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時光，荷塘消暑，眼前一派明媚，風(fēng)中滿是清香……“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靈動可以見到，“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的綽約讓人入迷，甚至，恍惚飄渺間，似乎可以聽到《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的吟唱……
古人的詩詞歌賦中，早已有對于蓮花的評價。“蓮，花之君子者也?！贝苏摮鲎灾芏仡U《愛蓮說》，此后，蓮為君子之花的觀念漸漸深入人心。南宋詩人包恢《蓮花》詩曰：
暴之烈日無改色，生于濁水不受污。
疑如嬌媚弱女子，乃似剛正奇丈夫。
有色無香或無實，三種俱全為第一。
實里中懷獨苦心，富貴花非君子匹。
仔細(xì)品味，可見包恢對于蓮花極為推崇。他認(rèn)為，蓮花無懼烈日，生于濁水而不受污染；看似柔弱卻剛正不阿；而且，蓮花色、香、實三者俱全，名列花中第一；還常懷苦心（指蓮心。蓮子包有蓮子子葉，味苦），不慕富貴，堪稱君子花。
但追根溯源，古人歌詠里的蓮花最早顯然與愛情相關(guān)?！对娊?jīng)》里就有現(xiàn)存最早的提到“荷花”（即蓮花）的兩首詩歌，《鄭風(fēng)·山有扶蘇》和《陳風(fēng)·澤陂》。
《鄭風(fēng)·山有扶蘇》詩曰：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荷華”就是荷花。詩中的“隰”，是指與“山”對應(yīng)的“低洼潮濕之地”。其第一章的大意是，高高的山上有茂盛的樹木，低洼的沼澤池里有美艷的荷花。我沒見到美男子子都，卻偏偏遇見你這個小狂徒。
《陳風(fēng)·澤陂》詩曰：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
詩中的“蕳”一般認(rèn)為是指蘭草，即澤蘭?！拜蛰獭币彩侵负苫?。這首詩也是重章疊句結(jié)構(gòu)，每章的意思是一致的，有一唱三嘆的婉轉(zhuǎn)風(fēng)致。其第一章的大意是，佇立在那池塘的堤壩上，可以看到蒲草和荷花依然美好。而我心儀的美人啊，讓我憂傷讓我痛。日夜思念難入睡，以淚洗面想愛人。
綜合這兩首詩看，荷花與樹木、水草等組成意象群，以男女對稱的方式，或歡快、或傷感，反復(fù)歌詠，表達(dá)真摯愛情。也即，蓮花在《詩經(jīng)》中被用以表達(dá)愛情是穩(wěn)固的、約定俗成的文學(xué)手法，由此，后世的詩詞歌賦也得以傳承沿襲。
《古詩十九首》里有首《涉江采芙蓉》，“芙蓉”也是蓮花的別稱，據(jù)說還諧音雙關(guān)“夫容”，這首詩，也是較早的“采蓮曲”了。《涉江采芙蓉》全詩如下：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詩寫采蓮花、采香草想要贈給所思所想之人，然而愛人卻遠(yuǎn)在天涯。若該詩為女、男對唱，則更為貼切，詩的后四句是游子在外的感發(fā)，仿佛被女子癡情感召，心有所動……然而卻最終只是嘆息長路漫漫，歲月悠悠，情意深深，傷痕累累！
南北朝時代梁元帝蕭繹寫有體物抒情小賦《采蓮賦》，極力描摹采蓮之歡愉，美人與荷花相媲美，語言整飭，音節(jié)諧美，輕靈多姿，玲瓏剔透，瀟灑飄逸，可謂婉麗多情，清美自然。賦曰：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zhèn)饔鸨?。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终瓷讯鴾\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袸。菊澤未反，梧臺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
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愿襲芙蓉裳?！?/strong>
該賦可以譯為：紫莖亭亭，粼粼泛波，紅蓮朵朵，芰荷重重。碧綠的房屋，荷葉作屋頂，蓮籽兒潔白，蓮蓬如同黃螺。此時此地，俊男美女，搖起船兒，心中柔情蕩漾。鳥形畫船迂回慢進(jìn)，雀狀酒杯傳遞頻頻。船槳劃動被水草挽住，船兒前行，浮萍移開。美女?dāng)[動嬌柔的細(xì)腰，欲行又止，回眸傳情。夏季剛剛開始，春意尚未散盡，鮮嫩的荷葉映襯著初綻的荷花。采蓮女怕沾濕衣裳而低聲淺笑，擔(dān)心船兒傾覆而緊緊抓住衣襟。船槳擊水，緩緩向前，蘆葦茂密，緊挨著綾羅繡墊。蕩舟湖上不思返回，梧臺似乎已經(jīng)遙遙可見。水中的荇菜沾濕了衣衫，長長的菱蔓纏住了采蓮女的臂環(huán)。泛舟悠閑自在，水洲邊放歌一曲《采蓮》。
這《采蓮》歌中唱到：碧玉姑娘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前來嫁給身世顯貴的汝南王。蓮花映襯著她的容貌，荷葉的清香與她衣服上的香氣交織在一起。碧玉手持所采蓮花、荷葉進(jìn)獻(xiàn)給汝南王，希望穿上用蓮花、荷葉制作的美麗衣裳。
蕭繹是宮體詩的高手，長于描寫女性的聲色與容態(tài)。本賦詳寫蓮花叢中輕歌曼舞的采蓮女形象，加之賦末《采蓮》之歌，希望君子“制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隱蘊“永以為好”之意。后世的采蓮詩詞歌賦，在表現(xiàn)手法、感情表達(dá)與形象塑造上，大抵沒有超出蕭繹的這篇《采蓮賦》。
但后世與蓮花相關(guān)的詩歌里，特別是與愛情相關(guān)的蓮花詩歌里，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玩起了“諧音?！?。比如“蓮”—“憐”（憐愛，愛慕），“蓮子”—“憐子”（大約就是“愛你”的意思）；“藕”—“偶”（對偶，匹偶，配偶，類似“對象”的意思），“藕絲”—“偶思”（思念愛人）。明白了這樣的表達(dá)方式，再來看朱自清《荷塘月色》所引南朝民歌《西洲曲》中的“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這柔情如水脈脈，便可以明了了。再如，唐代詩人李群玉《寄人》詩曰：“寄語雙蓮子，須知用意深。莫嫌一點苦，便擬棄蓮心?！闭Z切切，愛深深，紙短情長，也是愛情甜蜜的表達(dá)。
而“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其《采蓮曲》中寫有“牽花恰并蒂，折藕愛連絲”，除了寫藕斷絲連、“偶思”不斷、愛意纏綿，還提到了“并蒂蓮”。并蒂蓮并不常見，但正因為稀奇，反而詩人多有吟詠。如唐代詩人劉商《詠雙開蓮花》有曰：“菡萏新花曉并開，濃妝美笑面相隈?！碧颇╉f莊有《合歡蓮花》詩曰“結(jié)作雙葩合一枝”。再如宋代詩人晁說之《偶得雙頭蓮花戲作》有曰：“嗟爾芙蓉芬芳姿，山水無染稱瑰奇……莫言才氣世無雙，并蒂何如君看取?！边€有金元之際的大文學(xué)家元好問的《摸魚兒·雙蕖詞》有曰：“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币驗椴⒌偕徥窃谝桓ㄇo上開出兩朵蓮花，也稱并頭蓮、同心蓮、合歡蓮等等，一般而言，除了作為吉祥的“福瑞”，并蒂蓮更被認(rèn)為是情投意合、恩愛合歡的情愛之花。
蓮花作為君子之花，其源頭亦可推溯至先秦時代。楚辭里就較為集中地運用芙蓉意象表達(dá)高潔清白、孤傲正直的人生品格和精神追求，這應(yīng)當(dāng)算是蓮花作為君子之花的萌發(fā)與開端。如屈原在《離騷》里有曰：“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痹偃缜毒鸥琛ど偎久分杏性唬骸昂梢沦廪?，倏而來兮忽而逝。”還有，宋玉《九辯》有曰：“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边@些描寫，芙蓉、荷葉所裝飾（或制作）的衣物均是正面人物或神所擁有的，足以彰顯其尊貴、高尚，與眾不同，傲然不群。
蘇軾也是把蓮花視為君子花的，他的《與王郎昆仲及兒子邁繞城觀荷花登峴山亭》詩有曰：“清風(fēng)定何物，可愛不可名。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聲?！碧K轍的《千葉白蓮花》則有曰：“蓮花生淤泥，凈色比天女?！倍K大約僅比周敦頤小二十歲左右，由二蘇的這些詩作似乎也可以推定，周敦頤《愛蓮說》在當(dāng)時影響就很大，且蓮花為君子之花的地位或即由此確立?！端问贰ち袀鳌さ缹W(xué)一》有周敦頤的傳記，記載黃庭堅高度評價周敦頤說“其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fēng)霽月。廉于取名而銳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蹦纤卧娙送踹~的《蓮花》詩曰：“蓮花出自淤泥中，過眼嫣然色即空。爭似泥涂隱君子，褐衣懷玉古人風(fēng)?！边@顯然就是周敦頤《愛蓮說》的詩歌翻版。而明代大儒王守仁《再過濂溪祠用前韻》詩曰：
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
斯文久已無先覺，圣世今應(yīng)有逸民。
一自支離乖學(xué)術(shù)，競將雕刻費精神。
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蘋。
周敦頤號濂溪先生，王陽明在詩里充分表達(dá)了對于周敦頤的崇敬之情，并且在最后一句點到了“蓮池”，暗含對于周敦頤君子品格的高度贊揚，也是對于蓮為君子花的充分肯定。
愛情花？君子花？“皇上，您還記得十八年前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呃，那么，你的眼里，蓮花是楚楚動人還是香遠(yuǎn)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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