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一個小問題：楊戩與二郎神是一個人嗎？我猜，多數(shù)讀者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啊。都耍三尖兩刃刀，同樣變化多端，都有哮天犬為伴，怎么看說的都是一路神仙。可是，如果真要你找出證據(jù)證明一下他們只有一張身份證，恐怕就有些犯難。
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的《西游記》加了條注釋說楊戩即二郎神，可是實際上，原著中根本沒有這樣說。
《西游記》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中，二郎神漂亮登場。當時二郎神與孫悟空上演了一段堪稱經(jīng)典的神妖大戰(zhàn)，看過動畫片的同學應該都記憶深刻，此處無需贅言，我只想提一個細節(jié)，你有沒有注意過，當時，孫悟空用嘲諷的口吻訴說二郎神的身世，說了這么一句：“我記得當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
孫悟空提到二郎神的父親是楊君，那么子承父姓，他應該姓楊，可是自始至終，《西游記》沒有哪句話說過：這個楊姓的二郎神，真名其實叫楊戩！而且，斧劈桃山，和楊戩又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
在《西游記》之前的一首詩中，作者又提到這個二郎神是“性傲歸神住灌江”，如果去過都江堰就知道，在灌江，住著一位二郎，那是李冰的次子，曾經(jīng)大戰(zhàn)水怪保衛(wèi)百姓的李二郎，可不姓楊?！对贰肪砣濉拔淖诒炯o”中記載，元至順元年，封李冰之子二郎為“英烈昭惠靈顯仁祐王”，而這個封號居然就出現(xiàn)在《西游記》二郎神的頭上！
追溯其源頭，我們看到，早在東漢，應劭所著的《風俗演義》就已經(jīng)講過李冰大戰(zhàn)江神的故事，只是那時候，還沒有他的二兒子什么事呢。
李冰實有其人。《史記·河渠書》中寫：“蜀守冰鑿離碓，辟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敝恢肋@位蜀中太守名字叫冰，但不知他姓什么?！稘h書·溝洫志》點明他姓李名冰，《太平廣記》引《成都記》，第一次提到李冰“入水戮蛟”。不管李冰叫什么名字，都沒有提到李冰二兒子和這次抗洪搶險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宋代之后，才出現(xiàn)李冰的二兒子參與抗洪的傳說——還將李冰的一個女兒變成了兒子，大概是覺得男性可以增加戰(zhàn)斗力?！遁浀貏儆洝肪硪晃逡灰豪钼叩摹吨嗡洝?，記錄了一則蜀地太守父子擒健蛙的故事，但文字簡略，并未說明蜀地太守姓甚名誰。北宋蜀人張?zhí)朴ⅰ对映踅ǘ蓮R記》才明確地說李冰有二兒子，顯靈幫助李冰消滅水患，只是也沒有鋪展開來講述李二郎如何大展神威與水患或蛟龍搏斗的故事。
清錢茂《都江堰小記》不僅詳細記錄了二郎與孽龍搏斗的經(jīng)過，而且還出現(xiàn)了梅山七圣的相似形象――七獵人。在《都江堰小記》中，二郎在擒龍之前還殺了虎，此時的二郎也持三尖兩刃刀，在七友的幫助下，大勝孽龍。如今的灌縣二王廟附近還有七圣殿，塑七友像，俗稱“七怪”。
另一個與灌江有關(guān)的二郎是隋代的嘉州太守趙昱，《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說趙昱俗稱灌口二郎，并被封為“清源妙道真君”：“清源妙道真君，姓趙名昱，俗曰灌口二郎，宋真宗朝，追尊清源妙道真君?！彼婚_始隨道士趙玨隱居在青城山，隋煬帝知道他賢能，請他出山任嘉州太守，他曾經(jīng)斬蛟龍，斬蛟時，他的身邊就有鷹與犬，《清源妙道顯圣真君一了真人護國佑民忠孝二郎寶卷》也說“白犬神嗷緊跟隨”，這里的“犬神”恐怕就是之后二郎神身邊形影不離的吠天犬的原型。
原題唐柳宗元《龍城錄》上這樣寫趙昱斬蛟的故事：
趙昱，隋末拜嘉州太守。時犍為潭中有老蛟為害，昱率甲士千人，及舟屬男一萬人，夾江岸鼓吹，聲震天地。昱乃持刀沒水，頃江水盡赤，石岸半崩，吼聲如雷。昱左手執(zhí)蛟首，右手執(zhí)刀，奮波而出。列人頂戴，事為神明。
“英烈昭惠靈顯仁祐王”和“清源妙道真君”這兩個封號均未見《封神演義》，可是卻都是《西游記》中所寫的二郎神的封號。奇怪的是，《西游記》中的二郎神既不姓李，也不姓趙，而是姓楊，這和《封神演義》有關(guān)嗎？在《封神演義》第四十回楊戩出世時，楊戩向姜子牙自報家門，只說自己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門下弟子”，只字未提自己與灌江或者劈山救母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
劈山救母的故事，在神話史上一開始的主角是沉香，而非二郎神，正如我們在動畫片《西岳奇童》中所看到的，二郎神不僅沒有劈山救母，而且恰恰正是他，是沉香救母的最大敵人。完整講述這個故事的是杜穎陶編的《董永沉香合集》，其中有一卷《沉香太子全傳》，寫漢代書生劉向上京趕考途中路過華山神廟，與華山三娘有三宿之緣，三娘因而懷孕。此時正值王母娘娘壽誕，諸仙赴蟠桃會慶壽，三娘托病未去，其兄二郎算出因由，用華山將其壓在地下洞中。三娘在洞中產(chǎn)下沉香，遣夜叉將其送去揚州認父。后沉香又回到華山，遇何仙姑授予仙術(shù)，并得到一柄宣花神斧，與其舅二郎大戰(zhàn)于華山，經(jīng)玉帝撮合而最終救出親娘。劉向又向漢朝皇帝奏明前因后果，皇帝加封沉香為“太子”。
敦煌變文的目連故事一直被認為是沉香劈山救母的一個重要源頭。在這些故事中，目連住在西方，母親青提夫人，在世慳貪，遭到報應，墮入阿鼻地獄。目連連連向佛祖求情，佛祖就贈與他十二之錫杖，七寶之缽盂，進入地獄之中救得母親升天。目連全名摩訶目犍連，在佛陀的弟子中號稱神通第一。救母是救母，但沒有劈山以顯示他的力大無窮。
胡適在《跋<銷釋真空寶卷>》一文中提到，他于嘉靖三十四年，買到過一部北京刻的《清源妙道顯圣真君二郎寶卷》，其中清楚地寫到二郎神為救母親云花，將孫悟空壓在七孔山之下，這是將沉香的故事完全顛倒過來了。這部寶卷中，這位二郎的名字叫楊天佑。而在這部奇怪的著作中，大量出現(xiàn)了道教煉丹術(shù)術(shù)語。比如第二節(jié)為“鉛汞交參品”，又暗指性交；第六節(jié)為“水火既濟品”，同樣指涉道教煉丹術(shù)。
在《西游記》中，二郎神姓楊，看來不是趙昱，至于他真名叫什么，作者并沒有說明，給人一種印象，他要強調(diào)二郎神的這個俗稱。這有什么寓意？他叫二郎神卻有三只眼睛，而且，二郎神使的三尖兩刃刀和他的名字正好吻合，很像坤卦三條短爻的卦像，而孫悟空所使的金箍棒像一條陽爻，為純陽一體。他們兩者，是否為陰陽的變體？二郎神住在灌江，為水，孫悟空為火；從五行的角度來看，孫悟空為金，二郎神如果姓趙就無法與之配對，而如果改姓為楊，為木，這兩者的戰(zhàn)斗，何嘗不是陰陽交融、水火相濟、金木交并的結(jié)果？清代道教注釋家劉一明也注意到了二郎神中“二”字的重要寓意，并進而計算出二郎神率領(lǐng)的一千二百草頭神，與二郎神以及梅山六兄弟的乘法關(guān)系：
“二郎”者，陰偶之數(shù)，從《坤》而出，故為《乾》天之外甥；當陽極之會，陰氣當顯，故曰顯圣二郎?！懊飞搅苄帧闭撸独ぁ分趿?；一千二百草頭神者，二六一十二，《坤》之六二。
太復雜了，在中國秘密的河流中，孕育著二郎神這樣的水中仙，也孕育著《西游記》這樣一部神秘莫測的神話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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