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吟居詩話
張慶凱
詩當鼓勵首創(chuàng)
北宋詩人林逋，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一聯(lián)，名揚天下，備受推崇。然據(jù)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清顧嗣立《寒廳詩話》有引述）記載，此聯(lián)系從南唐江為“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句借來，易首字“竹”、“桂”為“疏”、“暗”而詠梅，境界全出，較原作又恰又佳。故后世之人，大多只知林逋而無論江為。江為存詩不多，《全唐詩》僅錄八首，或千辛萬苦掘得此一聯(lián)絕佳詩材，卻被和靖“點鐵成金”，情何以堪。然畢竟江為系首創(chuàng)者，故此聯(lián)發(fā)明權(quán)當歸江為所有。
點鐵成金，只能偶爾一試。要在詩界立身，必須得有自家面目。畢竟林逋非等閑之輩，其清苦而又幽靜之隱士生涯，往往有新發(fā)現(xiàn)。如《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詩云：“底處憑欄思眇然？孤山塔后閣西偏。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遲留更愛吾廬近，只待重來看雪天?！贝嗽婎h聯(lián)以“畫軸”比林間寺、以“棋枰”狀葑田，當屬首創(chuàng)，且影響甚眾，有諸多詩人繼起效仿之。據(jù)錢鐘書先生引《永樂大典》卷二千二百六十四《湖》字部有滕岑《游西湖》句云：“何人為展古畫幅，塵暗縑綃濃淡間?！睂嫹扔鲗ο髷U展到湖。又如黃庭堅《題安福李令朝華亭》句云：“田似圍棋據(jù)一枰”、文同《閑居院上方晚景》句云：“秋田溝垅如棋局”、楊萬里《晚望》句云：“天置楸枰作稻畦”等，皆以棋枰比田。
以創(chuàng)作論，此聯(lián)發(fā)現(xiàn)之功遠大于“疏影”、“暗香”點化之功，惜未得白石為之譜曲推廣。今我以閑話為其鼓吹之，亦合于時代鼓勵萬眾創(chuàng)新之精神耳。
章 句
或謂陸游詩“有句無章”。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唐五代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詞，有篇而無句?！贝硕摶蜓灾^偏，然皆指出其章句之失。
陸游詩近萬首，“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劉克莊《后村詩話》），故其詩名句多多?；蛴腥惶珓蚍Q，而不被詩選家選取者。然如《游山西村》七律，則是章句俱佳，尤其“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聯(lián)，已被固定為成語而延用。
至于五代詞，“有句”者當推李璟與馮延巳互賞之“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及“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靜安獨賞之“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愚以為，詩中“有章無句”者，如普通之冠冕，穿戴者眾，可按下不表；至于“無章無句”者，則不足為詩，當在不論之列。
而“有章有句”者，堪比皇冠明珠，當為詩人所追求之最高目標。如唐秦韜玉《貧女》詩云：“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diào)，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嗪弈昴陦航鹁€，為他人作嫁衣裳?！敝两瘛盀槿俗骷蕖本钩闪晳T用語。如若不領(lǐng)會此詩之妙，可參看另一首同題詩：“平生不識繡衣裳，閑把荊釵亦自傷。鏡里只應諳素貌，人間多自信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說處，暗垂珠淚濕蠶筐?！贝颂评钌礁Α敦毰吩?，其后四句只抵得秦詩“擬托良媒益自傷”一句。它如“一枝紅杏出墻來”之葉紹翁《游園不值》詩，又“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文天祥《過零丁洋》詩等，皆為千古絕唱。
再說“有句無章”者，可謂“一星如月”，雖不完美，殊為難得。最堪代表者，莫過于南朝謝靈運《登池上樓》詩；全詩共十一聯(lián)，多堆砌詞藻，空虛蒼白，獨有“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聯(lián)膾炙人口，其妙處“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被譽為“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又如宋釋惠洪《冷齋夜話》載潘大臨所題之“滿城風雨近重陽”，以一句傳唱千古，殊為不易。
詩家各有習用字
詩家個性、情感、風格各異，故形諸詩各有其習用之字。
“許渾千首濕”。晚唐詩人許渾，江南水鄉(xiāng)丹陽人，然“此生多是異鄉(xiāng)人”（《題蘇州虎丘寺僧院》），往往見水而思鄉(xiāng)，思鄉(xiāng)而戀水，故其詩喜用“水”字。如：“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保ā断剃柍俏鳂峭硖鳌罚俺鱽硖祀H流，感時傷別思悠悠?！保ā督紙@秋日寄洛中友人》）“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保ā豆事宄恰罚棒~沉秋水靜，鳥宿暮山空?！保ā稇涢L州》）有好事者統(tǒng)計，《全唐詩》收許渾詩531首，其中用到“水”字有200首，又用到雨、露等字者有250余首，兩者約占全詩85％。其習用字頻率之高，無人能比。故有“許渾千首濕”（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桐江詩話》）之謂。
“杜甫一生愁”。老杜憂國憂民，感時對物，悲傷系之，則景物與人漠不相干，而又不能累無情之物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短锔改囡嫛吩娫疲骸綄噪S春風，村村自花柳?！肚矐选吩娫疲骸钛劭此?，寒城菊自花?！稇浀堋吩娫疲骸蕡@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度漳骸吩娫疲骸L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峨跬ぷ印吩疲骸艍Κq竹色，虛閣自松聲。’”（宋葛立方《韻語陽秋》）
蘇東坡又特激賞老杜詩中“受”字。宋范溫《潛溪詩眼》云：工部又有所喜之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二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東坡尤愛“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低飛，乍前乍后，非“受”字不能形容也。（據(jù)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又南宋俞成《螢雪叢話》也有記載）
又杜甫詩沉郁雄渾，往往用“百、千、萬”等大數(shù)字，以強化感情和氣脈。其例句俯拾即是：“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水檻遣心》）、“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保ā洞核拮笫 罚瓣P(guān)塞三千里，煙花一萬重?！保ā秱何迨住罚按昂鲙X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保ā督^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保ā兜歉摺罚?/span>
北宋詞人張先，于窄小境界求朦朧美，尤鐘愛“影”字，不欲人以其詞寫“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而呼為“張三中”，自詡為“張三影”：所謂“‘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保ㄋ魏小盾嫦獫O隱叢話》引《古今詩話》）又別有“花影閑相照”、“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隔墻送過秋千影”等。
詩中設(shè)色
詩中有畫，詩是無形畫。故詩須設(shè)色，須講究色彩運用。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保ǘ鸥Α督^句》）連用兩組色彩，明麗而柔和，又以“鳴”、“上”飛動之，畫出初春宜人媚景，又展現(xiàn)出詩人淡泊、歡愉之情懷。類似著色以設(shè)場景又表達心情者尚有許多，尤以對比強烈醒人眼目，如：“江碧鳥愈白，山青花欲燃?！保ǘ鸥Α督^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保ò拙右住稇浗稀罚昂谠品凑谏?，白雨跳珠亂入船?！保ㄌK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保ㄊY捷《一剪梅》）“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保ㄇ赜^《八六子》）有濃淡變化者，如：“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保钊f里《宿新市徐公店》）
上乃個別景物著色。又有總體把握，全篇句句設(shè)色者，如：“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地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贝四死钯R《雁門太守行》，用色彩烘托戰(zhàn)事氣氛，畫面一片肅殺景象。
為突出色彩，吸引視覺，“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保纤畏稌勎摹秾Υ惨拐Z》）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晴二首》其一）、“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其三）、“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秋日夔州詠懷》）等等。
劉勰謂：“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保ā段男牡颀?span style="font-family: 宋體;">·物色》）。貴在時見者，如周邦彥《玉樓春》云：“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xù)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狈倍徽湔?，或可舉黃庭堅《水調(diào)歌頭》詞：“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shù)，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三不可作
“詩不可強作，不可徒作，不可茍作。強作則無意，徒作則無益，茍作則無功?！保纤挝簯c之《詩人玉屑》卷五引《驪塘文集》）
宋潘大臨見秋來景物件件可入詩，恨為俗氛所蔽翳而未能得句，一日清臥，聞攪林風雨聲，遂起興題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薄昂龃叨惾酥粒鞌∫?，止此一句”（北宋釋惠洪《冷齋夜話》）擱筆。意敗則無詩，此“不可強作”者也。
宋“程師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靜堂，自愛之，無日不到。作詩題于石曰：‘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長是點燈來?！钤?guī)見而笑曰：‘此乃是登溷之詩’?！保ū彼挝禾稏|軒筆錄》）堂之愛可耳，作詩亦未必不可，然作詩題石只為懼人不知之用，未免矯情，故招“登溷”之誚。此“徒作則無益”也。
范仲淹“守邊日，作《漁家傲》數(shù)首……述邊鎮(zhèn)之苦，歐陽公呼為‘窮塞主’?！保ū彼挝禾稏|軒筆錄》）范公“塞下秋來”之作，乃戍邊生活寫照，出于真情實感。而歐陽修不以為然，亦作《漁家傲》送王素出守平?jīng)鲈~一首，其結(jié)二句云：“戰(zhàn)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币詾檩^范詞有氣魄，實則“想當然耳”，僅“止于諛耳，何所感耶”（清賀裳《皺水軒詞筌》），此“茍作”者也。
[當代詩話] 張慶凱：閑吟居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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