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文博
來源:《下一代》2018年第06期.
摘要:《世說新語》數(shù)百風流人物中，阮籍與嵇康的區(qū)別，也在細節(jié)中得到了很生動的體現(xiàn)。本文將依據(jù)《世說新語》文本，從其中關(guān)于阮籍、嵇康的文段，透過他們的故事，分析魏
晉名士嵇、阮之性格、行為、品格，并在分析后，對嵇康表達了更多的喜愛與贊許。
關(guān)鍵詞:阮籍;嵇康;《世說新語》
阮籍、嵇康同在“竹林七賢”之列，而在率直任誕、清俊通脫之中，也有“嵇志清峻，阮旨遙深”的區(qū)別;作為魏晉名士生活的百科全書，《世說新語》 給了我們窺見嵇、阮二人之別提
供了一個極佳的窗口?！毕旅婀P者將依據(jù)《世說新語》文本，從其中關(guān)于阮籍、嵇康且能體現(xiàn)二人形象特色的文段，透過他們的故事，走近魏晉名士嵇康和阮籍。
一、嵇康
(一)容止—-風姿特秀
《世說新語》中第十四章為《容止》，寫名士容貌舉止，讓名士形象給人留下強烈鮮明的
印象。《世說新語容止五》對嵇康的形象、行為做了詳細的記載: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鄙焦?“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br>嵇康容止的魅力，在“風姿特秀”，不僅在外表，后文三局來自“見者”“或”和“山公”的側(cè)面評價描寫，展現(xiàn)了嵇康的風度瀟灑、開朗直爽、清高脫俗，氣質(zhì)不同凡響，這正是魏晉風度形象魅力的展現(xiàn)。而“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更是體現(xiàn)出魏晉名士自由、放任的生活狀態(tài)。率性而為，是魏晉風度自由的靈魂。而嵇康在容止上，清雅氣度與真性情并存，性格真實而豐富。
(二)“俊傷其道”
品評人物是在魏晉名士中流行的-種風尚，同時是《世說新語》著力表現(xiàn)的又- -項重要內(nèi)
容。而《世說新語品藻三十一》中就有對嵇康的一句精辟的評價:
簡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傷其道。”
“俊傷其道”，正是對嵇康優(yōu)缺點的高度概括。
嵇康的風度之“俊”，我們首先可從其對事態(tài)度看出。《世說新語 德行十六》記載:
王戎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無喜無怨，這正是嵇康“蕭蕭肅肅”的清雅氣度的展現(xiàn)。劉孝標引《康別傳》日:“康性含
垢藏瑕，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顏。”這也是引文證實了嵇康大度不爭、能寬宏隱忍、有清尚風雅的俊氣所在。此其俊一也。
嵇康作為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亦俊在才學。首先就前文所提到的魏晉品評人物之
風來看，嵇康看人也很準，有識鑒之才?！妒勒f新語言語十五》提到了嵇康對趙至的一次品
評:
嵇中散語趙景真:“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恨量小狹。”趙云:“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復之氣。何必在大，但問識如何耳?！?br>雖然這個故事收錄在記載善于言談應對的《言語》中，對趙至的回答表示贊許，但是結(jié)合
趙至生平，再反觀嵇康之言，正是一語中的。在這時，嵇康評趙至“量小”，即不能無喜無怨,后趙至因喪妣悲傷過度而死，應了嵇康品評之言。
其次，嵇康之才學更體現(xiàn)在其文學之才上。嵇康文學造詣無需贅言，在《世說新語.文
學.五》中，鐘會的誠惶誠恐就從側(cè)面反映了嵇康高超的文學才能:
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秘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
擲，便回急走。
“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這四個短句，從心理、動作描寫人手，刻
畫鐘會擲前之畏、擲時之遙、擲后之急，誠惶誠恐之態(tài)躍然紙上。鐘會作為魏晉之交名士重
臣，而在文學問題上也對嵇康表示高度的尊敬，這也將嵇康文學水平之高展現(xiàn)了出來。才學之俊，此其俊二也。
而嵇康最令我欣賞的“俊”之所在，正在其“傷其道”之處。《世說新語 棲逸二》記載:
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孫登,遂與之游?？蹬R去，登曰:“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
足。”
在名士孫登口中，嵇康的“保身不足”是其才高的反面，是其掣肘之缺點。那具體何為“保
身不足"呢?隨后的《世說新語棲逸三》就給了我們一個例子:
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
山濤舉薦嵇康接替官職，被嵇康-紙書信絕交。隨己之志，不顧情面，嵇康自由任誕的真
性情在這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嵇康之死，也是由鐘會始，《世說新語 . 簡傲.三》就記載了著名
的鐘會訪嵇康打鐵的故事: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捣酱髽湎洛懀蜃悠跒?br>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 ?何所見而
去?”鐘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br>嵇康不屑理睬鐘會拜訪，不顧得罪權(quán)貴，率性灑脫，任誕放達，這種行為態(tài)度，充分彰顯
了嵇康身上具有的自由、勇敢而真實的靈魂與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性格氣質(zhì)?！翱涞馈?， 正因其勇敢地“傷其道”、自在地“傷其道”，嵇康的“俊”才顯得格外具有真實的魅力與活力。此其俊三也。
直到臨刑，嵇康也未曾后悔自己的風度，不放棄自己的灑脫。《世說新語 .雅量.二》 記載
了嵇康臨終的話語: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日:“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 于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雅量指寬宏的氣量。臨刑神色自若，彈琴而嘆，不嘆息悔恨于死生之憾,不茍且偷生于污
濁之世，臨終但嘆“《廣陵散》于今絕矣”，琴曲之雅量風度，不怯死的勇敢無畏，嘆曲終的灑脫絕世，刻畫出一-個真情果敢、清峻絕倫又令人無比敬佩的嵇康。
二、阮籍
(一)不拘禮法，任誕放達
《世說新語.容止》中沒有專門描寫阮籍容貌舉止的篇章,但是對阮籍的整體印象，我們
依然可以從《世說新語》中很容易地看出來。在《世說新語. 棲逸一》中詳細描寫了阮籍好長嘯的故事:
阮步兵嘯，聞數(shù)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巖
側(cè);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nóng)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
之，訖然不應。復敘有力之教、棲神導氣之術(shù)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zhuǎn)。籍因?qū)χL嘯。
良久，乃笑日:“可更作。
"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 上咱然有聲，如數(shù)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阮籍善長嘯，隱逸清高，率性自在，這在之后的篇章里也得到了很多印證。
關(guān)于阮籍的記載，過半的篇章都集中在《世說新語.任誕》-章之中，而《任誕》五十四
篇，阮籍一人獨占九篇，足可見阮籍性格中最鮮明突出的乃是不拘禮法，任誕放達。
關(guān)于阮籍的九篇《任誕》中，有一篇寫竹林七賢，兩篇為他人評價，-篇為反對兒子學自
己，五篇直接表現(xiàn)不拘禮法，任誕放達。這五篇分別是: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日: “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
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
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
不顧禮法，母喪飲酒食肉，神色自若，誕而任之，率性而為。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為酒而求官，可見其嗜酒之自在天性，任性灑脫。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禮豈為我輩設也?”多么鏗鏘有力的話語!阮籍的這句精辟之問發(fā)出了對魏晉時期面臨崩塌的陳腐觀念的嚴厲質(zhì)問，思想的自由，是魏晉名士抗爭禮法之精神永垂不朽的原因。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 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夫始殊疑
之，伺察，終無他意。
飲酒醉而不染美色，欣賞美而不淫婦女，是君子之風也。
阮籍當葬母，蒸- -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 -號，因吐血，廢頓良
久。
母喪飲酒食肉，直言“窮矣!”而悲慟吐血，廢頓良久，可謂是大喜大悲，放浪形骸，不失
其赤子之心。
簡傲，指高傲，也就是傲慢失禮?！妒勒f新語簡傲》的前兩篇也記載了阮籍飲酒、無禮
和率性直言的一面: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可謂清高狂放。
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
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
“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br>劉孝標注:“劉公榮通士，性尤好酒?！倍罴慌c王戎“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
讓劉昶處境尷尬，還以三句話點到“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足見阮籍好飲酒且在名士交流時放蕩不羈，言語無忌，簡慢率性。
難怪《任誕》中有評價:
裴(楷)日:“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br>王大(王忱)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br>阮籍的這種不拘禮法，任誕放達，體現(xiàn)的是其對禮法陳規(guī)的強烈反抗。阮籍在這方面堪稱
先鋒領袖，其勇敢與放任的真性情在魏晉名士間留下了濃墨重彩的- -筆。“胸中壘塊”，以不平而率性違禮，站在世俗陳規(guī)的對立面，堪稱“方外之人”?！叭钪歼b深”，名副其實。
(二)至慎
而阮籍在不拘禮法、任誕放達的另一面，卻給人留下了“至慎"的印象?！妒勒f新語 德
行十五》記載:
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
這也是《世說新語》中阮籍第-次出現(xiàn)。不同于嵇康和大部分魏晉名士，阮籍“未嘗臧否
人物”，這是他性格行為中獨特的-點。而這給我的第- - 印象就是不如嵇康可愛。
結(jié)合阮籍那么多狂放不羈的反抗行為，我們可以感覺到:阮籍更多給人一種壓抑下爆發(fā)的
人格的印象，在現(xiàn)實面前，他是“至慎”的， 在沉默壓抑中爆發(fā)出對禮法、常理的吶喊，然而又
始終擺脫不了現(xiàn)實面前“至慎”的這份壓抑。
(三)矛盾
阮籍是一個矛盾結(jié)合體?！妒勒f新語 任誕十三》里記載了一個不一樣的阮籍: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日: “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阮籍的兒子阮渾長大成人了，風采、氣度像父親，也想學做放達的人。阮籍對他說:
“(侄子)阮咸已經(jīng)入了我們這一流了，你不能再這樣做了!”
對于這一段，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評價:
竹林七賢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愿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
雖有過度的諷刺與批判，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出，阮籍對自己這種放達生活行為方式的顧忌。他是一個更加現(xiàn)實的勇者與反抗者，卻不是一個縱盡風流的徹底的逸者。
(四)神筆
阮籍也是文筆好手、文學大家，在《世說新語.文學六十七》中記載:
魏朝封晉文王為公，備禮九錫。文王固讓不受。公卿將校當詣府敦喻，司空鄭沖馳遣信就
阮籍求文。籍時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書札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時人以為神筆。
阮籍之神筆，在《世說新語》中與曹植《七步詩》相提并論，足以見其文才。
綜合以上的詳盡剖析，觀乎嵇、阮二人，我更欣賞嵇康。
在推翻中國傳統(tǒng)文化權(quán)威性的時期，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
諷刺魏晉名士之時，也有-段話提及了嵇阮之別:
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 都是極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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