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兒
這回開篇是易安居士的《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span>
這首閨情小令放在西門慶與李瓶兒的偷情幽會中,雖然顯得不合時宜,但也無可厚非,畢竟為這樁偷情俗事,驀然多加了幾分詩情畫意。一直覺得,縱觀全書,也就李瓶兒對西門慶的愛純粹一點,讓我看到了幾分真愛,所以,這首小令也算能配上她吧。
說句題外話,其實《金瓶梅》里最讓我嘆息與不忍的女人就是李瓶兒,在一片情欲涌動的暗黑色天幕里,她幾乎是旁逸斜出的那一束微弱的白月光,讓人在讀這本書時,不至于絕望至死。張竹坡評價她是個癡人,也確實啊。
只是,她遇見西門慶,到底是福還是孽?
她與西門慶撞個滿懷時的裝扮是這樣的:
“夏月間戴著銀絲鬏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span>
妥妥一位貴氣十足的有錢婦人。
落在西門慶的眼里,李瓶兒的這種美則全是感官美:
“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材,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
就沖這句“魂飛天外”,便知道,一段情事要隆重登場了。
這李瓶兒的來歷身家與故事,咱們回轉到第十回梳理一下:
“原來花子虛渾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yǎng)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jiān)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jiān)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監(jiān)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jiān)死了,一分錢多在子虛手里?!?/span>
看官,這段信息量巨大。這個李瓶兒家世不錯,且與梁中書做過妾,后又自帶珠寶嫁給花太監(jiān)的侄兒花子虛做正室。更重要的是,人家自己擁有著幾箱子的西洋大珠,鴉青寶石(讀這回的時候,我時不時把她想象成了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完全不是那種靠西門慶買花戴的窮苦女人,竟是個貨真價實的白富美。
她和西門慶的碰面,跟潘金蓮樓上“掉窗桿”的偶然邂逅完全不同,西門慶和她的丈夫花子虛,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嫖友,一對每天玩在一處的“好兄弟”呢。
話說這天是妓女吳銀兒的生日,李瓶兒的丈夫興致勃勃邀請朋友們?nèi)ゼ嗽航o這位女子舉辦生日會,我們不能探知李瓶兒當時什么心理,只看她和西門慶這段對話,特別有意思。
(李瓶兒隔門叮囑:)“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門外應:)“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一個說得真真,一個應得懇切,但卻似乎能聞到火星四濺,是“眼波才動被人猜”嗎?你想啊,一個女人,嬌滴滴地告訴自己丈夫的好友:看俺的面兒讓他早點回來,俺家中可無人啊。這是在告訴西門慶,我對你的無限信任嗎?還是在暗示,我家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反正,花子虛一心向外,李瓶兒也早已看不上這個傻蠢無能的丈夫,夫妻兩者互不相擾,倒也落個清靜。
看接下來西門慶的一番操作。
吳銀兒的酒宴一直喝到了深夜:
“(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保ㄕ嬲媛犜?,幾分喜感)
送到家后,李瓶兒又出來了,繼續(xù)說了一番話:
“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蹦俏鏖T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里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里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干事不的了。方才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讲乓恢眮砑摇┳釉谏希辉撐艺f,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span>
我看到這里幾乎驚呆了。
這不就是“一面風情深有韻”嗎?一個要“恩有重報”,一個要“苦心諫哥”,兩個人彼此深會其意,卻佯裝不知,眼波兒早已流轉得卿卿我我,卻硬是兜著圈子,就等捅開那層窗戶紙了。
這當兒,重陽節(jié)到了:
“花子虛假著節(jié)下,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span>
《金瓶梅》總是愛戳著人的心窩子寫,說來說去,李瓶兒竟是被自己傻白甜的丈夫一次次制造著與人幽會的方便,看來,沒甚本事的男人,還是不要娶漂亮又有錢的女人,覬覦她的,很可能就是你身邊玩得好又比你有本事的哥們,這種事兒古今皆有。
至此,和潘金蓮不同,西門慶與李瓶兒,完全不再需要王婆那樣的中間人,倆人已經(jīng)拿捏得十分到位,雖自編自導,卻不失每個細節(jié)和過場。
他們兩家本是鄰居,墻這邊是西門家的花園,那邊就是李瓶兒家。
于是,重陽節(jié)這晚,西門慶領會瓶兒之意佯裝酒醉早早辭席,花子虛歡天喜地被瓶兒支到了吳銀兒處?!霸掠盎ㄓ凹s重來”,作者以略帶喜感的筆觸,描繪了這段堪與《西廂記》情節(jié)高度媲美的情事。
“(西門慶)推醉到家,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里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墻,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墻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fā)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云,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span>
這段讀來只覺場景立體,似讓讀者也隨之有屏息凝神之感,貓狗皆為這樁情事效力,尤其“趕狗關門”,更是寫活了這點子偷情俗事的痞痞之趣。
可憐的花子虛還被蒙在鼓里,自己的老婆已經(jīng)在憧憬與別的男人今后的幸福生活了。
對于這場“偷情”,李瓶兒確實是認了真的,因為她認定了這個男人才可以讓自己托付終身。所以,她偷情成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代入到了西門慶家里,開始籠絡人心了。這點與小潘不同,潘金蓮囂張魅惑醋味沖天,不愿意與別的女人分享西門慶,但李瓶兒是怎樣做的呢?人家輕言細語地告訴西門慶:
“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
“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
李瓶兒心里明白著呢,月娘是正主,一定不能得罪,小潘排行雖低,卻更是不好惹的主,于是她單挑這倆人,想用柔情融化之。
月娘自不必提,大凡地位穩(wěn)固者,總是有幾分雅量的。
但是啊,潘金蓮萬萬不可小覷。李瓶兒與潘金蓮,竟然是性格的兩個極端。一個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一個飛揚跋扈,從不手軟。
遇上潘金蓮的李瓶兒,注定不會有平靜如水的日子。
一場大戲又要上演了。
果真,接下來,西門慶的秘密迅速被潘金蓮窺破,罵道:
“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里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后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
看官不會忘記吧,就在不久前,潘金蓮因為與小廝偷情被西門慶馬鞭子抽,跪在地上罵,現(xiàn)在卻讓自己抓到把柄了——這個男人,與自己兄弟的老婆偷情,你還能大刺刺地人模狗樣混在那幫子弟兄間嗎?不怕影響自己江湖地位嗎?(雖然人家確實并不怕)
西門慶也最了解潘金蓮那點出息了,和李瓶兒的富貴不同,出身窮苦人家的女子,在乎的無非是金錢以及他的寵幸,于是,他轉眼就把李瓶兒給他的發(fā)簪送給了潘金蓮,瞬間小潘的畫風就轉了:
“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里與你兩個觀風……”
潘金蓮啊,確實早已不再奢望西門慶的專寵與愛,她在之前害死親夫望眼欲穿情郎的期盼中已被潑了透心涼的冷水,現(xiàn)實的耳光一記比一記響亮,那么,就放下那點子愛的幻想,搜刮些碎銀幾兩,撫慰一下愛美而拮據(jù)的自己,也不失是一項今后自己能立足西門家的資本。是以,她的戲很足,借此撒嬌又撒潑,真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實打?qū)嵉睦?,繼而蹬鼻子上臉,給西門慶提了三項要求:一是不許去妓院,二是要聽她的話,三是再找李瓶兒必須讓她知道??纯?,似乎比吳月娘還有主婦的派兒。
接下來,偷情繼續(xù)如火如荼進行,西門慶多了個貼心的同伙。小潘,儼然成了個人生贏家,既挾制了西門慶的生活日常,又時不時得一些錢和物,何樂而不為呢?
而沉浸在待嫁幸福中的李瓶兒,大概不會想到吧,饒是如此,距離她嫁進西門家的大門,還有很長一段彎彎繞繞的歧路呢,想象中的美好總是敵不過現(xiàn)實的殘酷。
她的苦,還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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