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工程,而是一種手段
“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的提出,是基于學生缺乏寫作興趣,害怕作文,而我們一時找不到可以替代起始年級學生寫作引入模式的情況下采取的措施。
我供職的學校有百年歷史,巴金、胡風等著名文學家和一大批社會科學學者曾在這里得到過語文的滋養(yǎng)。有學者回憶說,他的成就源于附中讓他自由地做夢;有作家說,他們對文學的熱愛是從語文課上開始的……可是當社會在進步,人生變得多彩的時候,竟有那樣多的高中學生說他們不喜歡寫作,這使我難以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學生視寫作為難題進而厭惡寫作的?學生的作文是怎樣喪失個性的?為什么他的思維甚至話語方式會和“宣傳思維”一個樣?為什么他的作文語言沒有活氣?……這些問題一直在困擾著我。
想起荀子《勸學》中的“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guī)。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覺得很可怕,中國人以此說說讀書的作用,倒也罷了,如果說這就是培養(yǎng)人的原則,那就是戕害個性,甚或戕害人性,簡直太恐怖。然而中國社會津津樂道的正是這種教育,無視人的幸福與快樂,更談不上發(fā)展個性。
我至今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當教育改革的第一波浪潮卷過來時,中學寫作教學所面臨的困境。那些年,學生能寫出符合“時代要求”的中規(guī)中矩的記敘文或議論文,語文素養(yǎng)得到提高,但是除了對簡明的公理進行所謂的“雄辯”給我留有印象,從內容的開放度和表達的個性化而言,皆不及現(xiàn)在。然而現(xiàn)今大批學生的困惑竟是“不知道什么可以寫”。1984年秋天起,我在課余辦一份名叫《樹人》的雜志(巴金先生還專門題寫了刊名),當時很少有學校辦鉛印文學季刊,所以雜志的名聲很大。這份雜志上刊載的學生習作基本上是課外的,有些教師看了感到奇怪:這位學生課堂作文不知所云,為什么給??淖魑哪軐懙眠@么好?其實道理很簡單:這是他喜歡寫的內容,他盡心力地去做,他不在乎老師如何評價,他不在乎那個分數(shù),所以他能寫得好;而教師脫離了教學情境來評價學生的文章,有了新的思路,所以會認為他寫得好。
也可以逆向思考:語文教科書所選的文章,作者大多不是科班出身,也沒有學過“寫作學”;很多專家研究編寫作教材,結果吃力不討好;教師按部就班地遵照寫作教程操作,卻把學生寫作的興致抹殺了……這些現(xiàn)象,又該如何解釋?
我不想(也不可能)否定常規(guī)寫作教學對豐富學生寫作的思想和智慧所起的作用,但是多年來的勞而無功(或曰低效)迫使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寫作教學流程呈現(xiàn)出的總是低效,那有我們什么必要重復錯誤呢?
回憶1985年以后作文教學成功的個案,有一個發(fā)現(xiàn),這些作文教學設計幾乎全是“離經叛道”的,沒有一個是常規(guī)教學的結果,這種現(xiàn)象激發(fā)過我研究的興趣。這些個案的共同之處,無一例外的是刺激了學生的寫作欲望,形成了自由寫作的空間。1999年,我們在開始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實驗時,學生同樣有一個接受過程。作為思想發(fā)動,第一次“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還是有題目的——《今天,我要自由地寫》,意外的是全班有一大半同學不理解這究竟是作文題,是教學要求,抑或是“宣言書”?大約有十七八個同學在文章中表達了這樣一些意思: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是可以有自由的;被束縛得太久了,現(xiàn)在我已經不會走路了;我希望能給我點明確的限制;我已經不會飛了……也有學生激情飛揚,認為從此可以面對自由的藍天了……
“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實施了三個學期,每次作文,學生自由寫作,文體不限(字數(shù)也不限),為滿足一些學生的需要,教師也提供幾個參考題。在作文批改中,注意保護學生的寫作個性,同時針對存在問題從章法技巧角度提出建議。我一直很重視作文講評,實施“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作文講評要能最大限度地發(fā)展學生富有個性的寫作,肯定他的自由選擇,展示全班多彩的寫作內容和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以期對學生有更多的啟發(fā)。
今年,我對自由寫作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考。首先在于:既是自由寫作,有沒有必要逼使學生當堂交作文?比如星期三是固定的作文課,可是這一天恰恰他沒有靈感,根本寫不好,或者根本不想寫,那么對此應當作出怎樣的安排?在學生暫時還沒能從寫作中得到愉快時,又如何培養(yǎng)或提高學生的寫作素養(yǎng)?這也是我們要考慮的問題。不久前聽浙江一位教師說她已經取消了課堂作文,只要求學生在一學期內交12篇隨筆,“隨寫隨交,隨交隨改”。我認為一些條件較好的學校可以嘗試這類的改革。
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究竟達到了什么樣的目的呢?回顧幾年的實踐,我不敢說學生“熱愛寫作”,但是可以看出,至少他們不再畏懼寫作。學生知道“作文也可以這樣寫”,他有了寫作的自由,也就容易得到寫作的自信。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調動了學生的寫作興趣,拓寬了學生的寫作天地,有效地調動了學生的生活積累。學生逐步意識到:他面對的世界很豐富,而他的心靈世界更豐富。他對生活,對世界有了較多的感悟,他也開始有了“一觸即發(fā)”的體驗,“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發(fā)現(xiàn)”的意識強了,想象能力變得比較豐富了,見到什么都有寫作的可能,因為這些都是“我的”,他的寫作開始有了個人色彩。契訶夫有次散步時,指著一個空罐頭盒對托爾斯泰說,你信不信,我能以這個空罐頭盒寫出一篇小說來,托爾斯泰表示相信。我上課說到這件軼事時,有不少同學在下面說“我也行”,——這在此前是不大可能的。同時,自由寫作讓學生感受到寫作的愉快。對學生來說,“這是我自己的作文,不是老師要我寫的作文”。自由寫作更有利于倡導人文教育,讓個性在自由的天地中發(fā)展,因為熱愛寫作的人比一般人更有追求真善美的愿望。
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工程,它不可能替代作文教學課程。我們在隨機的教學指導中一直很注意強調寫作的基本功,并非說有了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其他的訓練可以不要了。
二.要重視“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
在實際生活中,更多的是“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自由寫作張揚個性,更多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而應用寫作幾乎全屬于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有同行質疑,實施自由寫作,以調動學生的寫作積極性,可是高考作文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學生將如何應對高考?實用寫作是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而高考可能是“最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了,所以不得不重點談這個問題。
作為教師,一遇教學改革就直截了當?shù)靥岢龈呖紗栴},的確讓人傷感。但是高考是無法回避的問題。有人把“難度有余,高度不足”作為語文高考試題的基本特征,是頗有道理的。高考的確是一種低水平的考試,因為它必須考慮幾百萬考生的“及格水平線”,要讓考生能寫出一些話來,所以高考全國卷作文題的文字才會那樣疊床架屋,處心積慮,唯恐人知又唯恐人不知。
如果換個角度思考:不作任何改革,按照過去的作文教學模式,是不是就能對付得了高考呢?好像也對付不了。每年幾百萬考生的作文,能讓人看得下去的也就是那么幾百篇。一篇《赤兔之死》竟能炒得亞洲都知道,足見全社會的寫作素質都有問題。不但如此,每年都有墮落的媒體興風作浪,熱衷炒作高考作文消息。有位韓國漢學教授告訴我,在韓國的一次漢學研討會上,有人提出中國語文教育出現(xiàn)復古趨勢,理由就是全國的報紙都刊登了《赤兔之死》,——這種誤解固然有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現(xiàn)象的習慣判斷,和全社會不恰當?shù)乜浯蟾呖甲饔靡彩呛苡嘘P系的。
研究高考的同行極多,有件事一直有人提而沒有人去做,即考生平時作文成績與終端顯示結果的比較。大約有10年時間了,不斷地聽到教師埋怨高考成績與學生平時成績“倒掛”的現(xiàn)象,解決問題的途徑竟是教師就此給學生“加碼”,以期實現(xiàn)學習投入與高考成績的“相符”。我認為結果很可能南轅北轍。稍有經驗的教師都知道,中國的高考有其特殊的背景,有其獨特的操作方式,不但如此,教育界乃至一般百姓,已經適應了這種考試模式。它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制度,但是它是目前社會條件下惟一比較公平的制度(而且以目前的社會風氣,我們只配用這個制度)。不管錄取上是否存在著事實上的不公平,至少在目前,考試還是公平的。近年社會對高考作文的關注超乎尋常(這也許是中國文化特有的現(xiàn)象),每年高考進行期間,傳媒最熱衷的就是評說高考作文,因為在多數(shù)中國人看來,這是個能插得上嘴的科目,這也說明“作文”在中國受重視的程度。然而作文閱卷標準是否能被準確地執(zhí)行,可能誰也不敢說。
權威人士評說高考作文,總是期望過高,總是認為考生作文整體水平令人失望,總是指責教師不重視作文教學。我認為這些看法脫離實際,表現(xiàn)出對中學寫作教學狀況的無知。學生要在40分鐘到一小時內寫出“讓人眼睛一亮”的作文,不是一件容易事,而眼高手低從來都是評論家的通病。2003年我在江蘇高考閱卷點提出“閱卷教師先下水”的建議,就是基于這樣一種考慮。熟悉高考閱卷的教師都清楚,一份作文試卷的評改時間極短,也許就是幾分鐘,也許就是九十秒鐘,不管各地如何強調認真細致,教師都不可能像平時批改作文那樣對一份試卷反復斟酌。有些教師評卷時下手比較“重”,而他對題目思考甚少,有的教師或許根本不會寫文章,或者連別人的文章也讀不懂,但是他似乎有權對學生作文提出各種高要求。作文教學不得不考慮高考,考慮高考就不得不想到特殊的評價標準,這就是“應試作文”教學的特殊性,也是“最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形成原因。
高考作文是不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那么,學生適應了自由寫作是不是就無法面對這個“不自由”呢?我認為這種擔心有些多余。如前所說,既然規(guī)范的寫作教學都未必能對付高考,何以見得自由寫作走不出一條路子呢?何以見得自由寫作就等同于“不規(guī)范”呢?
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應用寫作都是不自由的,高考猶甚而已。最近聽到有人質疑,問為什么高考作文評卷要考慮審題?——我認為這是對高考的性質缺乏認識所致。如果不考慮審題立意,一個省區(qū)幾十萬份作文將如何批閱,如何制訂一個相對公平的標準,如何保證公平公正,可能都是難以想象的問題。所以教師在高考作文指導上,暫時只能考慮適應這種“主觀命題,主觀閱卷”。同行都知道,高考作文和平時的作文教學有很大差異,甚至可以說是兩回事,既然是兩回事,我們又何必耿耿于懷于“倒掛”呢?就目前的命題方式與閱卷水平,我們無法承認高考的權威性,而現(xiàn)實狀況是它根本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我們不得不承認高考是指揮棒??墒?,目前的高考不但沒能指揮教學承載人文教育的重任,也無法指揮培養(yǎng)語文素養(yǎng)的任務。就大面積學生而言,他們在應試作文指導中所學會的,至多是“老把戲”,如議論要“一分為二”,于是便把辯證法用到無所不在的地步,這也就造就了庸俗的政治。有前輩感慨說,現(xiàn)在的學生寫文章不大氣,連文革期間的都不如,這種比法固然不妥,但是“器識狹小”、“淺薄平庸”、“沒有靈氣”的確是學生寫作的通病。在這種狀態(tài)下,考生的文章甚至給人一種“就是不想讓你喜歡”的印象。
然而我認為,高考作文是不自由的寫作,但是不等于說戴上了鐐銬就一定禁錮了思想,考生仍然要有發(fā)揮的意識。對付高考這種不自由的寫作,同行已經有了不少的應對方法。我們很大一部分精力和智慧不得不用到這些方面,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也是我們的痛苦所在。
我經常對學生說,能在高考作文中一顯身手固然不錯,但是不要指望高考作文能得高分,你需要做的是從容地對付它,想辦法不吃虧。對付應試作文有些俗招,雖然不是寫作的正途,但是有用。比如寫議論文:最好用一句話開頭,要會寫一段漂亮話(要有感情,有高度),分論點要排列整齊,例證要新鮮,要有點雄辯的樣子,一般有五六段就可以了,不要搞得太碎,來幾個排比句,或者來幾個反問,結尾收束時不要說空話,編故事要合情理,記敘文要有點“煽情”……有人認為教師不該教這些東西,可是我們應當明白這不是理想的寫作,而是為生存的寫作。為了學生的生存,這樣的做法也沒有什么可指責的;況且以現(xiàn)今的閱卷水平和形式,用這種辦法去“混分”也是一種必然。
在作文教學中貫徹執(zhí)行新的課程標準,重視提高應用寫作能力,這是下一步的工作了。
三.理想的作文教學和生存的作文教學
把自由寫作作為高中起始年級的主要作文形式,也許是個矯枉過正的選擇。請客觀地思考我們面臨的教學環(huán)境:整個社會充滿功利主義的教育期望,有多少人真正認識到民族文化的長遠利益?不但教育界,全社會都漠視人文精神建設,我們民族面臨著人文精神的缺失。具體而微的典型,是每年招生季節(jié)的全民性動員,每年的高考引發(fā)的社會話題,主體傳媒每年都大談“狀元”流向,企業(yè)出資讓高分學生坐飛機上大學,連餐飲業(yè)也抓住“謝師宴”的商機……想一想,在中國,一個不會考試的學生會有什么命運?有學者提出“應試教育”也是一種素質教育,認為中國幾十年的應試教育屬于一種有效的基礎教育云云,這種觀點,可能忽略了人的幸福和利益。況且即使同樣存在“應試”的必須過程,在世界教育現(xiàn)代化的潮流中,中國現(xiàn)階段的考試性質及固守的模式是很落后的。
和國家的發(fā)展形勢一樣,我們向往理想的作文教學,而在現(xiàn)階段,我們不得不考慮生存,也就不得不精心考慮如何帶領學生通過高考這道“封鎖線”。對作文教學的評論,大家有很多批評意見,但是很少有拿出辦法來的,足見這是個難題?,F(xiàn)在我們更需要的是建設性的意見,需要不怕失敗,大膽地探索和實驗。
寫作是人的心靈活動,也是人重要的生存技能,它會伴隨人的一生。惟其如此,才更顯得重要。寫作的基礎教育必須在高中階段基本完成,因為除了讀中文系,大部分學生在結束高中學習后是不再上寫作課的,所以在高中階段應當有高質量的寫作實踐。
理想的作文教學,真正把寫作當作一種生命運動,當作思想的實踐和走向智慧的活動。在這種愉快的精神活動中,教師和學生一同發(fā)現(xiàn)自然,發(fā)現(xiàn)自我,發(fā)現(xiàn)人生和社會……可是在目前的社會條件下,我們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呢?(我甚至想過:我們有沒有走上過這條路!)學生和家長,甚至有教師同行也曾悄悄地說:高考不考的內容,是不是就別教了……
現(xiàn)在的困難是:我們只有一份力量,既要用來追求理想,也要用于考慮生存。
我曾把高中階段語文教學的任務簡單歸納為兩個:給學生一粒人文精神的種子和語文素養(yǎng),搞到一張上大學的門票。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矛盾是,因為這張“門票”太有誘惑,和人的身份地位物質利益直接掛鉤,所以他會過早地要這張門票,他的眼睛也只看到這張門票。一些文化名流、知識精英也非常在乎子女的這張“門票”,幾乎沒有一個不低下高貴的頭,完全背叛與他們平素的精神宣言;教育官員大談素質教育,可是子女還沒讀到高三,就托關系找家教。這種現(xiàn)象,不是少數(shù)。
對僵而不死的落后教育,我也曾有激憤之言,我認識到這種教育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會讓我的工作變得毫無價值。我們以前做過的和現(xiàn)在正在做的許多嘗試,都不過是改良。我們批判改良主義,可是我們的能力是有限的,在現(xiàn)今的教育體制下,我們沒有能力“革命”,只能改良,只是改良不等于“盤辮子”,需要有實質內容。
自由與不自由兩種狀態(tài)下的寫作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學生怎樣才能通過自由寫作獲取寫作能力,高中作文教學的改革還有哪些路可以走,新的課程標準把必修階段的學習定為“1·25年”,在這短短的兩個半學期中,還能不能實行自由狀態(tài)下的寫作教學,這些,還有待長期的探索,現(xiàn)在作結論為時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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