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以來,我一直處于一種奇妙的多重身份之下。
占用我時間最多的是一份國際關系相關的研究工作,做助理,幫老板處理從會見大使到女兒買冰箱在內的一系列瑣事,全力服務于他的事業(yè)。其次我也在不斷變換著各種次級職業(yè),比如影視劇引進公司的北京聯絡人啦,比如給保健品公司跑跑批文啦,諸如此類。而在這些錯綜復雜的線索之下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放棄,就好比無論地表如何紛亂戰(zhàn)斗,地下河都還是會淌過巖層;我一直在寫,無論這種寫格調高不高,無論是作為什么身份、為誰而寫,但我確實是一直在寫。
我的主職一個月收入只有三千,這個數字在北京意味著啥,我也懶得解釋了。而次級職業(yè)提供了大部分的收益,讓我養(yǎng)得起貓,用的起蘋果,抹的起化妝品,吃的起泡菜牛肉豆腐鍋。我一直刻意回避著用稿費收入解決生活中的“必須支出”,比如暖氣費什么的,因為我總覺得如果太依賴于稿費,那有一天它沒有到的時候,生活也就沒下文了。所有撰稿過的小伙伴都知道,稿費這玩意兒就跟一夜情差不多,它來的時候特別美,可你不能指望它解決一切需求——我很不喜歡一夜情,聽說穩(wěn)定的性生活對皮膚可好了——所以我也就一直維持著有工作的狀態(tài)。
于是,大約一個月前,我做出了一個艱難而提心吊膽的決定。我辭掉了手上的次級職業(yè),而主職的老板眼看著明年要徹底退休,他走了我也沒有繼續(xù)在那邊上班的意義了。再換句話說,最晚到明年春天,我就要成為一只地地道道的無業(yè)游貓了。事實上這一天來得比想象中更早,因為次級職業(yè)的老板事業(yè)陷入停滯,他干脆利索地不再發(fā)員工工資,卻還像以前一樣繼續(xù)使喚人。他在微信群里轉發(fā)各種“年輕人工作不能只看錢”、“不給工資的工作是福氣”、“目光短淺的三十個壞處”之類的心靈雞湯,到后來我看到他已經不覺得憤怒了,我可憐他。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概三個月吧,一開始我的經濟是陷入了極大的恐慌,我保持著記賬的習慣,這種恐慌能夠直接地從賬面上看出來:我之前月消費大概是一萬出頭,而老板不發(fā)工資的那個月里,我只花了四千塊錢。順便一提,那個月的實際收入是4702元。
這種恐慌推著我去找錢。我冷靜而迅速地找到了幾份游戲業(yè)內的稿子,我開始認真加大雜文寫作的量和質,我很努力的推銷自己的小說,我還開始接受游戲業(yè)內漢譯英翻譯活兒——反正是給錢什么都干。主業(yè)的那位老板是我家多年的朋友,他對我的狀況十分同情,我能感覺到他在掩飾著自己的愧疚感:這些年我一路跟著他,確實忠心耿耿,而他也確實無法幫我更多。他所作出的最大的善意就是在工作中盡可能不去“麻煩”我,我提出的所有請假申請都會馬上批準,我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幫我打圓場。另外,他對于自己的專屬助手被別人使喚一直有種抵觸,現在也就抵觸的更加名正言順的了——你看,我的老板超萌的。他這種清貧范兒的窮學者,不大可能在臨退休前幾年找到外語能用的助手,我想就跟他跟到尾吧。
這種努力在第二個月就獲得了回報。采訪的稿費開始到賬了,我的收入勉強回到了以前的低點。但之前驟然緊縮的消費帶來了許多代價,比如我要不要繼續(xù)使用同一個牌子的護膚品?我要不要保證蕩蕩少爺吃香的喝辣的?我要不要在這個冬天繼續(xù)給自己買羊絨大衣?緊縮之后就是反彈,反彈的時候我心中填塞著很真實的焦慮,這種感覺我想許多人都沒體驗過吧。不光是“我好窮啊”,還有“我以后大概也這么窮吧”以及“我這種人真的能在社會上立足嗎”之類的;安睡了一輩子的我,這段時間開始失眠了。
采訪一開始那幾期編輯老爺沒有馬上回饋,我怕他不喜歡,于是就認認真真地找起了游戲策劃的工作。我的資歷也就只能做文案策劃,推廣類文本我倒是也能寫,反正跟文字相關我全都能干。但這個歲數,入行這些年,再到公司里去做一個基層文案——就算是別人許諾我好好干幾年一定能出頭——我依舊覺得不甘心。這里就要說到我對自由職業(yè)的第一點感觸了:自由職業(yè)者最大的損失,是失去了在社會軌道中積累職位的機會,他們以后就算是跳出自由職業(yè),也無法無痕地回到軌道之中。一直以來我為了“好玩”和“夢想”放棄了很多,如果我像是很多其他游戲作者一樣寫幾年稿子就進游戲公司,我現在會睡的很香。我可能會“上班玩垃圾游身體壯,下班看糟糕漫睡的香”,但我大概也會收獲按部就班的幸福。在那一兩個月里,我是很后悔的。
但后來,謝天謝地,采訪似乎取得了小范圍內的成功。我想稍微不要臉一點的分析一下,只是個人觀點:與我同期開始干這行的作者,依舊在寫的已經不多了。我有一點傳統(tǒng)文學積累,出版過小說,琢磨過讀者喜好;我認識很多游戲業(yè)內的朋友,又曾經相當深度地玩過游戲,所以也認識不少玩家;我的性格是那種有點一頭熱的,認定一個人、一件事是對的,就不太考慮后果和價位;綜上,我的視角比較特殊,文筆勉強過的去,忽悠兩句還算是有人聽。專題采訪在業(yè)內有了一定的傳閱,當然傳閱量不大,我一直覺得對不起編輯老爺??梢灿胁簧偻虚_始在微博加我,有其他約稿找上門來。一開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報了一個高一些的價格,“其他約稿”一口答應,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后來又有“其他約稿”,我就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報了一個更高一些的價格,又被一口答應——
我這只游貓,大約是被這個街區(qū)接受了。
事情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我的卡上總算開始有了一點余額。但還是不多,不夠我像以前那樣亞馬遜每個月買一千多塊錢的書。好在我沒有任何債務、房子是自己的、不開車、儲備了大量服裝化妝品不買也一時不會死,所以生活正在轉到有陽光的一面。我權衡了自己的主業(yè)、副業(yè)和撰稿的收入,驚訝的發(fā)現撰稿收入已經遠高于主業(yè)。而許多年前當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我曾對自己約定:什么時候稿費比工資高,那什么時候就跳出來單干。當時的我愛的是自由,是每天想睡到幾點睡到幾點,是想干嘛就干嘛,是上班時間去刷流行餐廳,是每年度好幾次假;說白了吧,當時我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自由職業(yè),我只看到了自由二字,卻選擇性地無視了職業(yè)。我想這就是我對自由職業(yè)的第二點感觸了:自由職業(yè)給了你自由,卻拿走了安全感。我認識的所有自由職業(yè)者都處于“拼命接活”的狀態(tài),沒人敢閑下來,沒人敢“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們中有些人挺富裕的,可還是不敢推掉無聊的工作。因為他們害怕,因為我們害怕。
那么,要不要就此跳出呢?
你們已經知道啦,我現在是一只提心吊膽的(準)自由貓。
我寫過的很多小說都有一個類似的情節(jié):女主角面前突然鋪開一條絢麗的大河,她只要跳進去就能迎來新生活,這個生活可能是嚴苛的、不要命的、完全無解的;但這個生活保證與她的過去不同。而我的女主角們每一次都要跳進去,我的編輯們每一次都要問我:這個女主角下決心下的太草率了,你要加強她的動機啊——所以有時候我甚至為了動機而硬往河里塞個男人這里是開玩笑不要當真——我大概一直是渴望著跳出一個體制的,這把年紀,我終于做到了。做出這個決定之后的幾天里我再去提筆寫小說,女主人公的那條奇跡之河已經消失了,我現在寫的情節(jié)大概是是這樣的:
蘇星已經兩個月零三天又六小時沒接到任何能賺錢的工作了。
她珍惜地翻著手里厚厚一疊招聘廣告,試圖從字里行間找出一點自己能干的活兒。她,蘇星,二十四歲,大學本科畢業(yè),沒有任何特長。她惋惜地掃過“急聘女公關”,充滿期待地讀著“誠聘家庭教師”,但現在就連小學生都要求家教有研究生學歷了——蘇星放下報紙,望著頭頂的天花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剛剛畢業(yè)時還以為自己運氣很好,直接就簽約進了一家國企??伤膫€月前她的上司突然要辭職單干,臨走時上司把她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問她懂不懂什么叫“安于現狀就等于死于現狀”;蘇星開始時并不怎么懂,但她聽懂了上司之后暗示的各種薪水和福利,于是她心動了,就也跟著辭了職。
現在想想,真是愚蠢透頂。
上司確實發(fā)了她一個月薪水,然后就消失不見了。她和其他三個姑娘坐在破爛的辦公室里死死守了兩個禮拜,每天她們都假裝自己有好多工作要做,她們不斷地整理空白的A4紙,一有傳真進來她們就爭著去看;誰都不敢先說出“這公司是不是完蛋了”的結論,就好像誰先說,誰就要為此負責一樣。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大約十天,終于,周妮娜先忍不住了,這個短發(fā)姑娘有個生活優(yōu)渥的男朋友,他帶著哭哭啼啼的她走了,臨走還罵罵咧咧的說要搞死她們這個不靠譜的上司。第三天韓麗也走了,她要回老家去當公務員;然后是劉思佳,她開了個淘寶店賣襪子。
現在,辦公室里只剩下了蘇星一個人。
盡管隨后的情節(jié)是徹頭徹尾的都市異能魔幻現實主義,但這個開頭,大概能說明我的心境吧。
第二個采訪任務進行的不大順利,約見的受訪人都有顧慮,從出現了好幾次撤訪的事兒。當時編輯警告我“說什么都別撤訪”,我還不理解其中苦楚,真自己半夜哭著求人接受采訪然后熬夜寫出來的時候,我確實懂了。這其中比較戲劇性的是我經過層層轉遞聯絡到了一位合適的受訪人,他加了QQ劈頭就問:你不記得我啦?我在那兒想了五分多鐘,最后反應過來這是多年前向我示好過的一位男士,把他給忘了確實是非常尷尬,這是我做錯了。于是他干脆利索的放了我兩次鴿子,最后一次是我橫跨北京找到他所指定的見面地點等了一個多小時,然后他輕描淡寫地說“改天吧”,我認為這是他做錯了。于是那天下午我一個人窩在貴的要死還不好喝的上島咖啡里,有那么一瞬間是想掉眼淚的。而后來我冷靜下來,摸出手機在每個QQ群里求爺爺告奶奶,當天晚上聯系到了一個替補的受訪人,總算是做出了一篇不但時間趕得上、甚至也不算難看的采訪。這件事讓我獲知了自由職業(yè)的第三點真諦:永遠要有備選方案。另外,一個人做過的每件事都算數,等等看吧,每件事都會回來找到我們,無論是好是壞。
下了自由職業(yè)的決心以后,理論上講我就可以想什么時候睡覺就什么時候睡覺了。眼看著主職的老板最近出訪,完全沒人管我,似乎應該好好玩玩。而事實上……自從下定決心自由職業(yè),我再也沒開過游戲用的PC,一次都沒有。為了保持對游戲行業(yè)的敏感度,我還是會下載時髦手游來玩,也會認真讀各種報導,看各種視頻;但我自己已經徹底沒有時間去玩了,現在我能有時間寫下這篇東西,原因有三:
1,我在等一位編輯朋友來找我吃飯。
2,這種專欄不需要修改,比較省時間。
3,我就是他媽的特別想找人說說這點兒事兒。
上班時我們都會趁著工作間隙刷微博逛淘寶,因為工作時間是由老板付錢的,摸魚就有種占便宜的感覺。自由職業(yè)之后我起的比上班時更早。以前每個早上我只要在打卡時間結束前到辦公室就行了,沒必要早起;而現在我起來的每一分鐘都是自己的,都是可以換算成字數和錢的。早上起來以后我推開依舊要摸摸要抱抱要膩膩的貓,燒上熱水,望著馬路做一會兒運動;然后我沖一杯清咖啡,吃點趁著京東打折(這不是京東的軟文)買來的臺灣點心,一邊贊美依舊買的起好咖啡和好點心的生活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改昨天晚上寫完的稿子。我的習慣是前一天晚上寫,第二天早上改,這樣夢里的我總會下意識地繼續(xù)琢磨文字,經常能有一些全新的看法。稿子改完了,發(fā)給受訪人,提心吊膽地等他回復。大多數情況下他會說句寫的還行,然后我們就商討照片。照片溝通好了,我寫好圖注打包發(fā)給編輯,換來后者一句“辛苦啦”——這時候一般已經要吃午飯了。午飯我不想一個人吃,就各處扭搭著找人,吃完以后回家上床抱著貓,繼續(xù)寫。下午的時間我一般用來寫不賺錢——至少是不馬上賺錢——的稿子,對現在的我來說就是小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靠小說實現大規(guī)模盈利了,一方面稿費確實低,另一方面這個業(yè)內對于“給字面意義的成年人看的”小說并不受歡迎,還有一方面就是傳統(tǒng)媒體確實在萎縮。以前的我可以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反正不用靠寫作吃飯;而現在我要考慮投入產出比,我得先干完人家給錢的活兒,然后再考慮自娛自樂。我期望著一篇小說成名然后走上人生巔峰,但我也清楚的明白沒那么容易,首先得找到時間把小說完成才行。這也是自由職業(yè)的另外一個陷阱了,看起來自由,但絕不是自由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兒——除非它們能賺錢。
有關這一點我想多說一句。我最害怕自己陷入的境地,大概就是為了錢而寫,我是說只為了錢而寫。我見過有些撰稿人開始時懷揣夢想,他們反復談著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小說,每次都多一些細節(jié)。我還曾經為其中一些細節(jié)深深感動過,我相信他們是有天賦的,遠勝于我!——可后來他們接到的其他稿件多了起來,這些稿件之所以找到他們,是因為那些帶著夢想的文字很好看;但這些稿件的報酬實在是有點高,他們花在其上的時間越長,收入越高,就越沒時間去做夢。于是他們漸漸地也就不談當年的小說了,到后來如果我試著提起,他們還會很不高興。自由職業(yè)者們每一個都是懷揣夢想跳進這條河的,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沉進這條河、看到河底那許諾的風景。有些人被河水沖刷掉了斗志,他們害怕沉下去時的窒息感,于是就浮在表面。他們只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上班而已,這當然也不差,而且我依舊和他們是好朋友——
但我絕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咳,這些大話不知道能說到何時,也可能幾年過后我受不了了,也要爬上岸來。我大概是永遠不會寫軟文的,但商稿堆積起來,一樣會吃掉夢吧。在開始自由之前我對“木難同學到底能干什么”是有許多期待的,不瞞各位說,我很喜歡做手工,尤其是拼貼紙;我還特別喜歡畫畫,買了好貴的本子;我曾是個職業(yè)占卜師,顧客也算是挺多的;更別提游戲了,WOW純PVP選手你們怕不怕,LOL光女輔助可厲害了!——母親曾說我像是一只有好幾對翅膀的小鳥,每對翅膀都在撲騰,結果反而飛不起來了。于是小鳥剪掉了大多數翅膀,剪的似乎有些晚,也似乎有些疼,但總是可以試著飛一飛了。又或者,我該說自己度過了一個漫長的、漫長的童年。
所以,我現在就過著(準)自由職業(yè)的生活。打下這行字的時候貓從我身上粗暴的踩了過去,停在床的另一角。它比我更喜歡自由職業(yè)這件事,它可以更長時間地膩著我,趴在我肚子上睡覺。今天下午有個老板突然對我說“是不是還差你錢呢?”,然后主動提出本周打給我一筆翻譯稿費,這讓我很是欣慰。我手頭的兩個專題都差截稿的結語,新專題在路上,最近得去上海采訪一趟。10月5號我參加了一個時髦的趕稿會,一口氣寫了一萬三,完成了一個計劃中的、有關都市女性的故事集的第一篇,修改完發(fā)給編輯了。一周內我還打算改出來一篇短篇小說,是個有關妖怪的故事,我自己和一些親密的朋友都還算喜歡。同時我打算開始做漫畫腳本,寫了三話,正在左右扭動上躥下跳的找作者。撰稿十余年,別的不敢說,但我寫的確實夠快。我還會抽時間繼續(xù)更新北京喰種的同人——這玩意兒絕不會給我?guī)硪环忠焕宓氖找妗覍懼_心。這就是有關自由職業(yè)我要說的最后一點了:
一定要做些不為了賺錢,只為自己開心的事。這些事情能夠維持他人眼中的你,更能維持你眼中的自己。
那么,今天晚上我還有三千字要寫,明天上午得改出來。對一只無業(yè)游貓來說生活就是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我只希望自己能從任務中拿到XP和G,然后成長為一只特別、特別、特別厲害的大游貓。對未來我當然有些小小的規(guī)劃,通向這些規(guī)劃的路只有一條,就是不停的寫。
所以說我去寫啦,大家都請更加油一些!
-----------以采訪口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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