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名著就是那種人人都沒看過的但是人人都希望自己看過的書，我拖到今年，才翻開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看著就覺得不對勁，貼不上我長期以來的印象。
評論里都說安娜熱情美貌，卻按照俄羅斯的婚姻傳統(tǒng)，嫁了個老干部——非眼下大熱的那種老干部，一個大她很多的高官而已。他刻板無趣而且跋扈，讓安娜生活得很痛苦。她大膽追求愛情，卻被全社會迫害壓制，最后臥軌自殺，以死抗?fàn)帯?/p>
這樣的安娜令人同情，她丈夫卡列寧，算是一個間接的劊子手了。但是，看文本里的他，卻沒那么可憎，他和安娜，說不上是誰害了誰。
卡列寧首次出場，是去火車站接安娜，安娜一見他就很不爽，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很丑陋。什么樣的耳朵是好看的呢？有人覺得小耳朵秀氣，有人覺得大耳朵福相，還有人認(rèn)為招風(fēng)耳比較萌，關(guān)于耳朵的審美，最沒有一定之規(guī)，對一個人耳朵的惡意背后，是對一個人整體的惡意。
安娜的確討厭丈夫的一切，他唇邊譏諷的微笑，他疲倦的大眼睛，還有他說的話：“哦，你看，你的溫存的丈夫，還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樣溫存，望你的眼睛都望穿了。”安娜聽出了譏諷的意味，也許卡列寧確實語帶調(diào)侃，但若是太認(rèn)真地說這些，豈不是太瓊瑤？借著點玩笑抒情，才更自然，更有幽默感嘛。
她反應(yīng)冷淡，直接問兒子的狀況?？袑幚^續(xù)借玩笑抒情：“這就是我的熱情所得到的全部報酬嗎？他很好，很好……他可并沒有因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的丈夫那樣……”
就這還叫刻板無趣？啊不，我覺得他簡直可以辦個學(xué)習(xí)班，教一教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怎樣積極主動而又不肉麻地向老婆傳情達(dá)意呢。在之后的情節(jié)里，我們還可以看到他的其他優(yōu)點：他是一個細(xì)心的父親——盡管后來一度因為妻子出軌對兒子也變得冷淡；堅持閱讀，涉獵甚廣；保持穩(wěn)定的情緒；對自己的信仰很忠誠……這些，全部被安娜視而不見，她一心一意地討厭他。
當(dāng)然，安娜有討厭他的權(quán)利。不是每個女人都是大叔控，安娜不斷重復(fù)的一個噩夢，暗示了她對他生理上的厭惡：她經(jīng)常夢到一個胡須蓬亂的老頭，彎著腰拿著鐵器在她身上捅，她感覺那個農(nóng)民并不注意她，卻拿著鐵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
這個夢有著太明顯的性暗示，農(nóng)民應(yīng)該就是卡列寧，她認(rèn)為他對自己沒有感情，那性事也如用一個冰冷的鐵器在她身上捅?？袑帎鄄粣鬯橇硪徽f——書中明確地提到卡列寧是愛她的，但這也沒關(guān)系，就像魯迅對朱安的愛很無感一樣，安娜有權(quán)利不接收卡列寧那種愛，也有權(quán)利爭取更有激情的、更能取悅于她的那種愛。但問題是，從頭到尾，我們無法看出安娜是在爭取愛的自由，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憑著一種小女孩式的任性，根據(jù)外部的浪潮做出即時性反應(yīng)。
安娜認(rèn)識了年輕英俊的男子弗龍斯基，他們相愛，鬧得滿城風(fēng)雨。在彼得堡的社交界，有點緋聞沒問題，善于逢場作戲，是一個貴夫人的基本功，但是動了感情，就是不成體統(tǒng)的。在一位夫人組織的聚會上，當(dāng)卡列寧在人們的簇?fù)硐沦┵┒?，安娜和弗龍斯基離群對坐，熱烈地談情說愛。滿屋子的人都為之側(cè)目，一直信任妻子、并認(rèn)為嫉妒是對自己和妻子的貶損的卡列寧，也無法無動于衷了。
卡列寧與安娜之間有了第一場比較嚴(yán)肅認(rèn)真的談話，確切地說，是卡列寧這方面比較嚴(yán)肅認(rèn)真。面對他的質(zhì)疑，安娜扮出無辜臉，說：“有的時候你不喜歡我沉悶，有的時候你又不太喜歡我活潑。我不沉悶，這使你生氣了嗎？”她王顧左右，裝出純真和戲謔的樣子，還摸索著頭上的發(fā)針，說自己困了。即使卡列寧求她看在上帝的份上，直面這件事，她也只是忍著笑，匆忙地說，“實在該睡了?！?/p>
“他想要和她開誠布公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悅的迷惑的壁壘擋住了……像一頭公牛一樣垂著頭，他服服帖帖地地等待著他已感到舉在他頭上的利斧?！?/p>
這樣的安娜讓我疑惑，起碼這個時候，她并不想像卡列寧那樣，戳破真相，她滿意于這種茍且，而且以她的方式，讓這種茍且，安穩(wěn)地進(jìn)行下去。
她仍舊經(jīng)常跟弗龍斯基見面，懷了弗龍斯基的骨肉，卻拒絕他私奔的建議。在賽馬場上她看到弗龍斯基受傷，當(dāng)著包括她丈夫在內(nèi)的無數(shù)人的面，失態(tài)地大哭。當(dāng)卡列寧再次對她提出警告時，她終于說出：“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惡你……隨便你怎么處置我吧?！?/p>
可是卡列寧能怎么辦？他作為高官，不能輕易離婚；如果離婚，他就得指控她與人通奸，這讓他覺得難堪；再說他也不愿意她去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他思來想去，只能是佯裝不見罷了。他給她留了余地，卻還是在自家的臺階上，遇到了妻子的情人。后者對他鞠了個躬，他咬著嘴唇，把手在帽邊舉了舉。
他的克制并沒有讓安娜內(nèi)疚，相反，她更恨他了：“如果我處在他的地位，像我這樣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殺死，撕成碎片。我絕不會說：‘安娜，親愛的’。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機(jī)器?！奔词顾@樣恨他，她依然生活在他的家里。
安娜是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不錯，但卡列寧也并非這制度的締造者，他又占了多少便宜？他的克制、隱忍，只換得安娜極度的鄙視與詆毀，他連呼吸都是錯，卻無人可以訴說。
卡列寧終于考慮離婚，安娜的哥哥又來求他不要毀了安娜，他們都看出，如若離婚，安娜接下來路途兇險，就在這時，臨盆前的安娜得了產(chǎn)褥熱，命懸一線，看著安娜陷入癲狂狀態(tài)，卡列寧原諒了她，接納了她和她的私生女。
“我要把另一邊臉也給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連襯衣也給他……”卡列寧拉著弗龍斯基的手，含著淚，卻以一種明朗平靜的神情，坦誠地跟他講自己的心路歷程，從打算離婚，到盼望安娜死掉，到完全饒恕了她……弗龍斯基感到慚愧，他試圖自殺，子彈跑偏了，弗龍斯基活了下來。
對于三個人，都算是劫后余生，卡列寧決定直面安娜對他的厭惡，讓安娜說了算，他對安娜的哥哥說：“我愿意蒙受恥辱，我連我的兒子也愿意放棄，但是……但是不弄到這個地步不是更好嗎？可是由你辦去吧……”安娜的回復(fù)是：“他一切都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夠接受他的寬大，我不想離婚……”避開這種正式的切割，她毅然選擇了一條最為害人害己的路：她和弗龍斯基私奔了。
卡列寧從此變成人們眼里的大笑話，弗龍斯基放棄他在軍中的前途，安娜呢，沒了名分、聲譽(yù)和兒子，將安全感全部維系于她并不真正信任的愛情之上，三個人，一同卷入痛苦的漩渦。
在私奔的女人里，安娜其實算得最幸運(yùn)的一個，她的情人很有錢，私奔路上她過得很優(yōu)裕；她的情人也很長情，雖然有時也會為跟過去的生活完全斷交而略感空虛，但他通過畫畫自救，這也是人之常情。
安娜并不滿足，她忽略掉弗龍斯基為她放棄的，只念念于她為弗龍斯基而失去的，比如社交界對她的肯定與歡迎。的確，與弗龍斯基重新回到彼得堡，她受到了社交界的排斥，但這不是可以預(yù)見的嗎？你背棄了社會的規(guī)則，必然被社會排斥，怎么可能“你虐社會千千遍，社會待你如初戀”？就算你覺得這種規(guī)則是霸王條約，要抗?fàn)?，但是不是，也可以選一個更有尊嚴(yán)更有效的抗?fàn)幏绞剑?/p>
安娜怎么做的呢？她置弗龍斯基的反對于不顧，跑到歌劇院去考驗社會的底線，當(dāng)一位先生隔著包廂跟她說話時，他的妻子大鬧了起來。安娜認(rèn)為蒙受了奇恥大辱，對弗龍斯基吼叫：“你不應(yīng)當(dāng)使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假如你愛我……“
“假如你愛我……”這是安娜對弗龍斯基常用語，有時會說出來，有時在心里。弗龍斯基只有作為一個愛者對她才是有意義的：“對于她來說，整個的他，以及他的習(xí)慣、思想、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特質(zhì)只有一樣?xùn)|西，那就是愛女人，而她覺得這種愛情應(yīng)該完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p>
除了愛她之外，弗龍斯基做的其他事，都一文不值。他去參加一個地方上的選舉，稍稍耽擱，她就要以女兒生病的理由，把他召回；她把每一個和他略有瓜葛的女人都視為假想敵，為此與他冷戰(zhàn)。她怒氣沖沖，萬分委屈，有時又曲意逢迎，弗龍斯基無時無刻不活在她的壞脾氣和小心機(jī)里，受到的折磨一點不比卡列寧少。而他也像曾經(jīng)的卡列寧那樣仁至義盡，給她提供錦衣玉食的生活，關(guān)心她內(nèi)心的波動，希望她能夠離婚和自己正式結(jié)合，也可以給以后的孩子以名分，但只要一提起這個安娜就大發(fā)雷霆，等到她終于答應(yīng)考慮，已經(jīng)時過境遷。
受辱的卡列寧，收回對她的寬恕。一度處于絕境的他，又因為被另一個女人利季婭溫柔相待而受控于她手中，利季婭結(jié)交的一個神頭鬼腦的法國人，指使卡列寧拒絕了安娜離婚的請求。
看上去，安娜陷入了困境，但這是否就是走投無路？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中，卡列寧可以從愿意離婚變成不愿意離婚，也有可能某天心有所動，豁然開朗，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蹴而就，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忍耐等待與對峙。
可是安娜是一個真正的公主，會為了十八層羽絨被下的豌豆夜不能寐。她曾對她的嫂子說：“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說這話時，她衣履光鮮被情人寵溺，她嫂子，卻穿著帶補(bǔ)丁的衣服，徒有一個屢屢出軌的丈夫?，F(xiàn)在，安娜有了更多的理由確認(rèn)自己的不幸，她放任自己崩潰。
她想一出是一出，想到了就要弗龍斯基立即執(zhí)行，后者稍有遲疑，就被她視為背叛，口角中，她大罵弗龍斯基的母親，并且指控他維護(hù)他母親是多么虛偽。她告訴使女，她頭有些疼，讓弗龍斯基回來后不要進(jìn)自己的房間，當(dāng)弗龍斯基真的這么做時，她認(rèn)為他已經(jīng)不愛自己了。
他去母親那里處理一些關(guān)于財產(chǎn)的事務(wù)，她分分鐘不能忍，寫信，發(fā)電報，還要跑去大鬧一場，揭穿他的真面目。到了火車站，她想起當(dāng)年剛剛與弗龍斯基相識時，身邊正有一起臥軌事件發(fā)生，便臨時起意，躺在了鐵軌上。
她如愿以償。她死后弗龍斯基無比痛苦，一蹶不振，要到戰(zhàn)場上去送死?？墒牵鲞@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到底有何意義？所謂“敢愛敢恨”，難道就是導(dǎo)向這自毀的激情？安娜到底是怎樣把自己弄到這一步的？
不妨把她和另外一個私奔者做個對比，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王嬌蕊，她和安娜一樣，是欲望洶涌的女人，她愛上了丈夫的朋友佟振保。當(dāng)她確定了這愛情，立即寫信去與丈夫做個了斷，佟振保卻驚惶得生了病，要她跟她丈夫說，她只是開個玩笑。
她十分錯愕，卻沒有一句抱怨，“飛快地一下，她已經(jīng)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么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cè)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fā)往后掠兩下，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之后佟振保聽說她和丈夫協(xié)議離婚。數(shù)年之后，佟振保已經(jīng)娶妻生女，在公交車上，與王嬌蕊不期而遇。此時的她算不上美，“很憔悴，還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huán)，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p>
“憔悴”與“俗艷”都不是好詞，放到王嬌蕊身上，卻有一種生命的質(zhì)感，她不像安娜最后時刻依舊風(fēng)情萬種，但是，她的這種憔悴的、殘破的俗艷，是與命運(yùn)搏斗過的痕跡。
書中說得簡單，她再嫁姓朱男子，生了孩子，都是很普通的情節(jié)，那種驚心動魄感，從她和佟振保的對話里透露出來。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xué)會了，怎樣，愛，認(rèn)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領(lǐng)，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癖＠湫Φ溃骸闩龅降臒o非是男人?！瘚扇锊⒉簧鷼?，側(cè)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jì)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后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王嬌蕊和前夫離婚后，孤身一人在中國，從容顏上看也是吃了很多苦的樣子，但這女子能從苦中嘗出蜜來。佟振保負(fù)了她，她卻由此得知，認(rèn)真愛，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命運(yùn)的洪流滾滾而來，她于浪潮中站住腳，穩(wěn)住神，她說她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她對境遇無預(yù)設(shè)，勇于見招拆招，由此看到更大的世界，遇見更多的自己。誰說張愛玲只見人生的千瘡百孔？她在王嬌蕊身上展現(xiàn)怎樣一份人性的光明！
很像那個著名的童話，《海的女兒》，最初，小人魚也曾想得到愛，借助愛，獲得不滅的靈魂，當(dāng)這個愿望落空，王子愛上別的女人，巫婆告訴她，殺死王子就能解除魔咒。這是一個暗喻，讓她像安娜那樣通過憤怒解救自己，但小人魚終于還是扔掉手里的匕首，天使把她接到天上，告訴她，通過做善事，一樣可以獲得不滅的靈魂。是啊，王嬌蕊也說，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
相形之下，安娜的世界只有預(yù)設(shè)，沒有準(zhǔn)備，她要真愛，要兒子，要被尊重被歡迎，更時刻被愛人重視，她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小女孩，裝作沒心沒肺，想得到更多的玩具。稍不如意便亂了陣腳，慌亂之下就勃然大怒，她是這樣脆弱這樣容易被摧毀的女人，原該隱居于家園之中，卻非要躍身于愛情的江湖，將此間當(dāng)成專為她建造的樂園，發(fā)現(xiàn)不是，就以自毀般的激情，要砸它個稀巴爛。
“為愛生為愛死”這種詞，看上去很好看，但細(xì)究起來，是不是有些太單薄呢。
托爾斯泰為什么要塑造安娜卡列尼娜這樣一個人物，他對安娜又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是很費(fèi)嫌猜的事。偉大的作家就是這樣，他們筆下的套路，往往是圈套，在小說中，托爾斯泰多次通過許多人的眼睛，描摹安娜的嫵媚動人，那種生機(jī)勃勃的美?？墒?，他寫她的愚蠢與潑悍時，也毫不留情。
托爾斯泰寫這篇小說時，曾說，我要塑造一個墮落的女人。評論家許子?xùn)|認(rèn)為，托爾斯泰初衷是這樣，但寫著寫著，作家自己愛上了這個一開始他準(zhǔn)備批判的女人。這是一種思路，但是，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這是半句話，剩下的那半句是：可墮落是迷人的。所以他并行地寫她的美和愚蠢，她的“生機(jī)勃勃”，源自她身上那直接的膚淺的愿望，即使我予以長篇大論的批評，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安娜式的隨波逐流，比王嬌蕊式的天人之戰(zhàn)，更誘人，也更過癮。這是人世里的矛盾之處，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言說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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