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晚清中興兩名臣曾國藩與胡林翼，有人曾這樣評價兩者的區(qū)別——圣賢而豪杰者，曾公也；豪杰而圣賢者，胡公也。
咱們今天要聊的這段驚心動魄、波瀾起伏的歷史，即鮮明地印證了他們各自的英雄底蘊，一個賢明在胸，一個豪情向前。
風(fēng)云變幻間，兩公雖有英雄之爭，但終究還是英雄惜英雄，震天撼地，淚灑江山。
讓我們從胡林翼那曲折滄桑、壯志不滅的英雄之路說起。
少年時的胡林翼異常有光芒。四歲時，父親即發(fā)覺其穎慧過人；八歲時，大名鼎鼎的兩江總督陶澍一見驚為偉器，隨即便將七女許配給了他；及至成年，豪杰鋒芒已出，常有縱言闊步，氣豪萬夫之舉；二十五歲，一舉高中進(jìn)士，錦繡前程已踩腳下——
然而，應(yīng)向巔峰而去時，胡林翼卻從云端墜落了下來。
在京城那幾年，他沾染上了紈绔之氣，鬧出的風(fēng)流韻事直有此人已毀的惡感。
二十九歲那年，雪上加霜。
赴江南任鄉(xiāng)試副主考本是有益仕途升遷的美差，不料迎來的卻是人生的重大挫折。鄉(xiāng)試主考文慶生病，其下人攜人入闈閱卷事發(fā)，胡林翼身為副主考，有失察之過，因此受到降一級調(diào)用的處分。
這挫折看似不大，但導(dǎo)致的連鎖反應(yīng)很致命。原來，胡林翼父親胡達(dá)源曾高中探花，官至四品，八年前也曾以副主考身份受到主考牽連，被連降三級，從此一蹶不振。
父子兩人的遭遇竟如出一轍，難道是胡家兩代翰林，過于興隆，以致月滿而虧了？還是胡林翼放浪形骸，招致了天譴？
在詭異的命運面前，胡達(dá)源戰(zhàn)栗了，因心力憔悴，半年后便撒手人寰。
仕途受挫，又遇喪父之痛，加之甚為欣賞器重他的老岳父、大靠山陶澍在前年也去世了，這一切讓胡林翼心灰意冷，身上的豪杰氣也蕩然無存。
扶父親靈柩回籍，按慣例，胡林翼在籍守孝二十七個月便可復(fù)出，但他卻從三十歲守到了三十五歲，整整五年。
這是胡林翼墜入人生低谷的五年，也是他痛定思痛、脫胎換骨的五年。
曾國藩也曾有過這種脫胎換骨的經(jīng)歷，與曾國藩去鋒芒不同，重入仕途的胡林翼選擇了一條讓世人驚愕的道路，到貧瘠困苦之地磨礪自己。
就這樣，三十六歲的胡林翼去了貴州。
在隨后的六年，胡林翼除盡虛華，勵精圖治，在地方全力剿匪，因其豪杰作為，他不僅贏得了地方百姓的贊譽，也引起了咸豐帝的注意。
經(jīng)歷如此磨礪，僻遠(yuǎn)彈丸之地終歸難容一代豪杰的雄心壯志！
縱觀天下，已重新立起來的胡林翼意識到，要想創(chuàng)下豐功偉業(yè)，唯有重回戰(zhàn)火紛飛的兩湖故土，披掛上陣，與兵勢正兇的太平天國一決雌雄。
然而，地方上卻不舍他離去，一次次收繳了他的回歸之請。
心急如焚時，時任湖廣總督吳文镕因深知胡林翼的才干，適時地站了出來，并為他上了一道奏請的折子。
由此，脫胎自苦難的胡林翼終于踏上了一展宏圖的豪杰之路。
胡林翼此次出山，所帶人馬只有六百，三百是他在地方精練的黔勇，另三百是沿途新招的。以區(qū)區(qū)六百人殺入兇險無處不在的兩湖重地，胡林翼接下來將面臨什么？
可想而知。
咸豐四年正月十九，即胡林翼動身的第四十天，六百人的隊伍剛到湖北簰州鎮(zhèn)，一個驚人的噩耗便將他擊呆了——他欲投奔的湖廣總督吳文镕，已于四天前在黃州堵城之役中因兵敗而投塘自盡了。
噩耗之下，胡林翼是悲憤難鳴，走投無路。
沒有辦法，他只好去投奔只通過幾封書信的湖北按察使唐樹義，此人正在不遠(yuǎn)的金口治理水軍。
然而，當(dāng)胡林翼帶著六百人來到金口后，見到的唐軍卻是紀(jì)律渙散、毫無斗志。憑借豪杰的直覺，胡林翼當(dāng)即判下結(jié)論，此軍不可救藥，此地兇險無比。
于是尚未與唐樹義會面，胡林翼便立即掉頭，帶著六百人的隊伍迅速撤離了。
豪杰的預(yù)感何其之準(zhǔn)，四天后，唐樹義兵敗自殺。
但逃過一劫的胡林翼并沒有就此擺脫險境，太平軍無處不在，并且近在眼前，只要稍有不慎，露出自家只有六百人的虛實，迎接胡林翼的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萬分危急下，胡林翼只能一邊巧擺迷魂陣，一邊差人去送求救信。
他要將求救信送給誰呢？
曾國藩。
說到胡林翼和曾國藩的關(guān)系，兩人在此前并無過深的交往，曾國藩只是在胡達(dá)源的葬禮上跟胡林翼有過一面之交，此外就是曾國藩母親去世時，胡林翼從貴州寄過一封吊唁信。
但泛泛之交從來不是英雄相惜的障礙。
曾國藩雖與胡林翼沒有深交，但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大賞其才，在曾國藩眼中，胡林翼鴻才偉抱，足以救今日天下。
所以，在接到胡林翼求救信后，身在長沙的曾國藩立即協(xié)調(diào)湖南巡撫駱秉章“支給口糧軍械”，并派人火速解送火藥帳棚以及兩千兩銀子，前往救濟。
遺憾的是，曾國藩先救援后與胡林翼回合的計劃在半道上就被扼殺了，太平軍封死了去路，解送人員根本突不過去。
焦急之下，曾國藩只好派人給胡林翼再送信，在信中，曾國藩告訴胡林翼，湘軍將先進(jìn)攻岳州，胡林翼可撤出湖北，向岳州附近靠攏，以求安全。
因為曾國藩的及時出手，胡林翼轉(zhuǎn)危為安，并由此歸入了湘軍陣營。
對歸入湘軍，胡林翼是心悅誠服的，否則他不會將曾國藩尊稱為老板。
但兩雄相聚，不久就引來了清廷眼線的提防與暗算。
咸豐四年二月末的某一天，曾國藩突然接到咸豐上諭。在這份意在指責(zé)的上諭中，咸豐說，據(jù)湖北巡撫青麐（滿人）奏報，曾國藩帶勇已距金口百有余里，胡林翼隨同前往，卻退往上游。順流猛擊之時，一味退守，是何道理？
對待為清廷打拼的漢臣，咸豐始終有催其以命相搏的心態(tài)，有時甚至不顧戰(zhàn)場實情，此前，湖廣總督吳文镕就是這樣被催逼死的。
面對咸豐對胡林翼的指責(zé)，曾國藩的表現(xiàn)不負(fù)他先是圣賢后是豪杰的胸懷，他當(dāng)即上疏，除了言明胡林翼未能進(jìn)擊的理由，更針對咸豐的心理對胡林翼毫無保留地褒揚了一番。
曾國藩說，胡林翼之才勝臣十倍；將來可倚以辦賊。
不僅如此，此后湘軍凡有勝仗，曾國藩無不以胡林翼為首功奏報咸豐，并且一再稱贊胡林翼“膽識絕人，威望夙著”、“才大心細(xì)，為軍中萬不可少之員”。
因為曾國藩的大力舉薦，胡林翼在躲過責(zé)難后升遷的很快，咸豐四年六月，被授予四川按察使，八月，又被補授湖北按察使。
但就在胡林翼一步步升騰而起的時候，曾國藩自己卻遭受了慘痛的湖口慘敗，并因此陷入了坐困南昌的噩夢。
逢此大困境，照俗人理解，胡林翼理應(yīng)站曾國藩身旁助其一臂之力。然而，當(dāng)咸豐五年初武昌被太平軍圍困時，胡林翼卻向曾國藩提出了這樣一個請求，想帶自家人馬馳援武昌。
朝嚴(yán)重了說，胡林翼的這個請求就是危難時刻，自顧前程。
讓人感到欽佩的是，曾國藩不僅答應(yīng)了，而且還給胡林翼撥去了兩路人馬，從而使胡林翼有了五六千人的勁旅。
這絕不是受清廷壓迫后的被迫之舉，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英雄惜英雄。因為曾國藩知道，胡林翼乃一代豪杰，在自己這里終歸是寄人籬下，像他這樣的人一旦捕捉到展翅而去的機會，定會放手一搏，所以與其阻攔，不如成全。
這么做，不僅顯格局，而且露胸懷。
胡林翼對此也是心知肚明、感激不盡的，所以才有了他事后的感慨——“昔日本錢，出于老板?！?/p>
不過話又說回來，此時的曾國藩想必也沒能料到，獨自展翅后的胡林翼竟然迎來了一飛沖天的好運勢。
此話怎講呢？
也許是因為武昌的形勢太危急了，也許是咸豐的帝王算計太深了，這邊胡林翼剛上路，那邊清廷的新任命就下來了，胡林翼升任江蘇布政使，接著調(diào)任湖北布政使。
剛調(diào)任湖北布政使，結(jié)果武昌就陷落了，湖北巡撫陶恩培就自殺了。緊跟著，新的詔命就下來了，胡林翼代理湖北巡撫。
得知這個消息，坐困南昌的曾國藩既為胡林翼感到高興，又為自己感到悲哀。
為胡林翼感到高興可以理解，為自己感到悲哀從何說起呢？
一年前，曾國藩攻克武漢，大喜過望的咸豐當(dāng)即賞給曾國藩二品頂戴，令其署理湖北巡撫。但僅僅過了幾天，咸豐就緩過神來收回了成命，曾國藩擁兵數(shù)萬，授予地方實權(quán)，他若擁兵自重，割據(jù)一方，豈不是自取其禍。
因為帝王猜忌，曾國藩打拼多年，卻一直只掛個兵部侍郎的空銜。反觀胡林翼，回歸不過一年，在官位上已后來居上，這讓曾國藩怎能不為自己感到悲哀。
悲哀之下還有更嚴(yán)重的，很明顯，咸豐這是在借機搞以胡制曾，企圖分化湘軍的整體實力。
說到這，可能有人會說了，不對，胡林翼乃忠義豪杰，咸豐的算計不可能得逞。
但如果明白了英雄相爭，有時候爭的是什么？你可能就不會這么看問題了。
有時候，英雄相爭，爭的不是名，不是利，而是風(fēng)云本身，這時候，一切的忠義往往都要讓位于風(fēng)云本身。
恰恰，胡林翼就是這種以風(fēng)云為大的英雄豪杰。
胡林翼初代巡撫，在太平軍的兇猛攻勢下，不久即連吃敗仗，悲憤至極時，胡林翼甚至有怒馬加鞭，沖向敵陣，以身殉國的沖動之舉。
但被部下攔下，恢復(fù)理智后，為了風(fēng)云大局，胡林翼拋開所謂的忠義，做了一件看上去極其不義之事。
他奏請朝廷，竟要抽走曾國藩苦撐江西危局的唯一一支勁旅，羅澤南所部。
湘軍曾有兩大支柱，一個是已戰(zhàn)死九江的塔齊布，剩下的就是羅澤南。換是順境主動時，把羅澤南抽調(diào)走，曾國藩應(yīng)付起來或許不難，但深陷如此險境，將羅澤南抽調(diào)走，無異于釜底抽薪。
面對胡林翼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好友劉蓉苦勸說，公所賴以轉(zhuǎn)戰(zhàn)者，塔羅兩軍。今塔將軍亡，諸將可恃獨羅公，又資之遠(yuǎn)行，脫有急，誰堪使者？
曾國藩卻說，吾極知其然。然計東南大局宜如是，今俱困于此無益。此軍幸克武昌，天下大勢猶可為，吾雖困猶榮也。
什么是大格局下的圣賢豪杰？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相爭下的英雄相惜？
義無反顧將自身置于險境中的曾國藩便是。
如此將自身置于危難，未必能活！但活出來，便是真領(lǐng)袖。
再說胡林翼，只觀風(fēng)云利害，不顧眼前忠義，這何嘗又不是他的豪杰壯舉！
說到底，曾胡二人都在舍，一個舍性命，一個舍忠義。
他們之所以后來能扭轉(zhuǎn)乾坤，這一點被談及的太少，也忽略的太多——
羅澤南亦是一位真豪杰，未受世俗忠義的牽絆，他率軍迅猛殺去。
可憐曾國藩，被困在南昌及九江的南康一帶，文報不通，聯(lián)系中斷，連家書都不得不用蠟丸隱語，化裝潛行，就這樣，被太平軍撲殺者亦在百人之上。
深知曾國藩危在旦夕的胡林翼、羅澤南別無他法，只能舍命猛攻武昌城，以求破城后能快速回援曾國藩。
就這樣，在武昌城下，羅澤南率部連打一百多仗，與太平軍肉搏，最終左頰被火槍擊中，五天后，壯烈死去。
羅澤南之死，讓咸豐的算計消解于無形，也讓曾國藩與胡林翼之間的英雄相爭、英雄相惜溢出了慘烈的鮮血。
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風(fēng)云奮擊！
亦是英雄最終功成必須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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