疾,同游鵝湖,逗留彌旬,極論世事,惜朱熹應約而未至。陳亮東歸時,辛棄疾追至鷺鷥林,雪深泥滑而止。二人各賦《賀新郎》三首,往復唱酬。
縱橫才略議遷都,北向爭衡有壯圖。
王霸于今何處說,興亡留得半城湖。
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力主遷都建業(yè),謂錢塘一隅,風俗華靡,不足北向以爭中原。又陳亮《復朱元晦書》,反對近世諸儒辨析天理人欲之說,主張“義利雙行,王霸并用”。
不怕埋藏只報春,詠梅數(shù)闋見精神。
孤山雪后花千樹,志士情懷處士魂。
陳亮詠梅云:“一朵忽先發(fā),百花皆后香。但報春消息,不怕雪埋藏。”《龍川詞》有《點絳唇》、《好事近》、《浪淘沙》、《品令》、《最高樓》、《丑奴兒》等詠梅多首。
16
姜夔
春風十里厭談兵,淮甸歸來夢亦驚。
正值承平無戰(zhàn)事,不然變奏盡秋聲。
淳熙三年,姜夔往來江淮間。至日,過淮揚,作《揚州慢》,上距建炎三年金人初犯揚州,已四十馀年。
野云孤鶴不虛生,無愧南州處士名。
自述數(shù)行殘墨在,如何結識盡公卿。
《齊東野語》卷十二錄姜夔《自述》,結交皆當世名公?!澳吃绻虏徽?,幸不墜先人之緒業(yè),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謂名公巨儒,皆嘗受其知矣?!彼e有鄭僑、范成大、楊萬里、朱熹、京鏜等二十馀人,而與張鑒“十年相從,情甚骨肉”。張炎《詞源》稱“姜白石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
一門百指愧妻賢,可要公卿寄俸錢。
米貴長安居不易,依人作客更年年。
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五《次姜堯章贈詩卷中韻》:“念君聚百指,一飽仰臺饋。”憫其有家口之累,曳裾權門。
梅花本是返魂香,寄與燕山路更長。
不待小紅低唱罷,舊時月色已滄桑。
宋時稱梅花為“返魂香”。姜夔《疏影》詠梅:“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币悦坊樯硐莺刂丫龤w魂,蓋亦暗寓被擄不歸之北宋舊宮人歟?
17
史達祖
斷紅新綠已春濃,雙燕并棲畫閣中。
記得踏青風日好,鳳頭鞋子半彎弓。
史達祖以《雙雙燕》詠燕馳名,姜夔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東風第一枝》詠春雪結句:“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尤為姜夔拈出。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姜夔嘗為《梅溪詞序》,評語當見于序中,黃昇猶及見之,惜全序久已不存。
故國遺民語語悲,放翁淚灑石湖詩。
行程歷歷燕山道,尚有梅溪使北詞。
乾道六年,范成大使金,有《攬轡錄》一卷及北行詩七十二首。陸游有夜讀《攬轡錄》感事,見《劍南詩稿》卷二五。開禧元年,史達祖為屬吏隨宋使李壁入金賀天壽節(jié),有《龍吟曲》、《齊天樂》、《鷓鴣天》、《惜黃花》、《滿江紅》等一組北行使金詞,途中往返兩月?!稘M江紅》云:“趁建瓴一舉,并收鰲極。”開禧二年北伐之謀,已首先于此。
玉津園里殺機生,黥面赭衣帶枷行。
留別西湖諸詞友,柳昏花暝斷吟聲。
開禧三年,宋金議和。宋殺韓侘胄于玉津園,函其首獻于金人。史達祖等堂吏送大理寺根究。未幾致黥,貶死。
姜張作序交稱許,本集居然未唱酬。
應是兩家開禧后,篇篇刪凈洗前羞。
《梅溪詞》有姜夔、張镃二序(姜序今佚),交口稱許,姜、張二家集中,卻絕無與史達祖往還之跡,蓋開禧兵敗之后,盡刪之矣。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五《次姜堯章贈詩卷中韻》:“準許高史來,函丈置三席?!备邽楦哂^國,史即史達祖,是白石與竹屋、梅溪久有交誼也。
18
吳文英
夜半傳衣事不虛,三宗一祖失之誣。
詞家亦見山門盛,誰繪夢窗授法圖。
南宋詩家取法江西宗派,亦以詞法遞相祖述。傳授詞法蓋始于姜夔。楊纘《作詞五要》,將詞法簡約為五條。見張炎《詞源》。淳祐三年,吳文英傳詞法于沈義父,約為四條,論音律、雅俗、用字、發(fā)意。見沈義父《樂府指迷》。張炎又有“要訣”四條,見陸行直《詞旨》。詳見余《宋季三家詞法》。
宮里吳王醉不醒,屧廊如響晚山青。
酸風箭徑水猶膩,似帶襄陽血戰(zhàn)腥。
咸淳三年,蒙古圍襄陽,吳文英猶及見之。九年,襄陽陷落,吳文英蓋此前已卒,不及見矣。
幾番時事不堪論,豐樂樓前日色昏。
淺醉湖山無對語,斷襟零袂出都門。
“幾番時事共論,座中共惜斜陽下”,吳文英《水龍吟》送萬信州詞。萬信州,即萬益之,南昌人,紹定二年進士,咸淳二年三年,知信州。見《弘治撫州府志》卷九,《萬歷新修南昌府志》卷十七,《江西通志》卷四九。豐樂樓,在杭州涌金門外,樓高三層,聳立西湖邊,杭郡官紳每宴集于此。吳文英《高陽臺》(修竹凝妝)、《鶯啼序》(天吳駕云)、《醉桃源》(翠陰濃合)諸詞,皆作于豐樂樓。宋亡后毀于一炬。方回《記正月二十五日西湖之游十五首》(其一):“來輿去馬禁城空,豐樂樓銷一炬紅。說與吳儂莫惆悵,龍墀猶化梵王宮?!?/span>
蘇臺庾幕十年間,池館清華日往還。
久別鄮峰長作客,閶門數(shù)屋是家山。
紹定五年起,吳文英入蘇州倉臺幕,居蘇州十年。南倉在小城西,北倉在閶門側。吳文英《鷓鴣天》:“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shù)間”,即其蘇州寓所。吳文英四明人,然夢窗詞無作于明州者。蓋少小離家,至老未歸歟。紹定五年至嘉熙三年,七年間提浙西常平倉司者,依次為王定、曹豳、史宅之。史宅之亦四明人,史彌遠子。吳文英有《瑞鶴仙》(記年時茂苑)、《垂絲釣近》(聽風聽雨)等十首酬史宅之。《姑蘇志》卷三:“史宅之,嘉熙二年閏四月二十日,以朝議大夫、徽猷閣待制知平江府兼浙西提舉。三年正月一日,召赴行在。”
宋末另有一吳文英,字夢炎,號野舟。入元為紫陽書院山長,見方回《桐江續(xù)集》卷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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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
曾侍紫霞顧曲游,西湖吟社發(fā)清謳。
山陽笛與銅駝事,未見蘋洲續(xù)集收。
楊纘為寧宗楊后族裔,號紫霞翁,精于度曲,有《作詞五要》,于西湖繪幅堂結吟社。周密作詞,多受其指點?!短O洲漁笛譜》,為周密手定詞集,皆宋亡前作。張炎《探春慢》寄草窗云:“銷魂忍說銅駝事”、“舊情懶聽山陽笛”,為二人相同之晚年生涯。然周密宋亡后詞甚少,且未嘗結集。今存《草窗詞》二卷,乃后人掇拾而成。
憶昔咸淳恬嬉時,承平故態(tài)少哀思。
聲家亦有夢華錄,八卷南音絕妙詞。
度宗咸淳時,或稱為小元祐。宋亡后,周密輯《絕妙好詞》,意在保存當日交游之盛。原本八卷,今傳錢曾藏本僅六卷馀,亦未見原書序跋。
網羅文獻弁陽翁,野語猶傳乙部風。
筆下三朝多掌故,癸辛街畔一燈紅。
周密晚年勤于著述,有志于備史乘與存文獻?!洱R東野語》二十卷,可采補南宋實錄,實史筆也。嘗居杭州癸辛街,有《癸辛雜錄》。《齊東野語》多記朝廷大政,《雜錄》則瑣事雜言,然多存宋末風氣。
君衡已對燕山雪,樂笑曾書金字經。
惟有老夫潛四水,澄懷獨對弁山青。
周密故友,如陳允平被召北上,張炎入京繕寫金字經,王沂孫亦出為四明書院山長,獨周密退隱吳興弁山,澄懷自若,其號“潛夫”、“野老”,蓋有其寓意耳。
20
王沂孫
枯形閱世越江哀,一片霜飚夜半來。
蟬敗螢單吟更苦,冬青心事費人猜。
“枯形閱世”,王沂孫《齊天樂》詠蟬語。周濟《宋四家詞選》指詠蟬諸詞為元僧楊璉真伽發(fā)會稽宋六陵而作。厲鶚《論詞絕句》:“頭白遺民涕不禁,補題風物在山陰。殘蟬身世香莼興,一片冬青冢畔心?!?/span>
南北風花一例刪,常州諸老采詩慳。
只緣寄托關宏旨,領袖四家殿碧山。
周濟《宋四家詞選》以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王沂孫四家詞“領袖一代”,于碧山詞尤重在寄托,“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嘆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
誰吊御園聚景梅,暗香消盡影交摧。
六宮北去龍沙遠,縱使招魂也不回。
聚景園在清波門外,曾經四朝臨幸。亭植紅梅。周密有《法曲獻仙音》詠聚景亭梅,李彭老、王沂孫繼之。
玉笥山頭望六陵,愁云慘淡氣嶙峋。
越中暗寫同人集,譜得蟲魚入律新。
《樂府補題》一卷,集王沂孫、周密等十四人詞三十七首,賦龍涎香、白蓮、蟬、莼、蟹五題。以草木蟲魚入律,近人每為疏證,殊不易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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