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是我國20世紀杰出的國畫家、美術教育家、理論家和詩人,他把民族繪畫提到關乎民族、國家生存發(fā)展和民族精神振興的重要高度,并終其一生都在為繼承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不懈努力。
20世紀50年代潘天壽在杭州景云村寓所為學生劉文西等作畫示范
值潘天壽誕辰120周年之際,由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和浙江省人民政府聯(lián)合主辦,中國美術館、中國美協(xié)、浙江省文化廳、中國美術學院共同承辦的“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5月2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行。此次共展出潘天壽作品120余件,分“高風峻骨”“一味霸悍”奇崛明豁”“雁蕩山花”“守常達變”“飲水生涯”六大板塊來梳理呈現(xiàn)潘天壽的代表作、手稿文獻和筆墨成就,將他的畫作、畫論、詩詞編織為一體來詳述其在文化、藝術和教育上所做出的杰出貢獻,深度揭示文化自信對于民族文化傳承和創(chuàng)造的重要作用。這在國家高度重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今天,尤其具有時代意義。
潘天壽 禿頭僧圖 紙本設色 94.8×172厘米 1922年
他在特殊時代的文化取向
就像科學的殿堂一樣,在藝術的殿堂里也居住著三類人:一類人為了面包而藝術,一般稱他們的作品為工匠畫;一類人為了心靈而藝術,這就是人們經(jīng)常說的文人畫;還有一類人是處在特殊的時代,特別是改朝換代、天崩地裂的時代,他們懷著一種抱負、一種情結,用藝術作為一種文化取向,這種藝術家非常特殊。中國美術學院教授范景中認為,潘天壽就是這么一位特殊的藝術家。
早在上世紀20年代,潘天壽就曾提出一些關于借鑒西方藝術的論點,但在他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他強調(diào)民族精神的主張。對于中西碰撞、古今之爭,尤其在西洋畫流派蔚然而起之際,中國畫何去何從成為許多藝術家倍感困擾之事。在這一問題上,潘天壽說:不做“洋奴隸”,不做“笨子孫”。所謂“洋奴隸”,是說中國人學西畫,“一意模擬西人,無點滴之自己特點為民族增光彩者”;而所謂“笨子孫”,是說中國人學中畫,“一意摹擬古人,無絲毫推陳出新足以光宗耀祖者”。他在1965年說:“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個人風格,要有獨創(chuàng)性?!?/p>
潘天壽為學生示范指墨畫
潘天壽紀念館館長陳永怡解讀說:“潘老不反對中西繪畫的融合,他主張的是不能隨隨便便融合,要有學術性、理性思考之下的融合。他與董其昌不一樣,董其昌面對的是南北宗問題,他面對的是東西方問題。他要創(chuàng)造的藝術是既不同于古人又不同于西方,非但沒有忘卻傳統(tǒng)筆墨的審美要求,反而在吳昌碩金石入畫的基礎上再次推進,把筆墨審美趣味推到了更霸悍的高度,營造出強大的具有視覺沖擊力的格局,他是走入現(xiàn)代的。”
潘天壽之所以在中國繪畫筆性中有獨到之處,是因為他在深刻理解了傳統(tǒng)要義之后以自己的方式去推進,而且推進得相當不錯,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樣式。廣東省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李勁堃同樣分析道:“在中西繪畫進程中,這是不能夠回避的一段歷史,其意義就在于它指引了藝術的走向,而且讓后人從中找到能夠參照的東西。” 他認為,如果沒有這段歷史,中國畫也許是另外一種可能。
潘天壽 煙雨雨蛙聲圖 中國畫(指墨) 68×135厘米 1948年
他在中國畫轉(zhuǎn)型中的文化自覺
整個20世紀是中國山水畫發(fā)生裂變、激變與巨變的時代,中國畫遭遇到空前的文化價值危機。以繪事觀,潘天壽屬于至情至性之人,其于繪事中所求者在于將個人內(nèi)在之性情化為文化主體之自覺。在近現(xiàn)代中國畫發(fā)展的歷史上,潘天壽以“強其骨”“一味霸悍”的雄強氣概獨辟蹊徑。在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童中燾看來,潘天壽的作品,與其言論、其志趣,實實在在,翕然如一。
從筆墨來看,潘天壽看重氣骨與意韻,他在山水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xiàn)的筆墨特征是個人性格的流露,也是藝術家之至情至性達至文化覺悟的精神圖式。而從結構來看,他銳意突破山水與花鳥畫的題材界限,取目擊實景入畫,又從八大山人、吳昌碩等人處悟得近景山水構圖法,創(chuàng)造“一角式”山水。這種截景山水的長處在于選取一個實體的場景,進而繪出一個富有沖擊力和壓迫感的形象,并喚起觀眾心中的崇高感和貼身感。如此種種做法,絕非刻意求變求新,以使山水畫“異于古人舊樣”,而是重新回溯山水畫的傳統(tǒng),在自然的呼應和形式的法則之間尋求合于時代的“一畫之法”。
1963年潘天壽給國畫系花鳥班學生上課
學者高居翰曾提出,潘天壽的這種實踐是為了保留藝術的多樣性、避免藝術的整齊劃一,他將各種花草植物在畫面中造就一種強悍的線性結構,同樣也保持了奇崛的特點。“潘天壽一改文人畫的書齋清玩與雅集遣興,使之成為民族文化心靈與歷史情感的寄托,并將之當成一生的學術事業(yè),其個人之理論建樹與藝術創(chuàng)作因此也就具有了全新的時代意義?!蓖袪c認為,他在這一過程中看重的是一種文化主體的自覺,這可以看作他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路徑,也即藝術貢獻,就是以傳統(tǒng)文化為主體的自覺的內(nèi)在轉(zhuǎn)型。
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認為,“潘天壽創(chuàng)造性地融合了‘奇美’與‘壯美’兩個審美范疇,通過章法的開合、造型的意象、點苔的沉雄,尤其是線條的強韌、強勁,實現(xiàn)了道德人格的視覺轉(zhuǎn)換?!比舴怯行垡暻Ч诺拇蟾窬?、海納百川的大胸襟、俯仰天地的大觀照、澄懷味象的大體悟、悲憫眾生的大境界不能為之。
潘天壽 晴霞圖 中國畫(指墨) 178.5×148厘米 1961年
他甘做人梯的文化擔當
但是,潘天壽自己卻說:“我這一輩子是個教書匠,畫畫只是副業(yè)?!?/p>
在杭州南山路的中段,坐落著潘天壽紀念館,中國美術學院每年新生的第一課就是參觀紀念館。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說:“潘天壽是中國美術學院的開創(chuàng)者,中國畫教育和書法教育事業(yè)的奠基者。他一生兩度擔任我院院長,在中國繪畫面對西風東漸的挑戰(zhàn)之時,力挽狂瀾,以宏博的視野和堅定的毅力,建構起中國傳統(tǒng)藝術在現(xiàn)代藝術教育體系中得以教習與傳承的人文系統(tǒng),奠定了當代中國藝術自我更新的重要的意識基礎?!?/span>
作為教育家的潘天壽,是中國畫和書法現(xiàn)代教育的奠基者,在西風東漸中力挽狂瀾,以宏博的視野、堅定的毅力,建構起中國傳統(tǒng)藝術在現(xiàn)代藝術教育體系中得以教習與傳承的人文系統(tǒng)。作為中國第一個國畫系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他和他的同道、弟子以及再傳弟子,完善中國畫教學體系,身影遍布海峽兩岸甚至世界各地,歷經(jīng)大半個世紀的努力,如今桃李芬芳,碩果累累,學術思想代代相傳,教學傳承井然有序。
1962年潘天壽(中)與浙江省美協(xié)同志探討畫藝
潘天壽紀念館原館長盧炘回憶說:“有學生到家里來請教時,不論隨后有什么人來拜訪,他都會先將問題解答完。他常教導學生,先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從藝才會有出息。歸根結底,美術教育會影響美術的未來,那我們應該如何培養(yǎng)專業(yè)的畫家?潘天壽先生教我們從人品做起?!?/p>
中央美術學院原院長潘公凱回憶,父親潘天壽在世時常跟母親論詩,如“睡醒鎖窗無意趣,莫看細雨濕桃花”,是“默看”還是“靜看”好?母親說“靜看”好,父親說“默看”好,最后還是用了“默看”。這細微的差別是藝術家、詩人極為重要的基本素質(zhì)。潘天壽在詩里所體現(xiàn)的那種美的境界和味道,非常細膩。潘公凱說:“在20世紀尖銳的中西、古今的文化矛盾當中,很多畫家還是把藝術當做消遣的工具,潘天壽則不然,他踏踏實實地教書、研究,想用教育來救國。潘天壽誕辰120周年,做這樣的展覽,召開這樣的研討會,不僅是紀念潘天壽個人,也是我們在回溯中國這100多年所經(jīng)受的苦難?!?/p>
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潘天壽從教40余年,將西方啟蒙思想與中國儒家道統(tǒng)結合形成的人生目標,作為其終生不渝的價值支撐,踟躕踐行在中國畫教學之路上。其渾厚的國學底蘊和持續(xù)一生的傳統(tǒng)書畫教育實踐,飽含著以潘天壽為代表的老一輩藝術大師“民族之翰骨、文化之脊梁”的擔當精神與文化自信。
石榴圖軸58×68.4厘米 1960年代
他藝術實踐的文化意義
潘天壽常說:“藝術為人類的精神食糧,即人類精神的營養(yǎng)品。畫事,精神之食糧也,無人所共享?!?身處時代的激烈變革當中,潘天壽的藝術帶有非常強烈的時代感覺,主要表現(xiàn)在題材內(nèi)容、精神氣象、形式風貌等等方面。洪惠鎮(zhèn)認為,西方文化進入中國后,同時帶來了西方的視覺欣賞習慣,國人不懂得怎么品讀。而畫家又不能總是根據(jù)自己的習慣要求大眾,因為時代變化了。潘天壽在這個問題上做出了非常好的表率,他將傳統(tǒng)文人畫從書齋帶入廟堂,始終保持傳統(tǒng)文人畫本色和對中國文化的信心,堅守和捍衛(wèi)中國畫本質(zhì)特色,意義深遠。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劉大為認為:“潘天壽用盡一生,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實際行動和獻身精神守護著他的藝術思想與靈魂,也捍衛(wèi)了民族文化的尊嚴?!苯裉焯接懰乃囆g成就、教育思想,最根本的還是他的文化意義給予后人的啟發(fā)。
上海美協(xié)副主席盧輔圣在《文化史中的潘天壽》中提到:“中國近現(xiàn)代激烈而深刻的社會大變革大轉(zhuǎn)型,給文化人帶來了太多的騷動不安與不確定性。但潘天壽仍然信奉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所孕育的個體人格力量,鐘情于中國藝術特有的情韻、境界和格調(diào),并且以弘揚其躋身世界文化之林的現(xiàn)代性價值與未來學價值為己任,甚至作為唯一的人生目標,為之百折不撓、奮斗不息?!痹诂F(xiàn)代后現(xiàn)代思想及全球化趨勢正帶領整個世界迅速走向同質(zhì)化、碎片化的當今時代,如何富有成效地從各民族傳統(tǒng)資源中轉(zhuǎn)化出適應人類生活和個體存在的精神依歸,已經(jīng)引起越來越多人的重視。盧輔圣認為,就此意義而言,潘天壽的啟示行之未遠。
1960年與羅馬尼亞畫家博巴夫婦合影(后為博巴油畫作品《潘天壽像》)
“其實他始終在那里,是今天我們在尋找缺失的一些東西之時又找到了他,這就是大師的意義?!?陳永怡認為,潘天壽先生有三點是當代藝術家最缺失的,即強烈的使命感、不計較名利和創(chuàng)造性。因此,她強調(diào),對潘天壽的研究要從當下切入,不要把他變得高不可攀。其實他當初所面對的也是大家現(xiàn)在面對的,關鍵是當代人有沒有這樣的勇氣去迎接挑戰(zhàn)。
今天我們紀念潘天壽先生,緬懷他為我國美術事業(yè)作出的卓越貢獻,學習他熱愛祖國、奉獻人民的高尚情操和與時俱進、推陳出新的藝術追求,追思他甘為人梯、潛心育人的奉獻精神和淡泊名利、一身正氣的偉大情懷,正是為了激勵我們?yōu)橥苿游幕睒s興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努力奮斗。這樣的紀念正逢其時。
本文刊于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周刊,轉(zhuǎn)載請注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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