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實,衣著這類還是舊的舒適。新裝上身之后,東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看見過有人全神貫注在他的新西裝褲管上的那一條直線,坐下之后第一樁事便是用手在膝蓋處提動幾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筆直的褲管撐得變成了口袋。人生至此,還有什么趣味可說!看見過愛因斯坦的小照么?他總是披著那一件敞著領(lǐng)口胸懷的松松大大的破夾克,上面少不了煙灰燒出的小洞,更不會沒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漬,但是他在這件破舊衣裳遮蓋之下優(yōu)哉游哉地神游于太虛之表。
《世說新語》記載著:“桓車騎不好著新衣,浴后婦故進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jīng)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著之。”桓沖真是好說話,他應(yīng)該說:“有舊衣可著,何用新為?”也許他是為了保持閫內(nèi)安寧,所以才一笑置之?!皻㈩^而便冠”的事情我還沒有見過;但是“削足而適履”的行為,則頗多類似的例證。一般人穿的鞋,其制作設(shè)計很少有顧到一只腳是有五個指頭的,穿這樣的鞋雖然無須“削”足,但是我敢說五個腳趾絕對缺乏生存空間。有人硬是覺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棄。
“新屋落成”金圣嘆列為“不亦快哉”之一,快哉盡管快哉,隨后那“樹小墻新”的一段暴發(fā)氣象卻是令人難堪?!坝胬仙w千年意,為覓霜根數(shù)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棟建筑要等到相當破舊,才能有“樹林陰翳,鳥聲上下”之趣,才能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樂。西洋的庭園,不時地要剪草,要修樹,要打扮得新鮮耀眼,我們的園藝的標準顯然地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園囿也要在亭閣樓臺畫棟雕梁之外安排一個“濠濮間”、“諧趣園”,表示一點點陳舊古老的蕭瑟之氣。至于講學的上庠,要是墻上沒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腳上沒有遠年積留的苔蘚,那還能算是第一流么?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為它有內(nèi)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歷盡管是我們正式采用的歷法,在民間則陰歷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只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熏火燎地制造常常帶有尸味的臘肉。端午節(jié)的龍舟粽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yīng)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地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于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一把宜興砂壺,上面有陳曼生制銘鐫句,縱然破舊,氣味自然高雅。“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更是足以使人超然遠舉,與古人游。我有古錢一枚,“臨安府行用,準參百文省”,把玩之余不能不聯(lián)想到南渡諸公之觀賞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對,祖父常常放在手里揉動,噶咯噶咯地作響,后來又在我父親手里揉動,也噶咯噶咯地響了幾十年,圓滑紅潤,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澤,現(xiàn)在輪到我手里噶咯噶咯地響了,好幾次險些兒被我的兒孫輩敲碎取出桃仁來吃!每一個破落戶都可以拿出幾件舊東西來,這是不足為奇的事。國家亦然。多少衰敗的古國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驚羨、欣賞、感慨、唏噓!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yīng)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fù)不少。對于舊日的曲章文物我們盡管歡喜贊嘆,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里,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xiàn)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里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丑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舊的東西大抵可愛,惟舊病不可復(fù)發(fā)。諸如夜郎自大的脾氣,奴隸制度的殘余,懶惰自私的惡習,蠅營狗茍的丑態(tài),畸形病態(tài)的審美觀念,以及罄竹難書的諸般病癥,皆以早去為宜。舊病才去,可能新病又來,然而總比舊疴新恙一時并發(fā)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只是迷戀骸骨;惟新是騖,其實只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舊之間兩俱失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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