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fēng)藏書
《韓非子》解讀
存韓第二
韓事秦三十余年,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
韓國將秦國當(dāng)作宗主國來侍奉已三十余年,對外,為秦國提供屏障,阻止東方各國的進攻;對內(nèi),就像草席和坐墊一般屈居在下,聽任秦國使用。
出外,為秦國作屏障護衛(wèi),入內(nèi),為秦主鋪席墊薦。
捍蔽:藩屏。捍,同“捍”。席薦:草席,草墊。
秦特出銳師取韓地而隨之,怨懸于天下,功歸于強秦。
秦國只要派出精兵攻取別國領(lǐng)土,韓國總是追隨其后,怨恨結(jié)于諸侯,利益歸于強秦。
特:但凡,只要。
懸:結(jié)。
據(jù)王先慎《韓非子集解》,“秦特出銳師取韓地而隨之”為“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隨之”。
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
況且韓國向秦國進貢盡職,與秦國的郡縣沒有什么不同。我就是秦國的一個郡縣。
貢職:貢物、賦稅。
今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
現(xiàn)在我聽說陛下貴臣存有將要發(fā)兵伐韓的計謀。
貴臣:聯(lián)系后文分析,當(dāng)指李斯。
夫趙氏聚士卒,養(yǎng)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
趙國聚集士兵,豢養(yǎng)提倡合縱的人士,準(zhǔn)備聯(lián)合各國軍隊,深知秦國實力不被削弱,則諸侯必定滅亡,打算西向攻秦來實現(xiàn)它的意圖,這已不是一朝一夕的計劃了。
贅:綴連。
今釋趙之患,而攘內(nèi)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
如今秦國丟下趙國這個禍患,而要除掉像內(nèi)臣一般的韓國,那么天下各國就明白趙國合縱攻秦的計謀是正確的了。
攘:排斥。
夫韓,小國也,而以應(yīng)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
韓國,本是一個小國,而要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君主受辱、臣子勞苦,君臣上下相互共憂患已經(jīng)很久了。
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筑城池以守固。
修筑了防御工事,警戒強大的敵人,又有儲備物資,筑城墻、挖護城河以便固守。
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quán)輕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
現(xiàn)在如果伐韓,很難一年就滅掉它。如果攻克一個城池便要退兵,那么秦國的力量就會被各國看輕,各國勢必會聯(lián)合起來摧毀秦軍。
權(quán)輕:實力被看輕。
韓叛則魏應(yīng)之,趙據(jù)齊以為原,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趙之福而秦之禍也。
韓國背叛,魏就會響應(yīng),趙依靠齊國作后援,如此,就是韓、魏資助趙國,并以齊國為憑藉鞏固合縱,進而與秦爭強,(從戰(zhàn)略上講)這是趙國的福氣,秦國的禍害。
原:同“援”。
資趙假齊:資助趙國,以齊國為憑藉。
資:資助。
假:憑藉。
從:同“縱”,合縱。
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勤于野戰(zhàn),負任之旅,罷于內(nèi)攻,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非所以亡趙之心也。
秦國進而擊趙不能取勝,退而攻韓不能攻克,那么沖鋒陷陣的士兵疲于野戰(zhàn),運送糧餉物資的隊伍疲于內(nèi)部的糧草軍餉供給,那等于集合困苦疲勞的軍隊來對付趙、齊【韓】兩個大國,這是不合滅韓本意的。
勤:勞苦。
罷:同“?!保ьD。
負任之旅:運送糧餉物資的隊伍。
內(nèi)攻:同“內(nèi)供”,內(nèi)部的糧草軍餉供給。
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此句主詞為“秦”。合群,聚合群集;苦弱,困苦羸弱。有人認為:“以”、“共”二字為衍文。 “以”不是衍文?!耙詳场?,用來敵擋。二萬乘:當(dāng)指趙與韓,“進而攻趙,退而攻韓”可證。按周禮,天子萬乘,諸侯之國千乘。戰(zhàn)國末各諸侯國稱王,亦稱萬乘之國。
亡趙:當(dāng)為“亡韓”。
均如貴臣之計,則秦必為天下兵質(zhì)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如果真按貴臣的計策行事,那秦國必定成為各國的攻擊目標(biāo)。陛下即使像金石一般長壽,那也不會看到秦國兼并天下的日子。
均:讀為“洵”,信。一說,均,同也,謂同其計而用之。
質(zhì):箭靶。兵質(zhì),用兵的攻擊目標(biāo)。
雖以金石相弊:猶言與金石同壽。弊:壞。以,或為與。
未:未有,無。
今賤臣之愚計,使人使荊,重幣用事之臣,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zhì)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
現(xiàn)在我的打算是:派人出使楚國,用重金收買掌權(quán)大臣,講明趙國欺騙秦國的意圖,派王室公子到魏國為質(zhì)以取信于魏,率韓伐趙。即使趙與齊聯(lián)合,也不足為患。
重幣:重金收買。
與魏質(zhì):派王室公子到魏國為“質(zhì)子”以取信于魏。
二國事畢,則韓可以移書定也。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則荊、魏又必自服矣。
攻打趙、齊的事解決之后,韓國的問題只要發(fā)一道文書就可以解決了。這樣,秦采取一個行動就使趙、齊兩國呈現(xiàn)滅亡的趨勢,如此,楚、魏也一定會主動降服。
二國:齊、趙。
亡形:滅亡的趨勢。
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審用也。
所以說“兵器是兇殘的東西”,不可不慎用。
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zhàn)而不勝,則禍構(gòu)矣。
拿秦和趙相抗衡,加上齊國為敵,現(xiàn)在又排斥韓國;而沒有什么用來堅定楚、魏兩國聯(lián)秦的措施,(秦伐韓)這一仗如果打不勝,那么就要構(gòu)成大禍。
衡:同“橫”,連橫。
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
計謀是用來決定事情成敗的,不能不鄭重考慮。
韓、秦強弱在今年耳。且趙與諸侯陰謀久矣。
究竟趙、秦誰強誰弱,今年便見分曉。再說趙國和其他諸侯暗地圖謀秦國已經(jīng)很久了。
韓、秦:應(yīng)為“趙、秦”。
夫一動而弱于諸侯,危事也;為計而使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見二疏,非所以強于諸侯也。
現(xiàn)在秦出兵攻韓不能取勝,就示弱于別的諸侯,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制定計策而使諸侯起心算計秦國,是最大的危險。出現(xiàn)上述兩種漏洞,不是在各諸侯面前稱強的辦法。
意我:算計我(秦國),意指攻打韓國時在趙、齊、魏、楚等大國之間造成對秦國極為不利的連鎖反應(yīng)。
見二疏:暴露出兩種疏漏。見:同“現(xiàn)”,表現(xiàn),暴露。
臣竊愿陛下之幸熟圖之!夫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我希望您有幸能仔細考慮這種情形,攻伐韓國而使合縱者鉆了空子,后悔也來不及!
熟圖:仔細考慮。
從:合縱,指主張聯(lián)合抗秦的人。間:有機可乘。
下為第二節(jié):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子之未可舉”,下臣斯。臣斯甚以為不然。
秦王詔令把韓非的上書下達給臣李斯,書中說韓國不可攻取。臣李斯認為韓非的說法非常不對。
本節(jié)內(nèi)容為李斯上秦王駁議韓非書。其中的“韓子”,是對韓國君主的貶稱?!白印毕到栌弥芫粑宓龋ü⒑?、伯、子、男)之說。韓君早已稱王,李斯刻意貶稱為“子”。
下為李斯語:
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虛處則然,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fā)矣。
秦允許韓之存在(秦因有韓的存在),就像患有腹心之病的人一樣,閑暇無事的時候也很苦惱,如果居住在潮濕的地方,停留不去,雖可茍安于一時,但一旦快速走動疾病就發(fā)作。
虛處:無事閑居。
然:(hài),苦惱不堪的樣子。未見此義。
著(zhuó):同“著”,附著。極,同“亟”,急。意思是:患有腹心之病的人,閑暇無事的時候也很苦惱,如果居住在潮濕的地方,停留不去,雖可茍安于一時,但一旦快速走動疾病就發(fā)作,比喻平時秦國就很擔(dān)心韓國,一旦實施統(tǒng)一六國的大業(yè),韓國必然牽制秦國戰(zhàn)略計劃的有效實施。
夫韓雖臣于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
韓雖已臣服于秦,未必不是秦的心病,現(xiàn)在如果有緊急上報的事情,韓是不可信的。
卒:同“猝”。卒報之事:突然告急的事情。
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
秦與趙為敵,荊蘇出使齊國,不知結(jié)果如何?
荊蘇:秦國使者,事跡未詳。
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若不絕,是悉趙而應(yīng)二萬乘也。
依我看,齊、趙兩國不一定因荊蘇的勸說而絕交;如果兩國不絕交,秦就要發(fā)動全國的兵力來應(yīng)付兩國的強大兵力。
趙:應(yīng)為“秦”。 是悉趙而應(yīng)二萬乘也。比較: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而應(yīng)”與“而共”。
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于強也。
韓并非臣服于秦的道義,而是屈服于秦的強大。
今專于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fā)矣。韓與荊有謀,諸侯應(yīng)之,則秦必復(fù)見崤塞之患。
現(xiàn)在秦集中兵力對付齊、趙,韓就一定會成為心腹之病而發(fā)作起來。韓與楚如果謀劃攻秦,諸侯響應(yīng),那么秦國必定再次重蹈兵敗函谷關(guān)的覆轍。
崤(xiáo)塞之患:山東六國進攻秦國的禍患,因崤山與函谷關(guān)系秦國東部要塞,故名“崤塞之患”。
非之來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于韓也。
韓非此次來秦國,未必不是想以存韓來求得韓的重用。
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于秦,而以韓利窺陛下。
巧語連篇,文過飾非,欺詐算計,以便誘騙秦國,窺探陛下的意圖,從而謀取韓國的利益。
辯說屬辭:雄辯連貫的說辭。屬:連綴之意。
釣:騙取。
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
如果秦、韓交往親近,那么韓非就會被重用,這是利于他自己利益的計謀。
臣視非之言,文其淫說靡辯,才甚。
我看韓非的言論能夠文飾其奸邪之說華麗之辯,很有才華。
文:文飾。
淫說靡辯:奸邪之說華麗之辯。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以“文其淫說,靡辯才甚”為句,可備一說。
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因不詳察事情。
我擔(dān)心陛下被韓非的辯說迷惑而聽從他的野心,以至于不詳察事情的真相。
淫:惑。
盜心:盜賊般的野心。
今以臣愚議:秦發(fā)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
現(xiàn)在以我愚見:秦國發(fā)兵而不說明討伐對象,那么韓國的執(zhí)政者就只得奉行臣事秦國的策略(以求自保)。
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入見;大王見,因內(nèi)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
請允許我去見韓王,讓他來晉見;大王接見時,趁機扣留他,不要讓他走,隨后召見韓國執(zhí)政大臣,用韓王做人質(zhì)和韓國交易,就可以割取韓國大量土地。
內(nèi):納。
因令象武發(fā)東郡之卒,閱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蘇之計,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強齊以義從矣。
接著命令蒙武派出東郡的士卒,在國境上陳兵窺伺但不說明所要去的地方,齊人就會害怕而聽從荊蘇的計策而與趙絕交。這樣,秦兵不出境,強勁的韓國就被我們用威勢擒獲,強大的齊國就會被我們用道義感化。義,宜也。齊國將會從自身利益考慮而聽眾蘇荊的計策。
象武:蒙武,秦國武將。蒙驁之子,蒙恬、蒙毅之父。
東郡:秦國郡名。
聞于諸侯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
其他諸侯聽說后,趙人膽戰(zhàn)心驚,楚人猶豫不決,從而奉行忠于秦國的計策以求自保。
忠計:楚國奉行忠于秦國的策略以求自保。
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楚人不動,魏不值得憂慮,那么其他各國就可被我們鯨吞蠶食,就可以和趙國較量了。
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計,無忽。
希望陛下仔細考慮我的計策,不要疏忽大意。
秦遂遣斯使韓也。
于是秦派李斯出使韓。
下為第三節(jié),為李斯出使韓國時上韓王安書。
李斯往詔韓王,未得見,因上書曰:
李斯前往求見韓王,但卻沒能如愿,于是上書說:
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shù)世矣。
“過去秦、韓同心協(xié)力,因此互不侵擾,天下沒有一個國家敢來侵犯,這樣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一世三十年。
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fā)兵以救之。
過去五國諸侯曾相互聯(lián)合起來一起攻打韓,秦出兵前來援救。
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
韓位于中原地帶,領(lǐng)土不滿千里,之所以能和諸侯并列于天下,君臣上下都得以保全,是代代相教侍奉秦所起的作用。
班:列。
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于關(guān)下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
先前五國諸侯共同討伐秦,韓反而與他們聯(lián)合起來,并充當(dāng)先鋒,在函谷關(guān)下與秦軍對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之下,只好退兵。
雁行:行軍。
關(guān):函谷關(guān)。
杜倉相秦,起兵發(fā)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
杜倉任秦相時,調(diào)兵遣將,向其他諸侯尋仇,首先攻打楚國。
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下天。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guān)。韓則居中國,展轉(zhuǎn)不可知。”
楚國令尹十分擔(dān)心,說:‘韓認為秦不義,卻與秦結(jié)成兄弟共同荼毒天下。不久又背叛秦,充當(dāng)先鋒去攻打秦的函谷關(guān)。韓居于中原地區(qū),反復(fù)無常,不可信任。’
展轉(zhuǎn):反復(fù)變化。
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
諸侯各國一起割取韓國上黨地區(qū)的十個城池向秦謝罪,解除了秦軍的威脅。
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quán)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復(fù)強。
可見,韓曾背秦一次,國家便受威脅,國土便被侵奪,兵力衰弱,一直延續(xù)至今。之所以造成這種局面,是因為聽信奸臣的空話,不權(quán)衡事實的利弊,所以即使殺掉奸臣,也不能使韓重新強大起來。
今趙欲聚兵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后秦。
現(xiàn)在趙欲集合士兵,突然進攻秦國,派人來韓借路,說是想攻秦。它的趨勢是必定先打韓而后擊秦。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以“今趙欲聚兵士卒,以秦為事”為句,亦通。
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
況且我聽說:‘唇亡則齒寒?!?、韓不能沒有共同憂患,這種情形顯而易見。
魏欲發(fā)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于韓。
魏欲發(fā)兵來攻韓,秦派人將魏的使者送到韓,藉以恐嚇魏不可輕舉妄動。
秦使人將使者于韓:秦國派人將魏國的使者送到韓國,藉以恐嚇魏國不可輕舉妄動。
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曩奸臣之計,使韓復(fù)有亡地之患。
如今秦王派我來卻得不到召見,我怕您身邊的大臣又要重演過去奸臣的計策,使韓再次發(fā)生喪失領(lǐng)土的禍患。
襲:承襲。
曩:以往。
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
我得不到召見,請讓我回國報告,那么秦韓關(guān)系必將斷絕。
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愿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
我出使韓國,秉持秦王使兩國交歡的心意,希望進獻對韓有利的計謀,難道陛下就用這樣的方式來接待我嗎?
愿效便計:愿意奉獻有利于韓國的計策。
效:奉獻。
便:利益。便宜。便計,便宜之計。
逆:迎接。
臣斯愿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菹戮,愿陛下有意焉。
我希望見大王一面,進前陳說愚計,然后再接受死刑也不遲,希望您能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菹(zū):中國古代把人剁成肉醬的一種酷刑。
有意:多加留意,放在心上。
今殺臣于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構(gòu)矣。
現(xiàn)在即使把我殺死在韓國,您也不會因此而變得強大;但如不聽我的計策,那么必將給韓國帶來禍患。
秦發(fā)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
秦已發(fā)兵,日夜兼程趕往韓國,韓國的政權(quán)已是岌岌可危。
不留行:不拖延進軍。
臣斯暴身于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
就算把我李斯暴尸于韓國之街市,那么陛下即使想考慮我向您效忠的計策,也不可能了。
已:同“矣”。
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
邊境殘破,國都拼死堅守,戰(zhàn)鼓轟鳴,殺聲震天,那時才想采用我的計策,為時已晚。
且夫韓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矣。
再說韓的兵力早已被天下看透,如今又背叛強秦。如果軍隊棄守城池,打了敗仗,君主身邊隱匿的反叛力量必將乘虛襲擊城邑。
反掖之寇:君主身邊隱匿的反叛力量。掖:同“腋”,腋下,身邊。
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
城邑喪失完,民眾就散了;民眾一散,軍隊就沒了。
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愿陛下熟圖之。
如果堅守城池,那么秦必將興兵將大王包圍在孤城中,使其道路不能通行,難以做出恰當(dāng)?shù)牟渴?,這種形勢就無法挽救,左右近臣的計策又不周全,希望大王仔細考慮。
道不通,則難必謀:首都與前方交通斷絕,就很難有妥善的策略。
不用:不周。
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yīng)事實者,愿大王幸使得畢辭于前,乃就吏誅不晚也。
假如我李斯所說有不符合事實的,希望大王能讓我上前把話說完,再殺我也不遲。
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愿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
秦王飲食不甘,游玩不樂,心意全在謀取趙國,派我前來傳話,希望您能親自接見,為的是急于和大王商量計策。
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于韓,愿陛下幸復(fù)察圖之,而賜臣報決。
如今我這個出使的大臣不能與您相見,那么韓對秦的忠誠就無法弄清。秦必將放棄趙的禍患而移兵于韓,希望大王再次仔細考慮這個問題,然后再判罪也不遲?!?div style="height:15px;">
本篇原名《存韓第二》,為《韓非子》之第二篇,內(nèi)容由韓非子上秦王書、李斯上秦王及韓王書三個部分組成,【可見此書乃后人編輯而成?!恳蝽n非子在篇中主張先趙后韓且和平解決韓國問題的戰(zhàn)略,故名“存韓”。事件的歷史背景發(fā)生在始皇十四年(公元前233年,另一種說法根據(jù)《史記·韓世家》記載,當(dāng)在始皇十五年,即公元前234年),秦將桓【齒奇】攻打韓國,連拔平陽、武城、宜安等城池,韓國告急,遂起用長期郁郁不得志的韓非子出使秦國。本篇第一部分內(nèi)容正是韓非子到秦國后給秦王的上書。當(dāng)然,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還以文學(xué)家的浪漫筆調(diào)描述了一個更富傳奇色彩的故事情節(jié):韓非子的《孤憤》、《五蠹》等雄文傳到秦國并為秦王所目睹,頓生相見恨晚之感:“嗟夫!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這時候李斯趕緊從旁進言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庇谑乔赝跖杀凹惫ロn”,當(dāng)韓國戰(zhàn)事吃緊頂不住的時候,急忙派遣韓非子出使秦國,此即《韓世家》所謂:“王安五年,秦攻韓,韓急,使韓非使秦,秦留非,因殺之。”從上下文分析,秦軍進攻韓國,主要動機似乎在于滿足秦王一見知音的要求,結(jié)局“秦王悅之,未信用”的表述,更加強了讀者的這種印象。其實,拋開有關(guān)韓非子出使秦國的傳奇色彩,僅僅從歷史視角分析,韓非子出使秦國當(dāng)是奉韓王之命而游說秦國放棄其先韓后趙的戰(zhàn)略方針的,之所以派遣韓非子去秦國,韓國這方面固然存在秦王欣賞韓非子從而便于游說成功的考慮,但認為秦國攻打韓國的原因是“沖冠一怒為知音”,則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表達方式,因為先韓后趙始終是秦國統(tǒng)一六國進程中的既定戰(zhàn)略方針。
本篇主題圍繞秦國應(yīng)該先趙后韓還是先韓后趙這一戰(zhàn)略問題展開。韓非子認為,秦國首要的敵人是趙國而非韓國,主張秦國應(yīng)該用重金收買的辦法穩(wěn)住楚國,再以質(zhì)子的方式取得魏國的信任,然后聯(lián)合韓國軍隊,重點打擊趙、齊兩國。此時秦國只需以和平方式收編改造韓國軍隊,順利占領(lǐng)韓國(其實這種想法中更暗含慫恿秦趙二強相爭從而為韓國爭取更多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的意味),而一旦趙、齊被打敗,戰(zhàn)略形勢便對楚、魏極為不利,他們也會主動歸順。針對韓非子的觀點,李斯上書秦王進行批駁,認為秦國欲集中主要力量對付趙國,必須首先解決近在咫尺的韓國問題,從而提出“割韓”、“懼齊”、“嚇趙”、“疑楚”、“孤魏”這一先韓后趙的戰(zhàn)略方針,并獻上誘騙韓王到秦國談判進而將其扣押以要挾韓國割地的妙計。李斯出使韓國而非韓非子回韓國復(fù)命的歷史事實充分表明,秦王是采納了李斯的意見而非韓非子的觀點,而從邏輯角度和軍事戰(zhàn)略角度分析,韓非子先趙后韓的觀點確實存在太多漏洞,因為秦國不會真正相信曾背叛過它的韓國會死心塌地地跟隨秦軍南征北戰(zhàn),而且更重要的是,楚、魏、趙、齊諸國對于秦國東征的野心早就洞若觀火,因此,是否能夠成功說服楚、魏中立,存在太多變數(shù),相反,李斯先韓后趙的分析則非?,F(xiàn)實。兩種戰(zhàn)略方針一旦決出高下,韓非子“身死云陽”的悲劇命運亦因此而注定,最終慘死在異國他鄉(xiāng)。李斯出使韓國的主要使命,就是誘使韓王到秦國談判,所以他到韓國后,竭盡威逼利誘之能事,極力稱許兩國交好的歷史,誘騙韓王到秦國,以便生擒之。
韓王避而不見李斯的事實耐人尋味。按理,李斯誘擒之計如果真正能夠?qū)崿F(xiàn),其“深割”韓國,徹底削弱其實力的戰(zhàn)略設(shè)想就能取得成功。但是,李斯沒有想到的一點是,此時由他出使韓國而非韓非子回國復(fù)命,那在事實上已經(jīng)清楚表明韓國先趙后韓的緩兵之計失敗,李斯此時到韓國越是奢談兩國的友好歷史,韓王越是充滿戒心,就此而言,李斯出使韓國的舉動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多此一舉的,因為只要沒有韓非子回國復(fù)命,要韓王到秦國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跟秦王談判,誘擒韓王的計策決無成功的可能。韓王不接見李斯,一方面因韓非子未能回國,不相信李斯所言,另一方面又不想直接得罪李斯,授秦以話柄,故而最好的策略就是避而不見。
本篇尚涉及一個韓非子是否愛國的問題,這也是學(xué)界長期以來爭論不休的問題。一種觀點認為,韓非子作為一個出賣宗主國的賣國者,客死他鄉(xiāng)的結(jié)局并不值得人們同情。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韓非子的經(jīng)歷、人格都體現(xiàn)了一種忠于韓國的愛國精神。第三種觀點試圖在“賣國論”與“愛國論”兩種觀點之間進行調(diào)和彌縫,認為韓非子存在既想“存韓”又欲獲得秦王重用從而“用秦”的矛盾心態(tài)。其實,梁啟超早就對學(xué)界以當(dāng)今為標(biāo)準(zhǔn)品評古人“倒著看”的研究方法提出過忠告,強調(diào)先秦時期并不存在近代以來西方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概念,所以不能以近代基于民族國家觀念興起的愛國思想來評判先秦古人。其實,至少在韓非子生活的時代,人們心目中始終存在“天下一家”的觀念,因為周秦之際周王室雖然從名副其實角度已經(jīng)衰微至蕞爾小邦的地步,然而直到秦昭王五十二年(公元前255年)周赧王卒而九鼎入秦,周天子象征性的“正統(tǒng)”地位在當(dāng)時人的思想觀念中并非無足輕重,可有可無。根本原因就在于,在戰(zhàn)國七雄并爭的政治形勢下,各國都在互相制衡、掣肘中尋求一種均勢和平衡,誰都不愿意“公然”廢黜雖無權(quán)無勢但具有“正統(tǒng)”地位的周天子而予人口實,故而周王能在失去土地和人民的條件下,世代相傳一百多年之久。楚頃襄王十八年(公元前281年),楚國聯(lián)合齊韓兩國伐秦,并借此圖周。周赧王乃派武公謂楚相昭子曰:“三國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輸,而南器以尊楚,臣以為不然。夫弒共主,臣世君,大國不親;以眾脅寡,小國不附。大國不親,小國不附,不可以致名實。名實不得,不足以傷民。夫有圖周之聲,非所以為號也?!保ā妒酚洝こ兰摇罚┪涔v了一通“天下共”的理由,按照傳統(tǒng)的觀點來看,這事實上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楚國聽了這番話后居然就此罷兵,其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稇?zhàn)國策·東周策》記載溫人到東周去,東周以外人之故不納,于是溫人擺出主人的架勢教訓(xùn)道:“臣少而誦《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裰芫煜?,則我天子之臣,而又為客哉?故曰:‘主人’?!闭f明時人觀念中沒有橫亙著后人基于民族情感產(chǎn)生的所謂“愛國論”、“賣國論”。周秦之際基于周天子“正統(tǒng)”地位而產(chǎn)生的“天下一家”觀念,亦可從李斯《諫逐客書》及王充《論衡·效力篇》“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的歷史回響中得到印證。周王室在周秦之際的象征性存在無疑確保并強化了戰(zhàn)國末期的“天下”觀念。這對于學(xué)界熱衷于以帶有濃厚現(xiàn)代色彩的“愛國論”探討先秦士人的政治人格有相當(dāng)?shù)膮⒖甲饔?。因此,學(xué)界所謂“愛國論”、“賣國論”的研究視角雖然稱不上錯,但是在解釋力及精致性方面還是值得做進一步的思考和改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